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在吴老板那里没闲几天,我就和阿操阿邓几个开始上班,最开始是卸了几天的松木。那些木头原本就是湿的,又被年关的雨水一泡,感觉沉重如铁。好在是卸,如果是装的话,那高高的东风车,重达两三百斤的湿木不知如何上得去。就算是卸,那一根根湿木要码成整齐的一垛,几个好劳力也费了一番辛苦。
吴记搬运队就在运兴批发市场旁边一幢出租房里,因为是刚开年,附近几乎有干不完的活。松木卸完又得经常去金盘桥一个仓库卸农药,要不就是去农校化肥厂装化肥,还有去饲料厂装饲料,在建材城有一大车一大车的水泥叫我们去卸,还要去粮管所码一百五十斤一袋的稻谷。因为是春天,粮管所那宽大的谷仓地面上,漏出的一些稻谷在湿气的作用下,已经发芽抽苗了,所以要把麻袋码高一点,还要接收不知从哪里调运过来的一车车稻谷,都是用一百五十斤装的麻袋统一包装。
这些做完还不算,一旦有空还要去运兴批发市场内帮吴老板妹妹那家搬运队卸调料。吴老板的妹妹也是一个搬运队的老板,三十多岁的女人,个子高大肥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并不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对搬运工温柔仁慈多少。她家在运兴批发市场后面建有房子,比吴老板更了解这片市场,手下至少稳定有二十来个员工,几乎垄断了整个批发市场的搬运业务,还接了很多批发市场之外的其它搬运业务,于是不但她自己生意红火,而且确保她哥哥也生意兴隆,所以我们一帮人根本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思想,就是想了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在这里浪费青春,成了一台为老板不停干活的机器。经常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还要出去卸货。夜晚卸的最多的是水泥,因为装水泥的多半是长车,半夜到达建材市场会方便很多。半夜卸水泥是最令人讨厌的,原本冲好凉躺在床上睡着了,电话一来出去干活不说,回来还弄了一身的水泥,半天洗不干净。
终于在吴老板这里干了快两个月,吴老板始终不说发工资,我去找老板支钱,却只能支五十块,就去找吴老板先结算一个月的工资。原以为这里的活并不比凌老板那里来得轻松,应该工资也会高一些,没想到更少,还不到一百块。
吴记搬运队的伙食比凌老板那里还要差,几乎天天吃青菜,境况好的时候会有一点从废品站买来的猪油渣,当地人都不吃这东西,去买只要七毛钱一斤!但就算是这么便宜的东西,也只能偶尔吃上一餐!吃的像苦行僧,伙食费却高得惊人,两餐每天要扣九块钱。做事的工价也被严重剥削,比如装一车肥料,明明是五块一吨,他却说是三块两块,却还要在这基础上扣掉百分之三十的所谓老板业务费,这都是由老板说了算的。一个月下来扣去伙食钱,还有房租水电,包括过完年那几天原本承诺过来吃饭不算伙食钱也被扣掉了,我第一个月领得工资七十三元。
拿着这么少的工资,心里愤愤不平,再加上那几天正在帮饲料厂卸从河南拉过来的干玉米粒,据说是用来作饲料的原材料。那些玉米粒装在袋里像铁一样沉,每袋都有结结实实的一百八十斤,每大车都有三四十吨,每天都来好几车,也不知几时才会完,而搬运队二十几号人还不到四个人干得了这样的活,吴老板从他妹妹那调了三四个过来帮忙。我虽然一百五十斤的稻谷麻袋可以对付,但是这次没完没了地扛这么重的东西实在是顶不住。毕竟我才十八岁,原本就发育迟缓,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而且那些干玉米粒不时从袋里漏出来,掉在地上像黄豆粒一样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如果没有经验会摔得很惨,最聪明的办法是在摔倒之前人先与麻袋脱离!于是真正能勉强对付的没有几个,我本来第二天就说干不了这个,要和其它人分去干别的,但是那时吴老板好说歹说、软磨细泡着要我去,说什么我年少力强、能吃苦耐劳的,而且这活已经接下来了,一定要帮客人做好,否则以后就别想做这家饲料厂的生意了。我经不起这样一说,就心软了,几天来拼了命帮他做这难以胜任的苦力!然而现在结算工资竟是这么少的一点,于是跟吴老板说:“帮我把这个月的工资一起算完吧!我家里有事,不干了!”我心灰意冷,说不出的酸楚!
