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葱郁芬芳的季节，我却只想讲点忧伤的故事。
又是真事，不好意思。
前一段时间，听同事说正在为一退休同志写追悼词。大吃一惊吗？也算是吧，起码那老头也算是我较为熟识的人，其生平梗概，也约略知道点。
是的，又是一个臭老头的故事。
就是个年富力强时毫无责任心的浪荡子，而年老时到处示弱乞求同情的糟老头！
我来单位时他七十多岁，一次来办公室，和我们这些新来的眉开眼笑地说他在中山公园广场上教小妇女跳交谊舞的情形，还跳起来演示给我们看，向前向后转圈，一步两步三步……兴致盎然，我惊讶于他的活泼健康。
等他走后，部门领导大摇其头。原来此人虽有家庭，形同单身。年轻时风流好色，放荡不羁爱自由，在孩子不大时就搬了出来独自居住，工作稳定，社会地位尚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喝嫖赌，开心快活。家里事自然不闻不问，既不给钱，也不给爱。天长日久，家人与他形同陌路，婚姻名存实亡。
退休后，也真是风光潇洒了若干年，据说国内国外，游山玩水，吃光用光花光，开开心心，孑然一身，天天换女人也未尝不可。
一次春节茶话会，他问我孩子在哪里读书，回答他之后，他眼睛大放光芒，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个学校的渊源历史，又说起自己当年的梦想就是想进这个学校。我抓不住糟老头的兴奋点，一个小学而已，至于回忆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吗，真无聊。我因为听了他的恶劣行径，鄙视之情已经没法掩饰。
因为是租房子，他的地址经常变，联系也不是太方便，我们冬夏春节体检慰问，交道还是要经常打的。最后一次换地址是在一个小区车库里，说房租便宜。我去看过，形同垃圾房，他有家不回，或者是不愿回，或者是不让回，反正，事情总归有因果——我愁着糟老头的家庭住址怎么写。
糟老头的身体是迅速恶化的，越来越瘦，越来越脏，越来越像乞丐，据说钱和身体都被各色女人掏空。我到单位没几年，他在请求单位协调联系自己老婆孩子，说要回家。他的妻子我电话过几次，冷静温和，名字非常书香世家，断然拒绝，但愿意帮助他住敬老院。
糟老头终于住进了敬老院。工作要求，我一年仍然两三次去敬老院看他，他形单影只，疑神疑鬼，悄悄地凑近告诉我院里的护工和其他老人素质极差，嫉妒他，陷害他。他眼底混浊而血血红，瘦骨嶙峋，八字脚走路的样子又滑稽又可怜。他不停地向我说他哪里哪里不舒服，一直强调耳朵不好，一会儿怀疑自己有大毛病了，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活不太久了。
敬老院的气味让人窒息，他贴近我说悄悄话的套路让我不胜其烦，我每每嘴巴里总安慰他，心里巴不得马上离开。是的，每次去看望他都要鼓起莫大勇气。
敬老院几年，一开始，他还请求去公园散步什么的，不过后来他越来越乖，据说，敬老院好几次警告他，床位不够，他再不听话就赶出去云云。他吓得战战兢兢，在强壮霸道的护工管理下，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
听说儿子是来过几次看望他，他也越来越经常提到老妻的名字，单位统一为退休同志订的报纸，他都要要求寄到妻子处——水城南路某地址，确乎是个高档社区。当年他毅然主动净身出户般地离开那个“好”地方，就是为了小小车库里的自由快活吧。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内心深处，有过后悔吗？
估算了一下，他去世时大约八十五六岁，也算高寿，也算寿终正寝吧。
突然好奇同事的悼词怎么写的，想想那些一本正经的大词用在糟老头身上太搞笑，他这一生，如此奔放写意爱自由的，总该提上一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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