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告诉孩子们,自己准备卖掉绝大部分的藏书。因为苏醒有一个旧时代文人的习惯,就是在每一本藏书上签名、落款、盖章。在卖掉这些书之前,需要一本本涂抹掉这些非常私人的印记。他要求苏隽苏蕙兄妹俩完成这个任务。
苏隽对爸爸的吩咐没有特别感受,只是觉得书好多啊!要涂多久啊?他觉得,直接撕掉落款的扉页,再处理撕下来的纸张会简便快捷很多。他的建议遭到了苏蕙强烈抵制。
苏蕙感到十分紧张。她有了非常非常强烈的紧迫感,越发拼命地夜以继日地阅读自己房间里的书籍、杂志。她真正地生吞活剥、囫囵吞枣,根本没有时间去消化吸收,只是一本接一本地读着。她希望在爸爸真正卖掉这些书之前,自己可以最大限度地读尽可能多的书。
这段时间的疯狂阅读,无形中帮助苏蕙养成了快速阅读的习惯,培养和提高了她阅读能力和水平。这在她今后的学习、工作中带来了极大的优势。但是,这段经历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习惯性熬夜,整夜整夜不睡觉,通宵达旦地阅读。这个不良习惯造成了伴随苏蕙一生的严重失眠症。
苏醒收藏了从创刊号开始的所有《收获》,整套的大型杂志。他有婚礼上战友们赠送的全套《莎士比亚全集》。他收藏了《鲁迅全集》、《郭沫若戏剧集》、描写红军时期的回忆录《星火燎原》全集、描写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时期的回忆录《红旗飘飘》全集、从《红楼梦》到《金陵春梦》,从《家》、《春》、《秋》到《悲惨世界》、《红与黑》等各种古今中外小说名著。
苏醒的藏书里,还有李鸣岐赠送的用蓝色布匣子装着的线装书,苏蕙根本看不懂,干脆完全不碰。苏蕙还发现了诸如《中国象棋棋谱》、《围棋初学者》、《桥牌入门》之类的书籍。这些书,苏蕙只是在换脑子的时候,胡乱翻翻,也不曾真正看懂。
苏蕙在夜以继日地疯狂阅读中,无师自通地摸索出自动调剂阅读的内容和节奏,从而不让自己因为长时间阅读同一类书籍而产生审美疲劳和阅读倦怠感。
以苏蕙的年龄和阅历,她其实有很多书都没有完全读懂,更不用提理解和分析了。但是,正是因为她年纪小,记忆力正是最强悍的阶段,她无形中记下了许许多多内容。在她心智逐渐成熟的过程中,不时会冒出来,给予她难以言喻的帮助。
这一段时间,是苏蕙精神上的饕餮大餐,是她终身难忘的经历,也使她终身获益匪浅。许多年后回忆起来,苏蕙真的很感激自己当时不顾一切地拼命阅读。因为,从此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阅读文学作品几乎成为可望不可及的奢侈行为。
无论苏蕙如何拖延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所有的书籍落款还是被涂抹殆尽。在苏隽欢呼雀跃地向苏醒报告之时,苏醒立刻要求孩子们要在三天内,把清理好的书籍全部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不得延误。
苏蕙的疯狂阅读嘎然而止,她不得不和哥哥一起想办法,把小山一样的书籍运送到颇有一段距离的废品收购站去。
苏隽再次借来了简易滑轮车。他把成捆成捆的书堆在滑轮车上,和苏睿一起兴高采烈地拉着去卖废品。
苏蕙一边内心焦虑着没能读完尽可能多的书,一边找来身材高大、力量强大的女同学,把成堆的书放进竹筐里,请那位女同学帮忙,挑到废品收购站去。
两拨人马在废品收购站会合,一起把珍贵的书籍当废纸,论斤称着卖掉。废品收购站的人嫌李瑞晶的《俄汉大词典》、苏醒的《英汉大词典》的精装书皮占重量,要求撕掉硬壳的书皮,只收里面的瓤。
苏隽苏蕙看着精美的词典,感觉撕不下手。他们都知道父母亲有多么喜爱这些书。即使是进了废品收购站,也不希望看到这些书当面被毁掉。
“喂,你们到底卖不卖了?”废品收购站的人不耐烦了,一脸嫌弃地催促着:“不卖就走开,不要挡着别人了!”