吴老板说道:“上个月工资本来是要到下个月月中发的,你说没钱用可以先给你!这个月的工资现在不能发,因为要压一个月。而且照你这样情况走了只能说自离,工资按规定是没有的,但实在家里有事要走的话可以看在你是阿操老乡的份上,你到一个月后再来拿,先给你算一下!别人可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了,你是特殊照顾!”说罢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边看账本边按计算器。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可恶,我只能打碎牙和血吞,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大概算了一下,我第二个月的工资也只有可怜的一百零六元,还只是个画饼,拿不到手。
工资算完能又去哪里呢?很久以来,我就对做这种苦工一直很不耐烦,只是无法脱身,既没有身份证,又是戴罪之身,根本无法摆脱这里土老板的控制。于是,我对外面的天空只有向往的份,我一直在羡慕外面捡垃圾的,甚至是流浪汉。比如我在去运兴批发市场干活的路上见过的那个老头,在初冬的好几个早晨,都看到那个老头带着一袋残破的衣物之类的东西,在路边生一堆火,用一只小小的瓦罐煮番薯吃。那瓦罐很小,大概只能装一只中型的番薯,那老头个子也是小小的,小小的脑袋上光洁无毛,连发茬也是看不到的,呈粉红色,五官也小得几乎看不见了,整个脑袋活像一只稍大的番薯。在我看来,这老头过的已经是一种很精致的生活了,真让人神往!我也一直想走却总是下不定决心,以为干了那么多辛苦的工作,发工资时钱该不会太少吧,事后才知这想法太一厢情愿了,真后悔流浪没趁早!
结完工资回到宿舍,坐在床沿左思右想,终于记起一个非常好的落脚点。那是还在凌老板那里做事时碰到了两个年纪相仿的老乡,他们说他们在外面过了好几天才不得已来做这份工,因为实在没钱吃饭了,虽然住是不用钱的,而且还是楼房,但还是坚持不下去。这让我将信将疑,哪里会有不用钱的楼房可以住?后来那两个老乡带我去看过了,是在运兴批发市场对面,离五叶神烟厂不远的一幢六层高的楼房里,楼房还不旧,但是四楼却没人住,门也没上锁,只有在靠公路边的外墙上还挂有一个破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某某歌厅”。而房间里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堆堆的垃圾。
现在我没地方可去,想起了那栋楼房。于是下午就收拾行李,当天晚上就住进了那间空宅里。我推开门,房间比第一次来看时显得要大,估计有一百多平米,有厨房卫生间,只是水龙头里没水。我四处都看过,这里除了能提供一个落脚处之外再没有其它作用,大厅里有成堆的垃圾,有砸烂的桌子椅子,有啤酒瓶,还有废塑料,烂砖头,破布和旧衣服,此外就是布满灰尘的墙壁和地板,以及掉光玻璃的防盗窗,还有空荡荡的阳台。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房子会没有人住,难道这里闹鬼?或者是在经营歌舞厅时出了事,甚至有可能有人在这里被杀了,于是这里不但没有了生意,而且还变成了一座凶宅?想到这里,我虽说经历了许多,心里也不免有些怕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觉得阳台还比较干净,可能是得到了雨水的冲刷吧!我把席子铺在了阳台上,把随身带来的桶和行李也放在了旁边,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还去用那张破桌子把没有锁的房门堵上,又顺手找来其它的几件稍大的东西堆在门后,包括一些砖块。
天一黑,我就躺下了,晚饭自然是可以不必吃的,于是想早点睡,睡着了自然就不容易觉得饿,这个我从小有经验!但是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以后的日子该何去何从,感到前途渺茫,接着又开始安慰起自己,就算去捡破烂,也会比之前的日子来得强吧!
