结束一段感情的时候,我觉得我无论如何得做点什么,所以我去理发店剪了我的头发。
最多,我就可以做到这里了。我无法做更多了。
胆小的我既无法将自己交付给一段新的感情,也无法将自己交付给任何一段感情。
奇怪的是,每当谈到感情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要像一个奴隶一样把自己出售了,而且我只能卖出一头羊的价格。
也许这是我胆小的表现吧。
为什么看起来平等的男女之爱,会让我有如此恐惧的被动感?我总会觉得,并不是我选择了感情或男人,而是感情或男人选择了我?
而我最终也无法了解到,究竟我是需要感情需要那个男人的,还是我只是习惯了那个感情或男人,而无法孤独地渡过这段时光。
感情这个东西把我更深地推入了对“女性弱势地位的恐慌”之中。
我甚至都想,我应该马上遇到一个与我有共同语言的女人,爱上她,然后就可以解决这种恐慌了。
但我又怎能利用下一段感情来过渡眼前的困境?况且我连人都不认识几个,这几个人里更加不可能有非异性恋者。
又况且,经历了这段感情之后,我对爱的对象和爱的要求空前地提高了。
我只好摇摇头,叹息自己的蠢,并用最简单可行的方法解决了眼前的问题。
我从酒柜里拿了一瓶酒,打开,嘴对着瓶嘴,用三分钟的时间把里面的液体全部灌进了胃里。
意识很快模糊,难过得要发疯的感觉不再那么强烈,酒精填满了体内的那个大洞。
下楼前穿衣服的时候我想了一下,然后刻意挑选了一件深青色的羊毛衬衫和一条深青色的裤子,戴了墨镜以掩饰红肿的眼皮。
穿这样的衣服是想用这种方式帮助自己,不让自己显得那么软弱。仿佛囚徒打扮好了去赴死一般。虽然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方不一定能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什么,但衣服起到的最大的作用乃是给自己暗示。我现在想给自己的暗示什么?是勇敢地分手,还是勇敢地表达我的留恋?
我分不清,我只是要竭力地让自己勇敢。
我在逐渐强烈的眩晕感中下楼,在人行道上等。
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我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酒精把我对时间的感知放大了。
我觉得我能感觉到每一秒的流逝。
时间显得格外悠长。
在我往前走的时候,身边也有行人陆续经过。
我沉浸在巨量的悲伤之中,酒精的迷醉让我一时分辨不清我的悲伤源自何处,只知道一头扎进悲哀的深渊,像电影里的悲剧英雄一样,享受着对自己的折磨。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情绪。
夏季晚上,我一次次跑去街门外,看我妈有没有回来,我竭力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在漆黑的街道上看不到她的身影,因为到处都很黑,我飞快地跑出门,又飞快地跑进屋;有两次,我白天惹我妈生气,她哭了,因为她“既从未哭过,也很鄙视哭这个动作”,所以我感到惊慌失措,晚上独自睡觉的时候,一直幻想着“我早上醒来,发现她在她的卧室上了吊,我变成了孤儿”这种情形。
和对方在一起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算是完成了分别的仪式,我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我不知为何执意要求相见,和对方说是“必须见一面才能分手”。其实心底里应该隐藏着无耻的侥幸吧。
无耻的侥幸让我想死赖着不走。但见了也最终还是清醒地明白,必须要结束了。
在酒醉中,感知能力都是迷糊的,却依然能冷静地思考。“必须分手”这件事,清晰地击中了我的大脑。
我也很难分清,究竟我对这段感情的迷恋是由于我不能接受“失去”这个事实——我不能接受”失去“的事实,是源于我体内从来都没有被装满过的“安全感”——还是由于我的习惯的绳索的突然断裂,或是仅仅由于通常意义上的爱?
