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作者: 懒猫的哈欠 | 来源:发表于2021-02-22 14:58 被阅读0次

1.先手

“谁?逆党明懿?”胡定远轻轻摩挲白子的手停了下来,眼睛从棋盘上移开,疑惑地问副将胡不归。

“嗯。”胡不归望着两鬓斑白的将军,谨慎地小声补充一句,“前朝明懿太子。”

胡定远摆摆手,大账中的人退了下去。西戎犯边,为解张掖之围,胡定远率军驰援。昨日在武威遭遇小股西戎军,剿杀后索性驻扎在此略作调整。谁曾想居然传来前朝太子来访的消息。

他居然还活着?竟然来找自己,他不要命了吗?前朝覆灭二十一年,关于太子的传言一直不断。有说早在当年宫中一把大火里烧没了,有说东渡扶桑了,有的说他藏在哪个寺庙里削发为僧了……不管如何,前朝太子就像根鱼刺儿一样扎在今上的身上,不致命,但不舒服。这二十年,朝廷从未放弃追查。可太子就像泥牛入海一样无迹可寻。

一个朝廷钦犯,竟然大摇大摆进了他的军营?他怎么进来的?难道有内应?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一个藏了二十年的人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那么,内应是谁呢?……一连串的问题涌向胡定远心中。

不过最紧要的问题是见不见?见,有利于掌握太子行踪,也算是手里握了一颗对自己有利的棋子,但他身边,明处有监军,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如被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身份最忌讳首鼠两端。可是不见,前朝熹宁帝那张言辞恳切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心念电转间,胡定远斩钉截铁地吩咐道:“不见,不见。”这时,厚重的军账毡布门帘儿被掀开,一股寒风裹着一个人进来了。一个春风般温柔的声音响起:“明懿不请自来,还望见谅。一别多年,将军大人别来无恙?”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一身灰袍站在昏暗的中军大账,气定神闲,仿佛在他的东宫。

这张与熹宁帝五六分相似的面庞上已现出风霜之色,额角处一道蜈蚣状的疤痕颇为狰狞——这条伤疤,作为明懿最显著的特征,是每一张悬赏他的画像上必有的——远不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皮肤娇嫩的小太子模样。

他们上次见面是熹宁十六年,胡定远作为镇守西南的定远将军回京述职,赐宴永乐宫,他被封为了镇南大将军。席间,九岁的太子立于灯火通明之处,用稚嫩的童音背诵祖训。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

小太子明黄色的缎袍光华流转,贵不可言。

一晃二十年,熹宁朝未死于外族,却死于内乱,而他,也已经由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变成了两鬓如霜的老者。

胡定远请明懿落坐,答道:“多劳挂念,老朽还算康健。足下安好否?”

“”托将军福,不过苟活而已。当年永乐宫一别,睽违数年。明懿常记将军,闻听将军来此,特来拜访故人。镇南大将军老当益壮,风采犹胜当年。”

胡定远的脸有些热。熹宁末年,内忧外患,饿殍满地。今上率兵围攻西南边城之时,城内官兵尚有一战之力,可大厦已倾、独木难支。胡定远枯坐一夜,第二日在城头竖起了白旗,今上兵不血刃地取了最后一城。

朝代更迭,镇南大将军摇身一变,成了镇远大将军。只是将府门前常有人夜里焚烧冥币,风一吹,带着黄边的纸灰飘飘摇摇飞上树梢。胡定远总能闻到一股纸灰的味道,他知道这个味道要跟他一辈子了。

有时他会想,那些慷慨赴死的人求仁得仁,青史留名也算无憾。就连福州一个小小的典吏都因一句“有投降之将军,无投降之典吏”,被民间传颂。而他,选了另外一条路。

见将军不回应,太子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在下一山野村夫,孤陋寡闻,如有不通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哪里。”

“将军数十年镇守边关,护佑一方百姓,可敬可敬。”

寒暄过后,明懿看向胡定远打谱的棋局:“黑棋布局巧妙,步步为营。白棋棋力绵长,暗藏玄机。好棋。”

胡定远问道:“阁下认为哪方能获胜?”