夜渐渐地深了,楼前公路上经过的汽车也开始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着心事迷迷糊糊的却又无法入睡。突然间到听到了这房间里有人在说话,只说了一句就停了,我以为是幻觉,心里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接着就有了第二声,这下子听得真真切切,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我明显感到寒毛都竖起来了,忙连吼了两声:“谁!谁!”没有人回答。我吓得爬了起来,等了许久,那声音又出现了,我仔细辨认,原来声音是从隔壁阳台上传过来的,难怪感觉那么近,就像是在耳边说一样。我没想到自己竟这么胆小,这么轻易就被吓到了!同时心里又在想,大概刚才那两声吼也把别人小孩给吓到了吧,想想这边肯定久无人住,突然间传来两声吼,是谁都有可能吓一跳,可那小女孩很镇静,没有出声也没哭。我把头靠近阳台,往隔壁望,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看到微黄的灯光。
第二天我起来去外面买面包吃,吃完就在垃圾堆里找来一个蛇皮袋,心想既然日后要靠捡废品生活,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而且第一步就是瞄准自己住处的废品,先练练胆子。一个上午,楼里的垃圾堆被翻了一遍,凡是能卖钱的都装进蛇皮袋里,连一个小塑料片都不浪费。中午终于收拾完毕,拿到废品店去卖得十六块钱,回来时顺便买来一只铝锅和十斤米,还有两包榨菜。因为早上在水表处把水闸打开,发现水龙头处还真有自来水了,我想我可以在楼下空地上埋锅煮饭,而不必去外面吃,这样省钱,也算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流浪生活。
就这样,我用三个石头架起一个锅吃上了自己煮的饭,自己的时间自己支配,这时才终于感受到恢复自由是多么可贵。只是煮饭弄得烟很大,楼里的住户一开始经过时还用着好奇的眼光对我侧目而视,次日早上煮时他们就都皱起了眉头了。吃过早饭,我又去以前搬过货的饲料厂的仓库大院里捡废品,因为我以前有在里面转过一次,发现水沟里有些废铁废瓶,就去捡来卖,卖得七块钱,但裤脚处却不知何时沾上了好些浓黑的机油,后悔穿了那条花了十五块钱新买不久的米色裤子,感到得不偿失。
下午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阿操,他正骑着自行车,后面跟着几个同事,全都满身灰尘,好像刚做完一单要回去。经过运兴批发市场,走到半坡,就快到家了——如果那能称为家的话,刚好和阿操打了一个照面,他们正踩着自行车在吃力地上坡!碰面后阿操下了自行车,问道:“六斤,你这几天住在哪里?现在在干什么活?”
我不想告诉他自己的落脚点,于是就答道:“我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正靠捡废品维持生计!”
阿操又说:“吴老板让你回去上班!靠捡废品吃不饱的,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好,我也希望你能回去!”几个同事也在一旁劝我回去。
“你们不用劝了,我这样很好的,整天捡些废品卖,这样已经够维持自己的生活还不止呢!又不用那么辛苦工作,时间也不长,轻松自由,挣的钱不会比在吴老板那里少!”我这样回答。
见劝不动,阿操就以利相诱,说:“你回来,吴老板会给你结工资!你不想和我们诈金花赢钱吗?”
“工资吴老板说要一个月后才能拿到!金花我戒了!”说完后自己先走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年从过年不久开始,梅州上空经常有战斗机训练。从梅州的飞机场起飞,然后在天空绕几圈后又降落了,过后不久又有飞机起飞,让人以为哪里要开战了……
流浪第四天上午约九点左右,我在楼下三颗石头上煮的饭已经熟了,我一锅端起往四楼爬去,经过二楼时有个老头正坐在桌前吃饭,见到我老盯着我看,我没有在意,径直上楼去吃自己的饭,刚好在我吃过饭把碗洗干净时,二楼的那个老头就进屋来。老头大概有六十多岁,个子一米六五的样子,比我的大概要矮两三公分,不胖不瘦,穿一套老气的灰色中山装。
他一进门就一声大吼:“谁叫你到我家里来住?还把我家的东西卖了这么多,至少有几万元,快点赔我!”吼完就快步上前来揪我的衣领。我惊得眼睛睁得老大,本能地悲躲开老头伸来的铁爪,一面解释说我没有偷你家的东西,只是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些废品去卖,只卖了十几块钱,根本就没有几万块。而且当时进来住是看这房子根本没人住,也没有上锁所以才进来住的……
还没等我说完,老头就已经火冒三丈了,他捋起袖子,两手露出蚯蚓般的青筋。同时双眼怒睁,嘴巴不停地开合,花白的胡子也抖动个没完,用客家话说你竟然说我家的东西是垃圾,而且才卖十几块钱,我几万块钱的东西说才卖这点钱?那天下午我看到你提了几大袋出去呢,快点赔钱,要不然我要揍你了!说完就晃动他的拳头,说我是老革命,你信不信我一拳能把这堵墙砸穿一个洞,他对着我身后的墙壁比划着!
