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一个星期,终于到了广东,在梅州住了一晚起来已经是七月二十八日,我和前几天一样,天还没亮就醒过来。翻开口袋就只剩下两块钱,而打开地图来看,发现去汕头至少还有两百公里,所以我必需先找份工作挣点钱。
一大清早,我只吃了几口红薯干就出发,那半个西瓜已经坏掉了。由于天色还没有大亮,我又对这个地方不熟悉,凌晨一路蛮骑自行车,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记得穿过很多小巷,经过好多个包子档,那些老板们开着灯,在烟雾缭绕中不停地忙活,看着那一笼笼包子,肚中饥饿的感越发的强烈起来,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最后我发现房子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不像样,人也不是那么多,就大着胆子问一个人梅州市区在哪里,那人指着我来的方向说在十里外的地方。我没想到一下子就骑了十里了,又问汕头在哪个方向,那人还是指着我来的方向,我想白辛苦这么久,骑了这么多的冤枉路,原来自己在南辕北辙,而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呢。
我又骑回梅州市区天色才完全亮了起来,然后我看这个城市没什么名气就还想往前走,虽然这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大的城市,我猜想这里的工作因该不好找,工资肯定也不高,于是照着地图往汕头方向骑。还是想到汕头去,毕竟那里是经济开发区,初中的政治课本里就了解过。当骑到华侨城往潮汕方向的路口,我看到了路边电线杆上贴了一张招工广告,招的是搬运工,地址是在东山大道富乐花园,于是我又想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做事?最起码可以每天吃上几顿饱饭,而且这两天来拉肚子也拉得四肢无力了。我又一路向人打听东山大道富乐花园在哪里,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有的人说在东,有的人说在西,害得我不知该相信谁,又骑了许多冤枉路。招工广告上的电话我虽然记下来了,但是不敢花这个钱去打,历经几番辛苦,终于找到了富乐花园,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富乐花园并没有什么花园,只是一个山脚下的一个住宅区,住宅区里的房子一律不超过六层高,都是半新的。我问过路边好几个开店的老板,没有人听说这里有人在招搬运工,也没有听说这里还有什么搬运队。我没办法,只好一路往里走,走出离东山大道约两百米远就到了山脚下,路两边的房子开始稀稀落落,路面也由水泥变成细沙碎石了。我不敢相信里面会有人在招工,但也不愿放弃,虽然一路走上去都是山路。这条路可以通向山顶,因为山顶上有一间寺院,香火很盛,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上山去,就是一些人晨练也喜欢往山上跑,于是路两边有好几个卖水和卖朝拜用品的小摊。
我推着自行车爬到半山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主动问我:“先生,要买些什么?”边问边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也摆了一个摊,除了拜祭用品,还有一台半新的冰柜。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来这里找工作的,我在路边看到一张招工广告上说这里有个搬运队招工,你知不知道在哪里啊?”
那小姑娘微笑着回答:“搬运队没听说过,不过住在水库尾端确实是有个姓凌的老板,带了有十几个工人,不知他那里招不招工?今天还没见他出来,等下他出来时我去帮你问一下,你就在这里等吧!”
我说好,说完把单车推到离摊不远的路边。
那女孩转过头来跟我聊天:“我跟那老板的小孩很熟,一男一女,他们只有十来岁,经常会到我这里来买冰淇淋吃,他们都蛮好玩的。你的小孩多大了,有没有七八岁啊?”边说边用一双大眼看着我。
我听了有些不自在,窘迫地答道:“我才十七岁,哪里来的小孩啊!”
那女孩子听了惊讶得张大嘴巴,说:“什么,你才十七岁?我还以为你有三十多岁了呢!”
我听了心里一阵悲哀,难道这几天功夫自己就老了那么多吗?无奈地解释说农村人老晒太阳,看起来显老!我自己不知道,我现在看上去不仅老了许多,而且脸色看起来都是青的,人也瘦了不少。
没多久凌老板就骑一辆很新的益豪一二五摩托车来了,那小姑娘挥手把他叫住,热情的说:“凌老板,有个人在找工作,你那里是不是还在招工?”