“棋局变幻莫测,有人说一子落,满盘皆输。不过在下认为,不以一城一池论成败,听闻海外竟有弃龙取胜之局。私以为棋以正和,终以奇胜。“

“阁下见多识,老朽偏居一隅,只知顺势而为,大势所向天地宽。”

“不归,你说呢?”胡定远望向正在端茶的副将。

胡不归答道:“臣愚钝,于对弈之事一窍不通。”

太子活在这世上一日,今上的心就不能安定下来,“窝藏者重罪”几个字无来由地浮上将军心头。

“此地苦寒,可多饮些茶水。这是老树普洱,请用。”小叶紫檀杯上泛起袅袅白雾。

明懿轻轻抿了一口,起身告辞。大帐外,数个同样灰袍灰帽的人一同上马,包着布的马蹄轻快地向西飞驰。

胡不归急切问道:“将军,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要是传到监军耳朵里可就麻烦了。要不我现在带人去把他们......”

胡定远沉吟一下:“带人远远缀着就好,至于后续,待我思忖一下再定夺。”

胡定远看着胡不归带人远去的背影,想起他来到自己身边时,还只是一个七岁大的孩童,问他家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当时一起被收留的十几个流浪孩子里,他不是天赋最高的,却是最忠心最用功的一个。近二十年来,随胡定远经历了许多大风大雨,比那些家生子仆役更受胡定远信任,成为了可堪大用的心腹。

2.打入

帐外月寒如霜。

胡定远刚刚坐定,家仆来报,高监军求见。胡定远不由一惊,这么快他就得到消息了?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相迎。

高监军在中军大帐里走动,随手拿起书案上的棋谱:“将军大人很有雅兴啊。”高监军翻开书念起扉页的题字:“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好词好词。”胡定远脸色微变:“大人说笑了,学生少时不懂事胡乱写的。”

高监军说道:“胡将军习得一手好字。对了,将军,您有没有听过一些传言?”

“什么?”

高监军神秘一笑,轻轻吐出四个字:“前朝余孽。”

胡定远心里一紧,抬了抬眼:“哦?竟有此事?”

高监军看着慢慢摆弄白子的胡定远,胡定远白面微须,身材并不高大,倒更像一位书生,只有眼里偶尔的寒光和孔武有力的手透露出一些武人的特征。同朝为官,胡定远和谁都不走动。偏偏今上对他颇为看重,到底是世代镇守云南的将军。

高监军说道:”听闻前朝逆太子在此地附近活动,将军若能将其擒获,实乃不世之功——将军不会念故国之情,下不了手吧?”说完干笑两声。

胡定远脸色一凛,说道:“某之忠心,天地可鉴!将军大人不要说笑。”

高监军附和道:“哈哈,当然是说笑!将军乃国之栋梁,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谁不知将军的耿耿忠心?此次来西北,若是能在扫灭胡尘之外,又能将前朝余孽涤荡一空,以解君忧,日后必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那时还望将军多多提携学生才是。”

胡定远知道朝廷之人如何看他,一面不齿他的所为,一面艳羡他的受宠,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的人不少,谁知道有没有眼前这位?今上一向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越对心怀猜忌之人,越给予恩宠,以示宽柔。

此次他来西北,皇帝特意派人将胡家老小接入京都,说是让他安心杀敌,无回顾之忧。别人都来祝贺,他只有暗自苦笑而已:这哪里让他安心?分明是皇帝和群臣给了他全国三分之一兵马,要他的家人作质子以求安心而已。

想到此处,胡定远暗暗叹了口气,喊人进来,密语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高监军见胡定远不置可否,想起出京的时候就有人提醒他,说胡定远一直心怀前朝,并不与朝廷一心,要他小心提防,不由有些后悔,自己今晚是不是过于孟浪了?便起身说道:“将军军务繁忙,学生不便打扰,告辞了!”