那时我已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客家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战战競競地说不用试,我相信你能打穿这砖墙!我盯着老头头顶乌黑的米粒长的头发,心下却在猜想,这老头可能和我的继爷一样,是个有功夫的人,这一拳头砸在头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极有可能小命不保!于是我敢紧低声下气地说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的,还没有找到事做,一找到事会马上搬走,还会帮忙把房子打扫干净的,一边说着一边去掏口袋,想掏出些钱来赔老头。
但是那老头已经等不及了,他的右拳突然呼的一下打到了我的胸前。我好在有所防备,身体侧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完全躲掉,只卸了点力。不等老头再次发动进攻,我不管他是不是有功夫,也不管他是当地人,豁出去了。我赶紧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老头,不敢对老头拳脚相向只有这样了。老头也是很有力气的,想把我摔倒在地,但我毕竟是做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苦力了,身上也有几分蛮力,所以最后是我把老头死死地压在地上,老头被制服了。这时候的老头一点也没有当时那么嚣张,而且出人意料地哭了,我连忙爬起来,也把老头扶起来,见到老头在哭,我也用手抚住刚才被老头打中的胸口,装着很痛的样子,让他心里平衡些,同时提防老头再次发动进攻。然而老头现在老实多了,口中却念念有词起来,他又操起他的客家话说道:“不是我老人家打不过你,只是这几天‘多多党’的飞机老是在我家屋顶飞来去,我就一个老人家,跟它打。‘多多党”飞机真多,飞走了马上又来,来了就轰隆隆的叫,还放炸弹,炸得我家的房子都嗡嗡响,打得我老人家畏死!我就一个人,晚上都不敢睡觉……”边说边又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地哭了起来。接着又情绪高涨,昂起头,对着天花板喊:“我不怕你,‘多多党’你来来呀,我是老革命,不怕你!不敢来了吧,我老人家要和你打到底,你来一次我打一次……”
一些关键的话语,我还是听明白了。我想这老头脑子可能有问题,这种神经不正常的人不好惹!而且纠缠下去怕这老头的儿子或女儿之类要过来就麻烦了,到时候要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于是我对老头说我会帮他把房子里的垃圾清除干净,然后就和他一起去对付“多多党”说得老头渐渐平静下来,没多久转身下楼走了,说他下午会来检查房间,一定要帮他打扫干净!
听着老头下楼梯的声音渐渐消失,我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然后在大概吃中午饭的时候提着行李下楼溜走了。经过二楼的时候老头依然是坐在桌前面对着过道吃午饭,但是他在埋头苦干没有看到他的“俘虏”逃走了。
我走在公路上,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公路上车来车往,我多想攀上一辆去远方,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身份证,暂住证也没有,去发达的城市或许更容易被抓,我不想被拘留等谁来赎。我想想,身上没有钱,除了去吴老板那里还能去哪里,明知他那里是火坑,却还要往里面跳。我想,要是那房子要真是无主的该多好!自己以后最起码有个居所,而且生计也不用那么辛苦。只能说是自己命苦!
我走到运兴批发市场,去打了阿操的拷机,没两分钟就回复了,我在电话里说被人赶出来,正在运兴批发市场。阿操说他很快就要忙完,马上来接我,先不要去住处,因为家里没人。
我挂了电话,心里充满了无奈,这大概就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吧!为了摆脱这种消沉的情绪,于是把目光望向206国道,大大小小的车辆川流不息,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一天!
良久,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区别于车辆隆隆声的另一种噪音,一转头,才知道另一个多日不见的疯老头又来了。老头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干净整洁,灰色的外套口袋里插着一支笔,脚下穿着布鞋,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站在路边的小树下旁若无人地高声喊着口令。嘴巴的动作非常夸张,有大量的唾沫飞出来,哇哇怪叫,声音奇大,仿佛在和汽车的发运机较劲!我完全听不出老头喊的是什么口令,只是觉得他好像是在指挥交通。老头大概觉得路上的汽车能跑起来,全都是他的功劳,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于是一丝也不敢松懈,而且喊得越发地起劲了……
没多久,阿操踩着自行车来了,帮我把一些行李运回去。就这样,我结束了三天在外面的自由,又回到之前牛马不如的生活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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