凌老板把墨镜摘下,说道:“我这还要人!”说完对我仔细打量一番。
然后凌老板叫我马上跟他去做事,并要我把行李放在那女孩那里,中午回来的时候再去取,我的行李就是一个蛇皮袋装的一身衣服而已。接着凌老板在前面慢慢骑摩托车,我骑单车在后面跟着。到了富乐花园的牌坊边的一个早餐档,凌老板停下来叫我一起去吃早餐,两人吃的一样,都是一小碗拌面和一碗瘦肉汤,吃完后他问我有没有饱,我心想就是三五份这样的早餐给我吃也肯定不会饱,但是嘴上却说饱了。我想还没做事这老板就请我吃,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吃饱后跑了?结账的时候凌老板一共给那早餐老板四元钱,我没想到两元钱能吃得那么好,就是少了点,要是自己有钱了一定要来吃个饱。凌老板说今天比较晚了,做事的地方偏远,叫我坐他的摩托车去做事,并请早餐店的老板帮忙看着我放在他门口的自行车。
我们要去的地方果然比较远,摩托车都骑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凌老板带我去的地方在城西,一个叫塔下村的地方,但是周围并没有见到有塔。
到了一个坡顶,我看到路边有十来个人在挖沟,凌老板叫我也过去。这里的土层并不厚,大概只有五六十公分,下面则是牛肝石,要用风炮来打。这里的沟要挖到一米三的深度,我被安排从沟底往上铲打碎的牛肝石,这些沟都挖得很窄,只有侧着身体才能站得下,而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站在几乎只能露出一个脑袋的深沟里使用铲子显然非常缺乏经验,没铲几下两只手背就被沟两旁的碎石刮破了,一处处都渗了血。从这么低往高处铲土本来就很辛苦,而且铲完后有时还要自己用洋镐在沟底下挖至一米三的深度,因为风炮只有一台,且那么深不好使用,大部分人都得用洋镐挖那些坚硬的牛肝石。这大概是我做过的最艰苦的工作,几乎都接不上气,尤其是在我两天没吃饭,肚中十分饥饿,而且还拉了两天肚子浑身没力气的情况下。我真想马上走人不干了,但心想已经吃了别人的早餐,这样走了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况且那个凌老板把我送到了做事的地方就骑摩托车走了,我自己走肯定不容易找到富乐花园去拿行李,再说那么远,走路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中午我坐带班队长阿操的自行车回到了富乐花园牌坊,然后骑上自己的单车跟上,再从摆摊女孩那拿了行李来到水库尾的住处。阿操原本姓赵,但是用客家话一叫就成了阿操,是江西寻乌人,个子有一米八几,因为嗜酒如命而有一张浮肿的脸和一双浮肿眯细的眼睛,剃着一寸来长的短发,肌肉一块一块的,浑身的力气几乎能透过黝黑的皮肤散发出来。
这群人全部是住工棚,包括凌老板自己,他一家四口人住在半山腰几间搭得比较好的工棚里。凌老板是个偏肥的中年人,有一个瘦得几乎能被风吹倒的老婆。而工人们住在山脚下水库尾端的另一个非常简陋的工棚里,工棚的周围种了许多的柚子树,这个工棚搭得很有技巧,因为有两个房间是凌空的。工棚总共有三个房间,摆了六张床,有一条小溪从两个房间的底下穿过,水量不是很大,在工棚里能听到下面流水细微的哗哗声。凌空两房间的过道上,正中被人掀掉一小块木板,透过那个洞,可以窥见下面的溪水。
工棚旁边往水库方向不远处搭了一个简易的厨房,和工棚一样,周围也是种满了沙田柚。工棚往山沟方向的路边是一口池塘,往上还是一口池塘,再往上一百米外就是一个养猪场,废水都是流经几口池塘再从那条小溪里流到水库里去,于是从山里四季不停地流出来的山泉水都被污染了,我们煮饭吃水只好去林老板门口的压水井里压水提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工作艰苦,这里倒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我开始觉得这里是个不错的休养场所,但是我又不想做那么艰苦的工作。