或许这些全都有。
仅仅以“爱”这个简单的字眼所代表的这份人体的感情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情感。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我们最终陷入了我所担心的那种“起初对方的感情多我的感情少,后来我的感情多对方的感情少”的那种境地。
也许这还是因为那些所谓的“两性差异”吧。
我以为我们之间绝不会存在的“两性差异”。
结束之后,我有一种掉入陷阱般的感觉。
我觉得我被引诱着交出了自己的心,好被对方轻易捏碎、踏进泥里。
我产生了那种“我早就警告过你,自我交付这种事是极端危险的,但你偏要傻乎乎地全盘交付出去”这种自我谴责的情绪。
从在手机聊天中刚开始暗示了“结束关系“这种意图,到后来明确地彼此同意,到后来我回了家,报复性地在微信好友里删除了对方,再到后来度日如年地进行着日常,如常呼吸,如常吃饭,如常开车、如常接送孩子、做家务,时间被各种复杂的感受拉长了,我仿佛被投入了另一个维度里,一个“时间比现在的这个维度至少慢十倍“的世界。
晚上上走在小巷子里,看到有行人穿着侧边装饰白色条纹的裤子,都会被触动情绪。
因为那个分手的对方,他总是穿着这样的裤子。
那是运动衣裤上大都会有的、白色的材料,在夜间车灯照射下会反光。小巷里没有路灯,难以看清行人,但那两条白带子格外清晰惹眼。
我以前从来都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自己也从来不买。
但相处了四年之后,这种白带子变成了极其眼熟和习惯的东西。
我的大脑和感情不加判断地不负责任地告诉我,习惯的就是好的。
看到外教课老师戴着黑色的眼镜,留着平头,开着有趣的玩笑,也觉得很伤心。
其实除了眼镜框是黑色的,并没有其他的相同之处。
都是男人,也都很有趣,都戴着黑框眼镜——更别说眼镜框的大小粗细还不一样——可并不是和我分手的那位。
可是仿佛我已在额头长出了一对昆虫那样的触角,在接触任何物体之前,这些物体都被我的触角抢先一步感觉到了,马上制造出了各种情绪,这些情绪大概是:难过、忧虑、焦躁、愤怒、留恋、伤感等等。
如果说在动物时期,人发展出了对习惯的依恋,依赖习惯可以让作为动物的人判断哪些食物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哪些动物是友是敌,哪些地方和情境是安全的哪些是危险的,那么已经到了发达的经济社会了啊,为什么还是要依赖习惯?
夜里会变得更加困难。
不知道这是否是由于,晚上没有太阳的缘故。
也许在黑暗的光线和较低的温度下,难过的情绪会被放大。
习惯是十点睡觉,所以每晚到了这个时间就犯困。
依照惯例上床,很快睡着。
但两个小时后便醒了来。
大脑似乎在说:“好了,不困了,该起来继续难过了。”
我问它:“为什么要难过,可我想睡觉,难过很疼。”
它回答:“难过很好,你忘了,小时侯我们一直都很难过,许多年。”
我不再分辨。我已知道分辨无用。
或许,在长大之后直到死亡的这些年间,任何难过都只是一次次对儿时经历的复制罢了。
有时我甚至是在故意为自己制造悲剧,只想让自己再次进入习惯的熟悉的怀抱而已。
相处的四年中,我已很少失眠。
这是一段相对安全的关系。
安全到我所有的习惯都放松了警惕和防守,让我偷偷溜进了新世界。
这段关系结束的时候,它们都迅速地回来了,回来照顾无人看管的我 。
失眠五个小时,先是为失眠而紧张,再是自暴自弃地看书打发时间,一直到窗帘缝里露出外面的天光,还是清醒得像厕所里的夜灯。
最后强迫自己迷迷糊糊地假装睡了一个小时,闹钟如常响,我如常爬起来做早饭。
最后的这一个小时有重要意义。睡了一夜的开头,睡了一夜的结尾,就可以算是睡了一整夜了。
一度以为那是一个“如同爸爸般,无论如何都会一直在”的人。
或许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爸爸罢了。
既完全不记得亲生爸爸的长相,也根本没有再见过,甚至也无人提起他。
总之那不是个大家会愿意提起的角色吧。
据我妈说的,只是一个小镇上炼油厂的工人,我妈因为他有铁饭碗而与他结婚,不到一年就抱着我从婆家跑出来。
不知“爸爸”和“爸爸”的家人,在我们不在的那些年里,有没有再想起我和我妈。
这些对我而言都是远得像火星一般的东西。
上高中的时候,我妈突然有一天告诉我,听说他死了。
不知是怎样死的,或多久前死的。她不清楚,我也没有问。
我恰好在他家所在的那个镇子上高中。
我“奶奶”倒还活着。我妈在校门口见到过我“奶奶”。她当然没有认出我妈,我妈当然也不想被认出。
我听到这些,只是“哦”了一声。
我不知该说什么、作何反应,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应对。
我妈这样提起来,未免有些突兀吧。
毕竟,十五六年了,我们之间也没有几句关于他们的交谈作为这种话题的铺垫啊。
我妈不知为何那么肯定那就是我“奶奶”。
十几年不曾见面,也许只是某个老太太罢了,反正老太太们长得都差不多。
其实是我妈心里一直担忧的缘故吧。怕我在那里会遇到他们一家人。
她不知在心底里编写过怎样的电视剧本呢。
其实这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我出生了,走了,再也没有相见,大家各自先后死去。这才是真相。
不只是没有相见,而且,也没有人有相见的愿望。
我妈的那种担忧,怕他们来找我,实在是多情的一厢情愿罢了。
不论恨意还是爱意,只是希望彼此隔绝,永不相欠,这大概是最毒的报复了。
这种隔断如此荒谬,也许软弱的我始终都接受不了,它像一个洞,平时被杂草等普通的地面特征掩埋,但稍不留心,就会掉入陷阱。
也许正是因此,所以我喜欢管喜欢的人叫“爸爸”吧。
我就那么缺爸爸吗?
