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传销劫

  1998年的春晚，一首《相约九八》唱响了大江南北。当时在武汉做传销的人，估计心情比这首歌更激昂，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在那里相约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都企图通过传销之路滚雪球般积累起可观的财富！虽然没过多久，国务院就下达了传销禁令。但在此之前，武汉的传销者们无疑是踌躇满志的，似乎脚下踏着的是一条直通藏宝库的金光大道。这其中就包括我的爸爸妈妈。

其实爸妈是老实厚道，从不投机取巧的人。但那两年家里的状况实在是让他们渴望能快速拥有一大笔钱，且不说家里的开支，单就外公癌症手术之后的化疗及每周一次的膀胱冲洗费就让爸妈难以支撑。看到外公还没恢复好就忙着出院，为了节省开支，把每周一次的冲洗拖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一次，爸妈心里即愧疚又心疼，只恨没有勇气去抢银行。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当爸爸的表兄三番五次打来电话鼓动他去做传销时，爸爸终于还是动心了。于1997年8月左右踏上了去做传销的路。可以说那一次决定让家里遭受了极为沉重的打击，但当时爸爸无疑是抱着孤注一掷的豪情前往武汉的。

等他到了武汉，接受了强大的轮番洗脑后，便认定了这是一条可行之路，然后开始发展下线（就是说服自己的亲友去参加）。应该说在发展下线方面，有很多人是靠口才和心理战术，而爸爸靠的却是他多年的老实本份，在他发展下线的过程中，有些亲戚是我去通知他们来家里，或者某处有电话的地方接通电话后，听了爸爸的宣传，他们想爸爸那么诚实厚道的人是不会骗人的，于是也就欣然前往。准确的说那时做传销也真不是一种欺骗行为，在他们的意识中，传销是一种新兴的行业，通过人人相传的形式卖出产品，过渡掉一切中间商然后让大家得利。只是他们都没有去用心考虑的一点是，他们卖出的那些产品究竟有多大的实用性和实效性，反正一心只顾沉迷于大量的去发展下线，提升自己在那个队伍中的地位换取更多的奖金。那段时间老爸是意气风发的，抽空给我们打来电话时，总能让我们相信家里很快就要走上康庄大道了。他总是叮嘱我好好读书，争取考上昭一中读高中，然后去读最好的大学。

爸爸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所以听到他信心十足的声音我们也是那么的开心。甚至我已经在默默地打算初中毕业后，再苦读三年高中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然后一有空就开始想象自己踏进大学校园的时候，肯定会快乐得像是在天空飞舞的小鸟。但是总不见爸爸寄钱回来，妈妈便有了疑惑，她追问爸爸，爸爸解释说刚加入的成员要先购买一台产品作为入会费，他发展的下线有几个交不出这三千多元会费，他就用自己的奖金帮着垫付了，然后宽慰妈妈说等大家都有收入了，人家是会还回来的，到时候他作为上线每个月的收入便很可观了。依照爸爸的为人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妈妈打消了疑虑，又安心在家照顾我们。但没过多久，电视上不时传来传销属于非法组织的消息。妈妈渐渐地又担忧起来，外公一生毕竟经历得多，考虑事情也要全面些，他听说了这些消息后，催促妈妈赶快劝爸爸回来，说非法的东西始终是难成正果的。可是志在必得的爸爸根本听不进去，在摔过几次电话后，妈妈决定去武汉，说就算拉也要把他拉回来。于是过了年后，在1998年的农历正月间妈妈只身前往武汉。

妈妈走后，外公和外婆把他们老家那边的农活安排好，外婆进城来照顾我和弟弟。而外公则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请了一帮人把爸妈多年没管，一直任其自生自落的苹果院和田地重新耕作起来。为的是给一家人留一条后路。现在想起外公离世的前几年还在为我们这样操劳着，仍会心痛得无法言喻。但当时在武汉的爸妈却觉得外公的担心和劳累是多余的，简直就是杞人忧天。

妈妈本来是去武汉劝爸爸回家的，但到了那里反被拉入了传销队伍。事后我们问她是不是被人家控制了人身自由。妈妈说没有谁被控制，在那里的人都是心被钱迷惑了。她到了武汉后，为了不被洗脑，没有去听过一节传销课，只是反复劝说爸爸跟她回家。就在他们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爸爸的表兄喊了几个人来说服妈妈。那几个人一来，其实已经打破了妈妈的第一道防线，因为他们当中有的是原来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现在已经退休的昭通本地官员，有的是桃李满院的知名老教师，还有后来和爸妈成了朋友的周兆文叔叔，他曾获得亚运会竞走冠军……，按妈妈的话说，这些人没有哪个是傻的，个个都是有所成就的人，难道他们的选择会错吗？之后，彻底打动了妈妈的还是另一件事，月底公司发奖金，妈妈跟着去看，她看到有个已经做到经理级别的人，领出来的钱太多了，就用一个塑料口袋装着，她怀疑那是故意做给她们这些新来的人看的，于是上前去问，这钱真是你的吗？那人也大方，拉开口袋说那当然，不信你可以随便抽几张去用，妈也不含糊，当真就抽了几张。人家并不在意，笑笑就走开了。那一刻，妈妈完全背离了去武汉的初衷，心想管它怎样，只要能像这样领上几次奖金，外公的医药费，我和弟弟读到大学毕业的费用都足够了。

于是，九八年的春季，我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的爸爸妈妈为生活所迫，都陷入传销的美梦中不能自拔。正当他们沉醉其中四处发展下线时，同年4月21日，国务院正式下达了传销禁令，地方政府在宣传教育无效的情况下，调动了大批警力全力打击非法传销组织。一时间，武汉大大小小的传销据点如惊弓之鸟，人心涣散。之前有的人为了提高自己在组织里的地位，获得更高额的奖金，倾家荡产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谎称是发展新会员收到的会费。此时眼看少数那些得利最多的传销大头目跑的跑了，抓的被抓了，而自己所有的投入都化为了泡影，有人恸哭不已，有人急得一病不起，更有背负债务的，直接爬上高楼一跃而下，让身上的欠债随着生命一起终结……

此时的爸妈幡然醒悟已为时过晚，但天性善良的他们并没有只顾自己全身而退，而是拿出所有积蓄，包括家里仅有的一万八千元存款也让我取了汇过去给他们，然后分给那些他们发展去的最困难的亲友，让大家安心回家。可以说当时这样做的也只有我的爸妈，而爸妈的上线，以及上线的上线统统都跑得不见了踪影。爸妈安排了其他人都离开后，一路买着最便宜的火车票，最便宜的低等舱船票坐着回家。途中经过三峡神女峰时，船上的人纷纷下去拍照留影，但爸妈却不敢去浪费这个钱，尽管只要五元，但拍了照就要饿一顿饭。真的，等他们回到家时基本已是身无分文。其实不是他们身上，而是整个家当时已拿不出一张整的100块钱。仁厚的外公外婆没有讲半句责备的话，只是默默的拿了八百块钱给爸妈，说：都是老外公的病拖累了你们，回来就好，只要有人在就能挣来钱……

六月的天空本是艳阳高照的，但九八年的六月，家里在遭受了传销的劫难之后，格外悲凉！当中考的志愿表发下来后，我把它放在枕边伴着自己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然后填报了中师类。那个关于大学的梦，就此陨落在九八传销劫难中。生活的沉重总是让我们渴望找到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但“非法的东西始终是难成正果的”，外公的话送给所有为生活打拼的人，愿我的亲友们都能走在正确的追求幸福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