中午饭工人们自己做,吃得很简单,只有一个菜一个汤,但是有猪肉,有几个人说托我的福才有肉吃,平时没新人来根本没肉吃的,要再过几天就不容易见到肉了,除非下次又有新人来。肉虽不能让所有人都管够,但多少还可以打打牙祭。虽有肉,但还是有很多人饭都没吃多少,那是因为他们觉得那菜做得难吃,我却吃了差不多两大盆的饭,感觉这菜比家里做的好吃得多了。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们很直接地说我还真能吃,我说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都是吃红薯干和西瓜,一粒米都没有下肚,而且还要从会昌踩单车到梅州。工友们都觉得这是个特大新闻,要求我一路上的经历讲完,我把从老家一路上到梅州情况大致跟他们讲了一遍,这成为他们艰苦生活中不错的娱乐消息。讲完后我还请他们吃那些还没吃完的红薯干,他们只是尝了一下就不吃了,我心想不吃也罢,我还要靠这个骑到汕头去呢,于是又扎紧袋口放好。
吃饱饭只休息了一下就到一点半了,我们又准时出发去做事,还是重复上午的工作,下午一直忙到将近七点才收工回来。回到住处我觉得浑身都在痛,凌老板过来问我做不做得惯,没有说具体怎样算工资,我一心想做几天事吃几天饱饭,然后再拿几个小钱就走人,于是我说做得还习惯。半夜有人对着过道那个洞小便,直接排到小溪里去,哗哗作响。
凌晨四五点钟,天刚朦朦亮,就有城里人到这里来爬山,而且还有人带着大大小小的水壶去山上打水,工棚外的小路上响起了热闹的脚步声,壶桶磕碰声,自行车铃铛声,这还不算,那些爬山的人到了半山腰还要“哦嗬”地大喊几声号子,拖着长音,此起彼伏,有老人宝刀不服老的声音,有男人雄壮的声音,有女人尖细的声音,还有小孩稚嫩的声音,但是我却丝毫没有被吵到,我好久没有睡过床了。直到六点钟凌老板准时叫我们起来吃饭,我浑身酸痛,十分不情愿地爬起来吃饭,然后肿着眼睛和其它人一起去做事。
在这里做苦力做了有半个月,我才知道之前做的是算点工,每天累死累活十多个小时只算二十块钱。扣下百分之二十的老板抽成,扣下六块钱一天伙食钱,还要扣三十元钱一个月的工具费,拼死拼活地做一个月才只有两百多块钱,而下雨无法出工的话还要照扣不误,所以刚好做了半个月和阿操吵架的时候,我借这个机会要走。我知道这样走一分钱都拿不到的,但是我之前有支过钱还剩二十元心里不怕。
我要走还有一个原因,这里的工人从十几个走得只剩下七个了,七个人里有两个有梅毒,一个是阿操,我扫地在他的床下扫出了“淋必治”药盒。
阿操经常煮饭,而且下盐和味精的时候喜欢先倒在手掌上来估量多少,然后再投到锅里去。还有人发现他煮饭懒得去提水,竟用水沟里的脏水煮饭给我们吃,他自己则一点也不吃。另外洗衣服的水桶也是大家共用的。
阿操因为有梅毒,后颈处长了一个个肿块,然后又烂掉正在结痂,让人看了非常恶心。
另一个患有梅毒的是一个叫阿攀的男人,也是三十岁不到,他的全名叫曾竟攀,是梅州丰顺人。我来了没几天的一个晚上,他就带我到了东山大桥上聊天,说他自己的名字意义深远!我也说他的名字起得好,就是中间那个字换另一个少了一横的同音字意义都完全不一样,没有现在这样的效果,阿攀没想到我有这样的见识,一时引为知己。我还跟他说了关于攀字的字迷,那是从高中物理老师那里听来的。那是个幽默的老师,经常为了吸引学生听课而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和讲一些笑话。有一次板书时刚好要写到这个字,他就顺便说了这个字谜,因为这个字并不是特别容易记,但是他的谜语却十分好记,叫什么“木对木,叉对叉,大人叉开脚,小人用手拿!”阿攀听了后哈哈大笑。
阿攀还跟我说他以前有在街上捡过纸皮卖换饭吃,他说他一定会有个好结果,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因为他有个好名字。但是有个好名字的人没过多久就发现两个腋下长一个个肿块,脸上也有,凌老板载他去医院检查发现他是中了梅毒。他在桥上吹着风还叫我要知恩图报,要我去买点东西送给那个介绍我工作的那个女孩家,还要送些给凌老板,我深以为然!
