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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一棵树的旁边,头顶是杂乱无序的枝叶,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时一两只落到地上来,枯燥的落叶被踩得清脆响。他朝着没有枝叶遮蔽的方向呆望,视野里充斥着天空蔚蓝无边的颜色,他的手自然下垂,两只脚平行且直直地站立。这时已是冬季,太阳却依旧高挂,为所能照射之处提供温暖,阴影之处却寥冷无比,风瑟瑟地吹,枝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来,这里可以说是个公园,也可以说是一座山,人为地铺了许多条水泥小道,道旁是无尽的树木与花叶,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偏离小道的林里深处,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来。
前一时他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可是突然一阵呕吐的感觉从心头涌了上来,他马上跑去厕所,然而厕所里清洁剂的味道更加使他感到恶心,于是跑到洗手台的时候他立马呕了起来,可是却没呕出什么东西,只徒劳地在眼缝间挤出来几点泪花子,接着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面容苍白,嘴唇干裂,皮肤粗糙,好像点缀着无数的小沙砾,他接着又在厕所里点了根烟,可他吸上第一口后,那烟的味道却使他呕吐的感觉更加凶猛,于是他把烟丢进了厕所坑里,又去到洗手台,可这时却连呕吐也呕吐不起了,只呕吐的感觉还在心头疯狂荡漾,他回到座位上喝了口水,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看起书来,然而呕吐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同时他感觉到心身疲惫,就连趴在桌上睡觉的力气好像也没有了。
他想这可能是前一晚喝了酒的缘故,那是他第一次和朋友去酒馆喝酒。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进书了,于是就起身离开了图书馆,或许外面新鲜的空气能多少缓解一点呕吐的感觉。他来到外面,清冷的空气确实让他感觉好了点,可他的状态依旧是懵懵的,清醒又不清醒,魂不着体似的,轻飘飘好像不是在走动,而是在漂浮。他走着,不知不觉就踏着水泥小路走上了山,然后又一头扎进了这一片密林,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在那呆呆地站着,望着,昨晚酒馆里那些杂乱无序的画面如同暴雨点般地向他扑来,以至他感到阵阵晕眩,有时甚至还有时光倒流的错感,好像他这时所在之处就是酒馆,而他在密林子里只是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突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由于枯叶被踩而发出的窸窣响声——什么人?他警觉起来,可这时候不应该有人,毕竟是周末,大部分人不是躺在宿舍,就是出去游玩了,就算是有人也很少可能会偏离小道走进山林里来。他转身看了看,可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不过倒是排除了是人的可能,他可不想有人来,这样的话会叫他感到无比别扭,于是又转过身来,心想可能只是一只小鸟。
可不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响的时间很长,而且好像是一个什么东西在四处寻觅着什么,接着又停了下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立时感到一阵恐惧,一时间连呼吸也似乎跟着停了下来,开始仔细聆听身后传来的响声。他咽着口水,突出的喉结上下来回滚动,脑里的思绪与画面全被打断,他的心狂跳,什么都不再思索,只一心想着一个问题,那个制造响声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他朦朦猜想到那可能是只什么野兽,蛇吗?如果只是一条蛇他倒也不怕,可蛇这会儿应该已经冬眠了,其他野兽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因为这毕竟只是学校里一座小山,最后他猜想到那可能是一只野猪,因为在那窸窣的声音里他听出了沉重的感觉。
他还从没有见过野猪,只听说过它的毛发粗糙,皮肤坚厚,同时有着长而尖的獠牙,而且他们是食肉动物,就在前不久他还看到一个新闻说一只野猪活活咬死了一个老人。
不一会,那声音又开始了,这次那个声音在朝着他的方向靠近,这使他不由得感到几分紧张,全身的肌肉开始缩紧,气息微弱得就跟没有一般无二,这只饥饿的野兽把他这一瘦小动物当成晚餐的想法在他心里愈加坚固,这让他的背脊不免一阵发凉,并且身子僵得不能动弹,不过他还是迅速转头看了看,接着又很快地转回了头。
什么也没看见,他本应该是走过去凑近看看的,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饿昏了的野猪,而确确实实只是几只小鸟,可他简直动都不敢动一下,整个身子僵直着,同时不停地咽着口水。
那是一头野猪的想法开始在他心里慢慢坚定起来,他开始想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他马上就要死去了,被野猪撕咬得血肉横飞,又或许,他将会活下来,用一个什么尖东西一把刺穿野猪的眼睛或是其他柔软的部位。声音依旧响着,虽然是很慢速地靠近他,却一直保持着这种趋势,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一赴生死。
不过,死去了,又怎么样呢?他开始想起这些问题来,人终有一死的。活着,又怎么样呢?人总要死去的。如果今天他死了,对他来说,那么关于他的一切都将跟着死去,后世的人,可能会耻笑他居然被野猪咬死,也可能会哀叹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死了,还有些了解他的人可能会跟人说说他的事迹,可那些对他来说,对一个死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死了,没意识了,别人如何谈论他他都不再会知道,一切的一切都等同于没了。人生只不过一场游戏,死是早晚的事儿。
这样一想,他好像没那么感到恐惧了。死了,活了,又怎样呢?他于是大起胆子来,猛地转过身去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探看,而那制造出声音的东西却一下子扑哧着慌乱飞走了。那不过是几只鸟。
他耸了耸肩,感到有些好笑。
他接着又看向那片天空,这时呕吐的感觉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上被驱走,他想点支烟,可想了想那味道,又放弃了。
他感觉很不好受,眼睛有点沙麻的感觉,却不是困意导致,虽然今天早上六点他才回到宿舍,但他也足足睡到了下午一点半。
他走到一棵树的旁边背靠着树蹲下,在解决了生死之患后,昨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在顶楼的画面又开始不断在他脑里扑闪而来。
喝得酩汀大醉的那个人突然嚷嚷着要上去跳楼,他另一个朋友听了感到无比兴奋,喊道:“跳楼!跳楼!”接着两人转眼就爬上了楼梯。他觉得那真是两个疯子,楼道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他打着手机电筒,小心地跟了上去,并在顶楼一个宽敞的大间里找到了他们,好在那里是封闭的,一扇大铁门紧紧被钥匙扣着,不然他们真有可能去跳楼。
“我们都会死,多活少活有什么意义呢?!”
