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七月的天气燥热,但坐落在软件园的一座互联网公司大厦里,空调凉爽的风吹得人竟有些瑟瑟发抖,丁亮抽出一张纸巾,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索性穿上了搭在座椅靠背上的外套。外套是公司发的广告衫,自从丁亮拿到那件衣服,它就被扔在了椅子上,除了御寒的时候被丁亮穿一会儿,它再也没离开过座椅。
上午九点半,周围的同事还寥寥无几,公司上班弹性工作制,九点到十点半均为打卡时间,对程序员来说,基本踩着十点半的点来,然后熬到月上梢头,人影稀疏的午夜才会离开。自从早上接下了送孩子去幼儿园的任务之后,丁亮的打卡时间便从十点半提前到了九点左右。早到一个小时的好处就是,可以悠闲自得地给自己泡杯速溶咖啡,浏览一会儿头条新闻,等大家差不多都到了之后,再从容地打开邮箱,查阅邮件,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
正在看‘爷爷奶奶把孙女交给陌生人后失踪不见’的新闻时,邹亚强探头探脑地伸过来脑袋,神神秘秘地在丁亮的耳朵边低声说道:“诶,听说了吗?”丁亮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邹亚强,顿了一下,说道:“啊?”邹亚强扫了一眼周围,丁亮也跟着他抬头打量了一圈,邹亚强再次往丁亮身边靠了靠,对着他的耳朵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们技术团队要优化重组啦。”
丁亮吓了一跳,转过头盯着邹亚强的眼睛问道:“啊,你听谁说的?”
“我们老大跟别部门的一哥们说的,我刚好认识那哥们,然后那哥们又跟我说道?”
“真的,假的?消息可靠吗?”丁亮一脸狐疑。
“这还能假的了,消息都散出去了。”邹亚强一脸坚定。
“怎么个优化法?”丁亮看邹亚强不像是空穴来风,心下更加忐忑。
“没具体说,反正就是说可能要裁员。”
“裁多少个?”
“谁知道呢?要是真的裁人,我觉得咱们这几个老人肯定跑不了。”邹亚强说完,叹口气 ,起身接水去了。
丁亮坐在位置上,一脸惆怅,心里盘算着:这两年互联网行业一直在走下坡路,自己所在项目组的产品数据一直在下滑,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公司肯定会拿自己部门开刀整顿,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刀下的这么快,有多狠,谁也不清楚。看着接水回来的邹亚强,他赶紧凑过去,正要张嘴,瞥见部门老大从拐角进来的身影,忙退了回去,打开自己的IDE,假装在调试。
丁亮看到老大在自己旁边坐下了,心里突然跟猫抓爪似的,有点不太舒服,他想起身出去透口气,但是屁股跟黏在了椅子上似的,抬不起来,微信传来一条消息:“我听说咱们部门的技术要重组到另外一个部门。”
“哪个部门?”
“不知道啊,大概率是兄弟部门。”
“哦,如果被裁的话,有补偿吗?”
“说不好啊,如果正常流程,应该有,但是如果让你去别的部门,再挤兑你,到时候逼着你走,就有点恶心了。”
丁亮十根手指摸着键盘,不知道怎么接下面的话。邹亚强接着传来消息:“我觉得要裁人,王辉肯定跑不了,这哥们天天只来半天,老大都拿他没办法。”丁亮想想,也是,但一脸的愁云如化不开的浓雾般,始终笼罩在他半秃的脑门上。
“我估计如果要裁人,基本上会拿老人开刀。”
“也不一定吧,老人赔偿还多呢!”