到了第二天我用预支的钱买了两箱梨,送了一箱到那女孩家,说是感谢她帮忙介绍工作,家长欣然接受了。而送给凌老板时,他却发了脾气,他说他全部工人都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我送不送东西当老板的都会一视同仁,这东西既然送来了他会照价跟我买,叫我下次不要这样做了。这都怪我一时紧张,不怎么会说话,提东西送给凌老板只是说这个给你的小孩们吃,没有说出个名堂东西当然不好收了。
我那天要走,还没有走出富乐花园就被阿操截住了,阿操低声下气地说:“细吴,对不起,我不应该向你发脾气!我是因为心情不好,请你理解!我们是老乡,以后我会多多照顾你的!”我没吭声。
阿操接着说:“我晚上叫凌老板帮你加工资,你要是这么走了半个月就等于白做了!而且你去到其它地方又没有身份证,根本进不了厂,也许还没有在凌老板这里好!”我被阿操这样一劝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回去。
凌老板那支说不出名堂的队伍几乎什么脏活重活都做,我曾在一个晚上被叫去一个叫作丽都新村的地方清理建筑垃圾。那天夜里,凌老板请了一辆龙马车,工人们一铲铲地把车装满,工地上的垃圾运运走一车又一车。到了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混泥土块要装车,大概有三四百斤,体积又不大,周围只能站三四个人来搬,我是其中的一个。由于那座房子刚建好没多久,外面还没有来得及拉电灯,只能靠远处路灯投来的微弱的光线提供照明,地上看不太清楚,到处扔有钉着许多钉子细木板,给这份工作增加了许多危险性。我抬那块石头的时候就被一枚钉子直直地扎到了脚掌里,当时几个人正抬着那块大石头,我看不清脚下,一脚重重地踩下去,一块细木板上的长钉子笔直扎在脚心,扎进去了很深。我手上抬着大水泥块,那一脚受了两百多斤的力,又不能马上放手,只能靠单脚支撑。当大家一起放下那块大石头时,才有空拔那枚钉子,钉子几乎扎进了骨头里,我用力拔都没有拔出来,最后还是阿操过来帮忙,使劲拔了两下才出来,然而血却不是流得很多。等到血流得差不多,里面的铁锈阿操也估计挤光了他就用打火机烧,再用烟丝堵那伤口。经过这样简单的处理,我后来并没有再被送到医院,而且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这次去梅县高级中学做事,别人挖沟,我站在上面把沟里的湿泥用锄头勾上来,尽量避免伤口进水。然而没照顾到两天我就得下到沟里干活,那是因为阿操坚决要求我下去帮忙。
等高级中学的地下水管铺设好了,上面又要着手建花园,而且面积还不小,所有的土都要从别的地方运过来,为避免把地下水管压爆,汽车不能直接把泥土运到花池里,只能倒在路上,再用人工铲到花池里去。
我因为得到了二十多天的煅炼,又历经变故,需要用身体上的痛苦来麻醉精神上的痛苦,结果我成了这里做事最卖力的一个。我现在每天做事都不穿衣服,因为大热天穿衣服拼命做事实在不方便,很快衣服就湿得能拧出水来。从家里穿过来的衣服没几天就烂了一个大洞,我把衣服洗干净放在工棚,开始光着膀子出去做事,没想到不穿衣服做起事来方便多了,回到家里也不穿。每天我的毛孔尽情张开排汗,久而久之,汗腺变得非常发达,十多天后,哪怕晚上凉风习习,一旦穿上衣服就会冒汗,所以现在不管白天晚上我都干脆不穿,整个人黑得像非州难民。
我做起事来一点都不含糊,别人铲土都是用小号或中号的铲子,我更喜欢用大号的铲子,拼命地铲上一阵,然后坐下来歇一下。能感觉到,不顾死活地干上一阵后,坐下来休息的那一刻心思简单得像一头牲口。