或许真是啊。
由于没有了任何即时聊天工具的联系,我再反复地看手机,也不会有任何关于对方的消息了。
我关掉了微信的静音,好在收到加我为联系人的申请时马上听到。
但昨日,对方其实加了我三次,我都拒绝了。
说是:“不留着微信吗?”
我回答“不留”,就删掉了请求。
对方又发来请求:“好吧”。我又删掉了这条请求,带着冷漠的表情从手机上抬起头。
就这样了。
虽然在同一个小城市生活,但却像“两颗各自奔向目的地的宇宙飞船消失在茫茫夜空”一样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
我总是如此决绝冷漠,不仅在这一次感情里。我是否是在对那种决绝的父女关系的报复?
或许,我应该和我妈去找找我的出生之地,不论是拜访一下还活着的人,还是拜访一下死去人的坟墓,无论怎样都行吧,作为“把绑着自己脖颈的绳索解开的”行动。
我的爸爸是谁无关紧要。但我,要向我心里的父亲告别了。
因为好歹,我比我妈成熟。
我能面对我自己了。
后来的两天,我一直不断地刷新手机上的笔记本。
那是我们刚认识时,对方申请的一个网络笔记,作为俩人用文字方式交流想法与情感的地方,起名为“虫洞”——我们都喜欢的科幻名词。
我们都喜欢科幻,都喜欢读书听歌看电影,都喜欢脑洞,都喜欢与自己独处,都喜欢闻自己腋下的味道。
我用尽量克制的情绪和客观的语气在笔记本里写了一个探讨这次分手的长篇,写完后每隔两分钟刷新一次,看看是否有新的、不是我写的内容添加进来。
一直都没有。
我失落得像是一个人在舞台上进行了一场声泪俱下的世纪演出,之后发现台下一个观众也没有。
之前也并非没有结束过。
结束这种事,大概发生过有十次二十次了吧。
我们都不知怎样面对喜欢。
刷新到第二天,虫洞里出现了对方的留言。
内心有巨大的痛苦的空洞时,外表仍在按照日常轨迹行进。
日常是个矛盾的东西。
它让每一天都绝望地相同,又让每一天都有希望地相同。
日常乏味枯燥,仿佛在缓慢攀登山上的石级,日复一日,一样的沿途风景,一样的台阶,一样的速度。
日常耐心、坚忍、再大的伤落进去,都变作它行进轨道里的过往。
我照常起床做早餐、午餐、晚餐,照常接送、处理工作、买菜买肉、取快递、陪伴孩子,和胡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每天都有大太阳,气温逐渐降低,昼夜温差加大,我把孩子的羽绒服和我的大衣翻出来,再把太薄的衣物收起来。
失恋什么的,却还要继续生活啊,沿着既有的轨道行进,没有一点变化。
山没有崩、地没有陷、也不再阴天了。
我穿着一件罩住屁股的男士衬衫,外面套上黑色的长大衣,一副十足的“谁也用不着般的,雌雄同体的“样子。
剪了短发之后,我反而变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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