没想到胡定远叫住了他:“久闻大人颇善对弈,就与学生执黑白子以消长夜如何?说不定今晚会有好消息传来呢。”

高监军不知他是何意,也不知他的好消息指何事,但又不便拒绝,只好应道:“那就请将军多多指教了。”

黑白子交替落下,高监军边落子边说:“看来这步我冒进了,老祖宗留下的口诀真是有道理,不得贪胜,入界宜缓。”

胡定远说道:“大人棋风强劲,汪洋肆意,鬼神莫测。学生只能勉力抵挡一二。”

高监军提起昨日战事,大赞将军运筹帷幄之妙。胡定远摇头微叹,西戎兵凶悍非常,到底折损了数十精兵。胡定远平日勤于操练,行军途中与士兵同甘共苦,眼见某个熟悉的士兵血肉模糊,以及兵豕过处黎民的惨状,很不好受。“宁做太平犬,勿做离乱人。”“兵者,凶也。”或许,他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3.死活

忽然一阵马蹄声如骤雨般传来。胡定远一向治军极严,谁如此大胆,竟然敢深夜军营纵马?又看胡定远面色如常,隐隐有喜色。高监军一下子紧张起来,莫非胡定远留他对弈是有什么企图,发生了什么变故吗?正思忖间,马蹄声倏忽而至,伴随战马长嘶,一个人跳下马来,门帘“刷”地一声被掀起,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扔了进来,骨碌碌直滚到高监军脚下。

“啪”的一声,高监军手中莹润的黑子落在花梨木上,脸色煞白,颤声问道:“将军这是何意?”胡定远微微一笑:“大人莫怪,在下教导无方,小子们粗鲁惯了,让大人受惊了!”随后向进入帐中的胡不归喝到道:“无礼!还不向监军大人赔罪!”

胡不归单膝跪地:“请监军大人赎罪!禀将军、监军大人,已斩获前朝余孽明懿之贼首。”

高监军这才缓过神来:“这是明懿首级?”

胡定远点点头,引高监军细看。只见一颗血污满面的头颅跌落在地毯之上,脸上被大刀砍过,伤口纵横交错,面目难辨,但是形容间隐约看出与有前朝熹宁帝有几分相似。胡定远拨开头颅额角的乱发,一道蜈蚣形状的疤痕露了出来。

“是明懿。”胡定远沉声说道。

高监军大喜:“ 哎呀呀,将军为朝廷扫除心腹之患,这真乃不世之功,学生一定奏报朝廷,为将军请功。”胡定远说道:“这都是高监军指挥有方,在下怎敢掠美?”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忙碌,等到送高监军出来,夜已经深了。胡定远在帐外久久徘徊。“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熟悉的诗句不断在脑中回荡。那是二十一岁的自己独自带兵去边境击退南蛮时抄录的,那时满脑子的忠君报国,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当贰臣?那样热血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不要说三十年前,就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他面对明懿的时候,他又何曾想过明懿此时会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被装在精美的木匣里,和为他请功的奏折一起被快马连夜送往京城呢?

同一时刻,胡不归正在床上闭目养神。血腥的一幕仍在眼前晃动,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有些事情,福州典吏的七岁儿子从未忘记。

“福州典吏杨一元,领三万义军抗贼数月,城破之日宁死不降,年三十五……”

他那么害怕遗忘,害怕自己在别人的棋局里迷失自己,隔几天就要逼着自己做脑海中重现,偷偷拿树枝画下门口那道青石桥、还有父亲的样子……

天上一轮孤月,向西沉下去了。

4.官子

一个月后,朝廷下了嘉奖圣旨,擢升定远将军为定远侯,他的爱子胡宁为一品带刀侍卫,御前行走。

西戎的大帐中,高鼻深目的人群中,一个额角有疤的灰袍男子在谈笑风生:“哈哈,这么说,那人对胡定远的猜忌加深了?也不枉我们费尽心思把胡定远引到西北来,我冒天大的风险去龙潭虎穴闯一遭。或许这颗子又能变一变色了。”

西北的战事正在胶着,“狡兔死,走狗烹”,胡定远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如雪的大漠上,芦管萧萧。军帐之中,胡不归在收拾散乱的棋局。他拈起混在黑棋罐里的一枚白子,白子轻轻地落在不起眼的边角。

他想起了幼时父亲吟诵的诗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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