每天做高强度的苦力活,我的身体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刚来的时候人瘦得不行,现在整天埋头苦干,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晚上回来只知道吃和睡,活得像动物一样,所以虽然生活艰苦,而人却长肉了。我现在绝对是个合格的体力劳动者,一般人根本比不上,因为没有人有我那么拼命。我把干活当作是发泄,当成是战斗,愤怒让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每天长时间超负荷的劳动,使我的身体得到了非常大的煅炼。现在的我几乎像个非州拳手一样,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异常显眼。两只巴掌的中间都长满了厚厚茧子,十指比原先几乎粗大了一倍,也同样裹着厚厚的硬茧,两个大拇指都已经变形,不一样大了。右手因为一直握铲柄或其它工具的后端,出的力气都比左手大,看起来右拇指要比左拇指大出一些,而且两个拇指的内侧都长出了很多松驰的老皮,像眼镜蛇的脖子,用手一拉,大拇指平空宽了许多。还有腹部也变形了,因为身体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劳动,做起事来上体几乎都是往右弯曲,久而久之,腹部右侧长出了几道壕沟似的皱褶,而左边却照样平滑如镜。
在梅县高级中学,很多人都听说了我是从老家骑自行车来梅州,一路上靠吃番薯干过活,这些都是凌老板说出去的,大概是为了生意的需要吧,总得跟学校领导说一些奇特的事情,用以拉近彼此的距离。包括学校的正副校长都听说过我的事,还经常过来和我聊天,有时候是几个人一起来,有时候是一个人单独来。不管怎样,我都如实奉告,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仿佛像看稀罕物件似的看着我。平时他们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感觉累了,也喜欢来工地上找我聊天调节一下自己。找我最多的还是正校长,他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跟一个名星同名,叫杨巨基,人们都喜欢叫他杨校。杨校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头上短发斑白,双目有神却看起来有着孩童般纯真的表情。他脸上没多少皱纹,人不是很胖但却两腮丰满,这使得他的长相显得很福气很有亲和力。再加上他说话的神情语气又活像一个小孩子,人也幽默,经常说出一些让人捧腹的话来,他看上去真的是个天真的老小孩。我不知道杨校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模仿小孩子来逗我,也许在他眼里,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奇特的小孩。有一次,杨校拿了一个照相机到处拍照,还帮我拍了两张,我说我不好意思,衣服都没有带来,他说没关系,就这样照好了,就这样,杨校为坐在满是黄泥的花池边裸着上体的我拍了两张照片,后来把洗出来的照片给了我,这让我很意外,堂堂一个校长能这样对我!
高级中学渐渐开学了,但是我们的工程还没有完成。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学生,我心里感慨万千,我想要是自己不那么固执,现在不也是坐在教室里了?要是我的父亲不那样逼我,我下半年还可以回去读书的呀,因为离校前我有问过班主任,班主任答应了让我休学。而今以后,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校园!