被苏蕙请来帮忙的女同学可不想再把这些沉重的东西挑回去。她问了一声:“苏蕙,这些是不是都要卖掉啊?”看见苏蕙点头,她立刻伸手,毫不犹豫地、“嘶啦嘶啦”三下五除二就撕掉了所有的精装书外壳。
苏隽苏蕙有些痛心地看着父母亲钟爱的东西,瞬间变成一堆废纸。兄妹俩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苏隽苏蕙在苏醒规定的期限内,把父亲指定的书籍全部都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他们获得的钱款可能买不到其中的任何一套书。那个时候,真是斯文扫地,知识不值几文钱。
苏醒的单位搬到C大旧址,给苏家带来的另一个便利是,单位食堂对家属开放,全家人都可以去食堂吃饭,不用自己动手做饭了。
苏蕙终于卸下了小厨娘的职责,每天只需要端着饭碗去食堂吃现成的饭,她感到了幸福。
因为放学的时间不同,苏隽苏蕙去食堂用餐的时间也略有不同。用苏隽自己的话来说,每天最后一节课,他都早早地收好书包。下课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赶回家里。而妹妹苏蕙则总是慢慢吞吞,百般磨蹭,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
苏蕙对哥哥的说法嗤之以鼻,不屑得加以评论。她每天依然是比苏隽更晚到家,更迟一些到食堂吃饭。
苏醒最初对工人、炊事员们的友善,无形中给自己的孩子们开了方便之门。机关食堂的炊事员们,不论男女老少,都对苏隽苏蕙兄妹俩很热情、很关照。
苏隽每天到了食堂,都会要上一荤一素两个菜。苏蕙则常常只要一份素菜。炊事员们时常会调侃苏蕙说:“你怎么这么节约呀?你哥哥都买了两份菜,你怎么只吃青菜呢?”有人甚至直接说:“你爸爸那么高的工资,你还这么节约?你们家的钱多得用箱子装,怕发霉了,天晴的时候要拿出来晒晒吧?”
苏蕙开始还很认真地解释说:“我家没有什么钱!天晴时,晒的是我爸爸的呢子军装。”她认真的样子,往往逗得炊事员们哈哈大笑。他们越发乐此不疲地逗弄苏蕙,直到苏蕙感觉到了自己被人调侃,干脆置之不理,才算罢休。
苏醒往往是苏家最后一个到食堂的人。他每次听说了儿子女儿买的不同菜肴,都会多要一份荤菜,直接端到女儿面前。为此,苏隽常常觉得爸爸偏爱妹妹,心里存下了小疙瘩。
李瑞晶到G山上安顿下来,住进了由一个大教室改成的女子集体宿舍。所谓改建,也就是搬走了绝大多数的课桌椅,架上了几张单人木板床。每张床配有一张单人小课桌,连板凳都没有。每个人简单的行李都装在各自带来的小箱子里,放在各自的床头,或者床底下。
大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摆放了八张单人木板床,一共有八名来自C市各个不同大学的八名女教师住在这里。
李瑞晶注意到,八个人里面,有四位是C大的老师,二位来自工学院,二位来自师大。C大的老师原先彼此并不相识,住下来之后,互相自我介绍一下,才知道原来还是同校的教师。
李瑞晶还发现,这间大教室里的八个人背景复杂,各有千秋,还真的是藏龙卧虎。
她们除了自身杰出的专业素养之外,几乎清一色有着令人惊叹的家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种家世往往也是带来痛苦和磨难的根源之一。
她们中间有国家级著名领导人的亲妹妹、有著名学术大师的同胞姐妹、有父兄中既有国民党高官,又有共产党高官的大家闺秀、还有本身就是自带光环的著名人士。
李瑞晶恍惚回到了少年时代,四哥李瑞晔的话语回响在耳边:“她们都是大家闺秀,你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小家碧玉。”李瑞晶摇摇头,甩掉不合时宜的回忆。她自嘲地悄然一笑:大家闺秀如何?小家碧玉又如何?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这一群正值年富力强的优秀女子,因为自己无法掌控的原因,被迫放弃了自己的专长,聚集在一起,从事着莫名其妙的体力劳动。
她们洗尽铅华,脱下了或者华丽,或者优雅,或者清新脱俗的服饰,穿着和时代紧密契合的蓝、灰、黑色,肥大而毫无特点的衣服成为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小小一分子。
特殊的时代背景、特殊的生活环境、这些原本有些特殊的女子结下了非同一般的缘分和情谊。李瑞晶和其中的两位甚至结下了延绵多年的深厚友谊。
和李瑞晶有着深入交往,并多年一直保持着较为稳定联系的是和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四小姐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C大新闻系的于一荻。
她就是在国民党和共产党里都有任高官的兄长的那位大家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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