“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在他脑里回响的就只有这些了,那两个醉酒的人的其他论述他再也记不起来了,不过这都不是昨晚那些画面让他印象深刻并不断在脑里扑闪的原因。
“操。”他抓起一片枯叶,用力地往地上甩,同时感到身躯软绵无力,不一会儿就瘫坐在了地上。他的声音轻得如同一个临死之人,接着那个一直叫他感到恐惧的画面又扑闪而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灯光,清冷、颜色惨白,从外面街道上透过铁门缝隙投射到顶楼的大间,投射到那个酩汀大醉的人的脸上,紧接着,那灯光的颜色好像突然成了诡异的蓝绿色,那好像只是一场噩梦,而不是他切身经历过的事情。
诡异的灯光照在那个酩汀大醉的人的脸上,她双手搭着他的肩,把他按在墙面,脸直直地逼近他,并以一种丝毫不容懈怠的语气质问他:“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她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我不想死。”
“可你随时都可能会死,这并不以你的意志决定。”另一个朋友说,他正站在铁门边上,他是个切实的唯物主义者。
“我知道,我只是说我不想死,虽然我可能随时会死。”他看着他。
“那如果我现在就让你死呢!”话音刚落,她顿时将两只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同时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
他猛然看向她,并对她的这突然的行为感到十分惊诧,随之而来的是头脑一阵肿胀发热,并渐渐透不过气来,他于是开始反抗,用尽全力伸出手一把将她推开在地,他开始猛烈地咳嗽,并把身子紧紧往墙上贴,以使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操,你他妈来真的啊!”边说他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并不断用手摩挲着咽喉管。
另一个朋友见状马上走了过来,并将倒在地上的她扶起。
“想死你他妈别拉上我!”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你他妈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来夺取我的生命!”
“为什么呢?”她推开另一个朋友,转而又向他逼来。
“因为能决定我生死的只有上帝。”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
“上帝是什么?他存在吗?”她不断向他逼近,但他把她轻轻推开了些。
“存在,他存在于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中,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
“我是你的上帝。”
“不,你不是。”
她莫名其妙笑了笑,看向铁门外投射进来的灯光。
“你为什么肯定我就不是你的上帝?”
“因为你不了解我,你不能确定我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什么是活下去的必要?”
“只要世上还有能叫你感到心情愉悦的事情。”
“那如果没有呢?”
“那你就去死吧!”
画面就此而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这时已经被风吹干了。
他感到恐惧。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处在没有大浪起伏的安乐之境,因此很少见过人的失态,最多也就见过父母吵架时的情形,然而昨晚,他见到了一张面目狰狞的脸,持有那脸的人还突然就想弄死他。
“操。”
今天下午,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突然间不想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因为他觉得他所遇到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可怖,这正常的和睦表面只不过是他们暂时把自己伪装起来了而已,而一到必要时刻他们就会将本性暴露无遗。
他发现他好像再也无法与人们正常相处了,这正是他痛苦的泉源,因为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那样虚伪地在伪装着自己,都在不停地掩饰自己丑陋的一面。
他站了起来,腿这时已经蹲得有些发麻了。他将背再次靠上那棵树,手插进裤兜里,轻轻将眼睛闭上,突然,一旁高高的树丛里传来许多鸟的杂乱叫声。
他向鸟叫声那边靠近,踮脚探望了一番。
“鸟啊,你们那是有谁死了吗?你们终于发现你们是会死的了吗?你们在彷徨吗?在大声喊叫吗?哈哈,我也是,我也跟你们他妈的一样!”