高级中学的工程差不多做了一个多月才基本完成,这时候凌老板又包下为联通公司挖一段电缆沟的工程,所以整个施工队又迁到工地上。工程的起点在金盘桥村,终点在往焦岭方向一个叫谢田的地方。这时候我离家已经有两个月,通过高强度的劳动解除心中的痛苦,心情慢慢变得平静,寻死的念头已经慢慢打消。这几天我很想回家,想去看看祖母,对父亲也没那么怨恨。
在九月二十六号这天,我准备下午启程回家。上午我跟林老板算了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百多块钱,还想再预支一点钱,但是凌老板不给。我就叫凌老板把他那些卖不出去的牛仔裤作价卖给我,在我后面这个月的工资里面扣,因为过几天是十月一日了,我相信把那些裤子带回去肯定可以卖掉,而且这里拿货又便宜。其实那些根本不是什么牛仔裤,而是紧身工作裤,样式有点像牛仔裤而已,穿不了多久就会被汗水泡烂掉。但我觉得价钱便宜,一条才四块钱,我想要是在家里卖十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最后除去老鼠咬烂的,总共二十多条全部给我带回家去。
我决定还是骑单车回去,因为是在谢田,这次我想走焦岭过武平再经会昌回家,从地图上看要比走平远近一些。下午差不多两点钟出发,和来的时候不一样的是我现在身上有两百多块钱,而且身体远比当初强壮,回家路上走得底气十足。出发不到半个小时我在公路上看到一辆迎面开来的东风牌泥头车装了一车的石子,开着开着竟然在我前面没多远的地方前轮一下飞了出去,飞出路的下面好远。没了轮胎轮轴与水泥路一磨擦,很快冒起了很大的火,水泥都都烧成了青黑色,而司机赶紧用刹车控制车辆慢慢停下来。我想,要是那个飞出去的轮子打到自己身上,会一了百了吧!
又过了二十分钟,后面疾驰过来一辆托拉机,速度应该有二十公里每小时,我赶紧靠过去使劲踩着追到拖拉机的后面,我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就抓到了拖斗后面的挡板,就这样搭上了顺风车。拖拉机里面载的是一些废铁,可能有将近两千斤,不知要拉到哪里去。拖拉机还跑得真快,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吹过,但是我除了控制好自行车外根本没多费一点力气,就这样很快跑出了二三十里,比自己骑单车的效率可快多了。然而这段路的边上种有许多树,很多树的枝丫没有经过修剪,垂得很低,拖拉机跟别的车比还是太慢了,所以司机一直都在靠路边开,有的树枝无法避免地被拖拉机中间那个支起的架子挂住,然后随着拖拉机的前进,树枝越拗越弯,最后啪的一声往后面弹来,我的脸被打了好几下,火辣辣地疼,还有一根扫到了我的脖子,力道很大,我几乎觉得脖子都要被砍断了。我不敢再拖住拖拉机前进,放开后用手顺便往脖子上一摸,竟然肿了起来,手上还有一丝血迹。
天黑的时候我到了焦岭的县城,然后去小店里买来一瓶两块钱的北京啤酒,没有任何下酒菜,就坐在十字路中间的圆形花坛边上喝,顺便看着路上的车来车往。喝过酒,我心想不用再吃饭,我要继续前进。远离了县城的繁华,路边渐渐没什么房子,也没有路灯,估计是晚上十一点多,路边的人家几乎都关灯睡觉了,我至少又骑了几十里路,人已经很困,想找个地方睡觉。来到一户离公路大概四五十米的人家,在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判断出那是一户农家。因为那户人家有一个弄堂,里面放有风车打谷机之类的农具,弄堂两侧是房间。最好不过的是弄堂里有一张很大的椅子,还有一辆板车,我心想靠在大椅子里睡或是躺在板车里休息都没问题,我先在板车里睡,但是晚上太凉,我又不得不绻在椅子里睡。同样是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来,那户人家还没有人起床,所以我出发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家门口昨晚收留了一个浪人。
因为晚上只喝啤酒而没有吃饭,我一大早就觉得肚子好饿,天亮的时候去买了几个包子充饥,然后不敢有一丝懈怠地继续赶路。还没到中午进入了武平地界,也就是说从广东来到了福建,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让我这个以自行车为交通工具的人有些自豪起来。但是我不敢高兴得太早,离家里还有好远的路要走,至少还有四分之三以上。