“赔偿也就一次性的,老人不好管,还油,价钱还贵,有这钱他们更愿意招两个小年轻来干,可比我们能熬夜多了。”
邹亚强发来几个无奈的表情包。然后写到:“裁就才裁呗,大不了拿着赔偿再找呗。”
“嗯。”
虽然打了嗯,但是丁亮心里远没有字面上那么淡定,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儿女,加上繁重的房贷,车贷,私立幼儿园的费用,他和老婆的工资每个月刚刚够支出,基本没剩下什么,万一他真的被开了,下个月怎么吃饭都是问题,互联网行业,好多都被曝出来说不要35岁以上的程序员,摸摸自己秃了大半的光头,想想自己的在红灯线上的年纪,丁亮顿时觉得胸口闷的慌,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北漂了十年,拼尽了全力买了房,立了脚,在原来的设想中,买完房就会一身轻松,不再有那么大的压力了,谁曾想,买了房才是压力开始的源头,房贷一大头,买房的时候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他和老婆借了一屁股债,现在还没还清,孩子们又上幼儿园,在这个处处比拼的时代,他们给孩子选了能承受的最贵的幼儿园,这些杂七杂八的开支一个月都要两三万,丁亮突然发现,他现在的日子还没之前的舒服。
想想没有户口的尴尬,孩子上学的问题,父母的养老,房贷,欠款,又来了一个裁员,丁亮突然想逃。周围的亲戚朋友,接二连三的逃离北京,回老家发展了。当初离开时,他们握着丁亮的手说:“哥们,我是坚持不下去了,你比我们强,坚持下去。”丁亮用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已经在一起的两只手:“哥们,放心,我挺着。”现在,他盯着屏幕,眼神空洞,已经不知道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了。
昏昏沉沉地干了一天活,下午四点左右,技术组长张磊推推他,让他跟着去小会议室,丁亮的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进了会议室,张磊开门见山:“咱们技术组要重组。”丁亮低着头看着张磊的胸口,“嗯”了一声,等张磊继续。“咱们组八个人,要走两个。”张磊顿了顿,丁亮抬起头,碰到了张磊的眼光,看着他微笑的样子,丁亮鼓起勇气,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说:“是有我吗?”
张磊依然微笑着说:“你想走吗?有补偿的。”
丁亮咽了一口口水,眼睛看向别处,窘迫地搓着双手,动了动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张磊接着说道:“补偿呢,是n+1,留一个月的找工作时间,你是老员工,如果拿补偿的话,应该不少,但是如果你想留下的话,也可以去争取。”
丁亮再一次看向张磊的眼睛,同事多年,他知道张磊是在为他考虑,拿了补偿走人,再找工作,如果很快找到工作,那是挺划算的,但是他想到年前离职的一个同事,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闲赋在家的情景,他突然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拿补偿就是这一下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自己的社保怎么办,还想靠他积分落户呢,如果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这几个月的赔偿根本撑不了太久,老婆肯定要吵架,去别的公司不适应怎么办,这几年待得太安逸了,他已经不想再过通宵熬夜的日子了,所有的顾忌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脑袋胀胀的,张磊坐在他的对面,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他挺挺腰,低头又想了几秒钟,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留下来。”
张磊点点头,说:“好,知道了。”
回到工位,丁亮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光了,身边的同事一个一个被叫到会议室,他起身给老婆打电话:“老婆,我们公司要裁员了。”
“你被裁了?”电话里传来尖锐的质问。
“没有,老大想让我留下来,一直在劝我不要走,我就想着继续留下来吧。”
“哦,裁员是不是有赔偿啊?”声音缓和了点。
“有啊,n+1。”
“啊?那你岂不是有挺多补偿的?傻啊你,你不会先拿了赔偿金,再找工作啊!”音调又升高了。
“拿赔偿金就得走人啊,现在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啊。”
“切,就你这样,也就这么混着了,工作都不敢辞,还能靠你让我做全职太太,那咱家得和西北风......”电话那头的埋怨此起披伏。
丁亮无奈地垂下拿电话的胳膊,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胳膊对着电话说:“老婆,老大让开会,我先不说了啊,先挂了啊。”
尽管电话里依然有“喂喂”的声音,丁亮还是挂断了电话。然后走到楼梯拐角抽烟处,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远远的,邹亚强走了过来,边走边拿出一根烟叼在了嘴里,来到丁亮面前,丁亮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问道:“怎么样?”邹亚强狠狠吸了一口,整个脸在烟雾中皱成一团,吐出俩字:“走人。”
两人不再说什么,一直到烟草燃尽,他们沉默着回到了工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