“操。”他跟个醉了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又将背靠上了那棵树。
不一会,他突然生起爬树的想法。
他扫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棵树,这棵树的树干多,便于攀爬,但越往上枝干越细,他最多能爬上三个节点。
他首先爬第一个节点,他抬起脚往上一踏,接着用手抓住其他树干蹬了上去,枝叶随着一阵沙沙的响声,接着,他先试着踩了踩一条小枝干看够不够牢固,确认牢固后他便踩着那条小枝干又顺势爬上去,这时,他的衣服上已经布满了树灰,头上还有几片枯叶子,不过他感到很兴奋,并把这些都视作荣誉的象征,他很久不曾运动了,因此这时大口地喘着粗气,紧接着他开始爬最后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很好爬,他一蹬就上去了,只不过爬上去只有一个落脚点,因为那条枝干较细,双脚踩上很可能会断掉,因此爬上去后他便只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则悬空挂着,同时背靠着另一段从下面延伸而来较长的树干。
他保持着姿势,树木的芳香这时更加的浓厚了,他朝四周看了看,虽然没有什么奇景,甚至头顶上因枝叶的遮蔽连天空都望不见,但他还是感到很兴奋,就在他打算下去的时候,突然,他背靠着的那段树干发出一阵清脆的断裂声,先是很小一声,在他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一声大而清脆的“咔嚓”声就爆发了——树干断裂了,他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他侧着摔了下去,脸被地上的石子或是树枝划出来一道血痕,同时沾着几片叶子。
“操。”他啐了一口,并坐了起来,但他感到很兴奋,一个笑容正在他脸上挂着。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地上的枯叶跟着发出窸窣的响声,太阳的光这时已经柔和起来了,光的颜色变得愈加金黄,并零零碎碎撒在林木枝叶间,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枯叶和灰尘,接着走向又一处没有被枝叶遮蔽的地方,那里有一棵倒掉的树,不过不是连根倒的,根和树干的一部分还矗立着,他踏上那残留的枝干,高度使得他看到了夕阳映照下的建筑物,可他不再感到美好了,甚至觉得有些别扭。
“都是装的,人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都是装的,或者说世间一切事物和人一样,都他妈是装的!”
他走出林间,来到了水泥小道上,道上静谧极了,铺满了枯燥的叶子,一阵草木间的芳香弥漫着。
他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并沿着小道一路走下山去。
他两只耳朵都戴上了耳机,音乐声出来,他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什么声音了,他把声音放得很大。
清脆的铃声,木吉他伴着优柔的小提琴声。
他看着沿途的树、草,并贪婪地嗅着它们散发出来的味道。
“新语言,旧语言,该怎样回答不眠的世界……”
他走到了山脚,开始步入人多的道路,道路上的人们正低头看着手机。
“切断电缆,朝霞晚风……”
他路过了食堂,本来他是打算吃饭的,可他路过了食堂。
“渤海地产,太行水泥……”
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有条路是通向图书馆的,道路上不时有一辆车从他身旁掠过,发出咻咻的响声,但他听不见,他戴着耳机。
“共享富裕,共享恐惧……”
他走到了种有一长排香樟树的石砖路,旁边的红色塑胶跑道上正有人在跑步,绿色的草坪上正有人坐在那发呆。
“我有迷魂,人间明暗……”
路上人已经多了起来,因为已经到了吃晚餐的时间。
“西郊有密林,祝君出重围……”
音乐声逐渐模糊起来了。他感到两只耳朵被一阵火热充斥,那感觉并逐渐弥漫了整个耳朵。
“西郊有密林,祝君出重围……”
鲜红滚烫的血穿过耳机,流了出来,滴在他的两肩,他渐渐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视线也渐渐模糊,血从眼里流出来了,滚烫滚烫,流进了他的嘴里,血从鼻孔流出来了,又流进他的嘴里,他的嘴微微张着,血流进口里又从口里带着唾液溢出,接着又从下巴流下,拉成了丝,他不断在咽着血,喉结上下滚动,腥味不断蔓延至他的整个鼻口,接着他又感到咽喉管里一阵火热,血喷流而上,最后是从嘴里喷出。
“人间明暗,人间明暗……”
他渐渐失去了力气,走路的形态变得非常怪异,然后跪在了地上,可没有人注意到,虽然那时路上已经有不少人了,可大多人都在看手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他接着又奋力站起来,左摇右晃地走着,手自然下垂,重力使它们往哪边去它们便往哪边去,路面上滴满了血,血不断地从他的耳鼻眼口里流出,他不断用手抹脸上的血,耳机他依旧还戴着,只不过那声音越来越模糊了,最后,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在了一棵香樟树上,他的呼吸渐渐微弱,以至最后终于停止,血还在流着,他的耳机里也还依旧响着音乐:
“人间明暗,人间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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