武平都是很陡的山路,山势又高,过江西境内的那条路基本上看不到一点水泥的影子。像我这样满身具有发达肌肉的人上那些高山也累得直喘气,还好很快等到了一辆上山的拖拉机,我又拖在拖拉机的后面前进。拖拉机是空的,上面只载有两个人。可能是山太陡了,路也非常颠簸,所以拖拉机的速度几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我在后面吃力地一手抓住拖拉机,一手控制着自行车,由于路况实在超出想像,我经常要一只手提起自行车前轮前进,否则就会陷在坑里,这让我太吃力了,但是一想比自己走路爬山要快一些,觉得累一点还是值得。终于在一个坑洼多的坡上我被摔倒在地,先是拖拉机晃得厉害,接着车尾猛地一甩,我一下手没抓牢整个人就被重重地摔倒了。但是我又很快爬起来了,车上的两个人一直看着我,始终没说我一句,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人家的拖拉机,毕竟人家即使空车都上坡那么困难。
中午的时候,我终于爬上了山顶。终于可以高兴地骑下坡路,但是我的自行车的刹车已经几乎一点都没有,因为在梅州的这段时间只是一直在骑却没有去换刹车皮,都快被磨光了,有一个晚上在街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自行车撞到一个中年妇女,当时因为晚上,我们骑着自行车也只是边骑边逛街,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那中年妇女听到我喊让开没反应过来被撞了一下,没有摔倒在地,却是很生气,但是看我这个近乎于乞丐般的黑鬼就没有说什么,我赶忙道歉,她默然无语就让我这样走了。现在我从来没走过武平的那段山路,只知道这山非常高,也不知这下山的坡究竟有多长。没有刹车我也竟敢不知死活地骑下去,我心里想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把车头往山上摆,人就不会掉进山沟里面去。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这条坡一直那么陡,弯又急,一往下骑速度就很快了,我尽力把车头往弯内折也没能使自行车往路中间靠近一点点,始终都骑在路的最外沿,离山沟不到一迟远。还好是中午,路上没遇到一辆车,如果前面有一辆车就麻烦了。我心惊胆战地骑到弯没那么急的地方用鞋底踩着前轮外胎让自行车慢慢停下来,我在梅州之所以一直没换刹车正是因为我有这招,但是现在却不敢用,是因为离山沟太近,转那么急的弯我怕脚去踩车轮会失去平衡,也怕没把握好力道鞋一下子卡住轮子那很可能连人带车栽进山沟里去。经过这一段路程后面我不敢大胆了,我用鞋底始终控制着车速。可能是速度还是有点快,单车又被路面震得太响,我竟然连后面的蛇皮袋刮到了钢条都不知道,直到出了大问题停下车才看清楚。后来我看到前轮黑黑的外胎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开始只有小指大小的粉红色的香口胶一样的东西,这东西竟然越变越大,车轮只转了几圈就有拇指大小了,后来竟真像香口胶一样吹了起来。我赶紧停下来,一看,原来是外胎烂了出现一个洞,内胎从洞中挤了出来,内部气压让它越来越大。我马上解下蛇皮袋从里面找来绑带,把那露出来的内胎绕两圈扎上。那绑带是我在富乐花园里面一家织带厂帮忙做事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种带子很牢,当地人捡来做丝瓜架子引丝瓜藤从上面经过,日晒雨淋几年都不会烂,我捡了两圈想带回家给奶奶种丝瓜用,就不用费力去山上砍藤条。我解下袋子,发现蛇皮袋被磨烂了,里面的牛仔裤有一条也磨烂了,好几条还沾上了机油,我不敢放在后面,放在车头处用一只手抓住。
被绑好的内胎没有骑出两百米就爆掉了,发出很大的一声响,像炸了一个过年时那种特大号的鞭炮。我下车来看,发现那绑带中间炸了一个洞,我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把气放掉,推到修自行车的地方换一条外胎。而现在却要内外胎一起换,后面的外胎也不好了,也要换,前后刹车也要搞好,全弄好的话至少要花四五十块钱,这样还不如坐车回去,于是我又骑着钢圈慢慢前进,终于到了山脚下碰到一个修自行车的,果然不出所料,全部搞好差不多要五十块钱,我没修,向那师付打听这里有没有车去我老家所在的那个县城,那人说要到前面大概三十里外的筠门岭才有。我还讨了一口水喝,谢过了那师付,走时打听到这条坡有七八里长。
下午三点钟左右我到了筠门岭,在路上拦了一辆寻乌至南昌的大客车,大客车经过我家的小镇,我把那辆破自行车也搬到车上,车费只收了三十五块钱。到了深夜不知几点的时候我回到了小镇,然后又骑上破自行车,一路咔嚓咔嚓地响着到了祖母家。我敲着祖母窗户,祖母开了门,她竟然看了我好久,也没认出我来。她没想到两个月来让她牵肠挂肚、杳无音信的我这个时候能回来,激动得哭个不停。她边抹眼泪边说:“六斤,你更胖了,也长高了一些,更黑了许多,叫我不敢认!”
祖母又问个没完:“你没有钱,在路上一定吃了好多的苦吧?路上有没有碰到警察?你知不知道那天你走了没多久狗仔那家恶人就去报案了?然后警察很快就来你家抓你,见你走了又去你大姑家抓,还有你二姑小姑家都有去!还有七月节和中秋节警车都有开到你家里来,我这里和你那几个姑姑家警车也去了,所有亲戚都去找了。警察到处找你找不到,听说下了通辑令!你读书的初中和高中都有去调查你!”
“我路上还好,在外面有事做,不会挨饿的!奶奶,你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警察一个也没碰到。”我心想自己人真是丢大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会怎么看自己?今后再无脸相见!又想幸亏那些警察没有沿路追,否则自己当天就会被抓。他们也不想自己出了那事还能躲亲戚家去?
祖母慢慢平静了一些,想为我找点东西吃。她从厨柜里拿出用猪油炒的油豆腐放在桌上,再去铝锅里装了一碗冷饭,叫我去吃。然后她坐到凳子上又说:“那家恶人告你是敲诈,又告你是杀人!开始说什么你敲了他家两三千块钱,后面又改口说是二十几块。还拿了他家的一把菜刀和你当时背的一把短柄锄头交到了公安局,说什么这是凶器,是证据。现在你快点走吧,警察到处都在抓你,你当时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你是搞不过人家的,你现在报什么仇呢?只会害了自己,你要记得这家人,以后要有骨气,不要又跟人家来往。还有那个‘消得大人棺材装的’打短命的伢仔现在已经考进了县一中,听说很会读书,你要防止他以后报复!你现在不能再去找人家算账,他现在每天都有两个警察做他的保镖。你在外面要自己照顾自己,这两个月来家里人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你看我这两个月来哭得瘦成这样了。你爹也经常在屋后哭,你弟弟也是一样经常哭……”说着说着就又泣不成声!
我看到了祖母瘦成皮包骨的手臂,心里愧疚难当,泪流满面。我说在外面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不用担心。我说还想回家去看看,但是祖母叫我不要去了,还是吃完早点走人。
我没有胃口,觉得一点都不好吃,但这种油豆腐以前在我吃来是难得的美味。这样处理的油豆腐原本只是半成品,从街上买回来怕变坏用猪油再煎了一下,把里面的水分蒸干就不容易变质,要吃的时候在用水煮,不过这样也是可以吃,只是吃在嘴里干巴巴的,像吃干树皮。
我没吃两口就要走,我把杨校长照的相片给了祖母,还有那一袋牛仔裤,说十一可以拿到街上去卖,然后给了祖母一百块钱,而自己身上只有七八十块了,祖母想不要,但我说现在有事做,只要坐车出去的路费就可以了,在外面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领。祖母叫我在外面躲上两年,等这个风头一过再回来,那时候警察就不会抓我。我点头说好。没想到狗仔一家还那么狠毒,真后悔当初一时冲动,这事做得太没水准了,要不然就不做,要么就做大,杀死他家一个两个就够了,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地亡命天涯实在太亏。我怀着愤愤的心情当夜就骑自行车去县城,因为要从县城坐车出去。于是我一路骑着前胎没气的自行车去找小姑,顺便报一下平安,再问有没有人打电话来找自己,还可以把自行车放在她那里。对于这辆自行车,我可是骑到广东又带回来的,不是那么容易,舍不得扔掉。
出小姑家出来时,天还没有亮,我沿着河堤走,不敢进车站去坐车,想走到了前面没什么人住的地方去截车坐。一路上我都在想为什么翠依没有电话来,是不是她出什么事了?但又安慰自己她可能是不小心把号码弄丢了!又想现在自己成了罪犯她会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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