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晴长大之后,她完全能够理解自己想象中阿公对她的讨厌,事实上,苏海晴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讨厌她,或许除了阿婆。
其实想想,就算是她自己,恐怕也难以忍受自己。那时候的苏海晴,一身邋遢,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没有人知道苏海晴小小年纪究竟是在思考些什么,但她一言不发的闷闷不乐样子让很多人都产生直觉上的反感,而又因为她腼腆怕生的性情,不管外人如何逗弄玩笑,她也总是低垂着脑袋默默不语,要不然就扭头跑开。
就像是一只外形小巧可爱的猫咪,但性情坚硬眼神疏离,在人们的友善逗弄下也封闭在自己的区域里不为所动,呈现出排斥和冷漠的姿态。
正如姨妈所说的,这个小孩不可爱,不好玩。
与此同时,苏海晴把作为小孩所具有的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本事却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于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苏海晴就完全不讲理地大哭大闹,一定闹得一向温和慈爱的阿婆也心烦不已,她已经对苏海晴极尽全力地解释和安抚过,但往往于事无补,苏海晴反而愈演愈烈。
阿婆对苏海晴是手足无措的,她能够做到的她都尽力在做,但对一些她做不了的她就实在无能为力。
到苏海晴读大学,有一年暑假,苏海晴回家,有一次和阿婆坐在舅舅家的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刚好是播到一个小孩哭闹的画面,阿婆突然说,你小的时候,闹得可比他凶多了。
苏海晴正窝在沙发里玩手机,听到这话有点惊讶,抬起头“啊?”了一句。
阿婆的头发早就花白一片,又还恋恋不舍地夹杂一点黑色,但因为白的势力太大,黑成了晦暗的异类,像古旧CD里一段杂杂的模糊粗音。
阿婆继续说:“有一次我带着你出去玩,你看到另外一个小朋友在吃糖,就不肯走了,赖在那里哭,哭着要吃人家的糖,我怎么哄你都哄不住,你就是大声地不停哭,还硬要扯着人家的袖子,要去抢人家的糖,唉最后还是给你买了个一模一样的糖才好。可是你那个时候,才刚拔过牙,就是因为吃多了糖,蛀了牙。可是和你说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
苏海晴愣愣地,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但听到阿婆讲出一个具体事例来加以认证时,还是感到了一些惊讶和震动。
好像之前“我是一个坏孩子”一直都是一个心知肚明的抽象概念,尽管心知肚明深信不疑,但也只是停留在“我是一个坏小孩”这样的认知框架上,这种框架是冰冷和空洞的,会给苏海晴自己带来一种孤岛般的冷倔感,是没有旁观者和互动性的。
但当亲历者向她如实以充盈的细节来加以建构时,这种孤岛的围困感便会受到如同海水冲击般的触动。
很多记忆她都已经丧失了,留下来的只是曾经被水冲刷过后的印象式青苔。
这种有血有肉的细节由阿婆述出来,就像海水再次迎面冲刷而来,让她无处闪躲。
她意识到那个闭塞自私的自己曾经给身边的亲人带来了多少伤害和麻烦。
她觉得很自责,很想要回到那个过往的街道上,很想要冲到那个哭得一塌糊涂不讲理喻的鼻涕女孩面前,一把把她扇倒,冲她生气,冲她发怒,把她手上的糖果打翻在地,踩碎,踢烂,丢进下水道里。
苏海晴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似乎都没有办法面对阿婆,翻江滚海的愧疚悔恨之心让她不余遗力地嫌弃和厌恶自己。
就算是现在,成为一个大人的苏海晴,不也一直在给别人制造伤害和麻烦吗?
苏海晴总是在不安愧疚里小心翼翼地行走和说话。她自问自己,究竟要做到什么样子,才能不要这么苏海晴呢?
很多人印象里,苏海晴冷漠拘谨,总是一副安静寡言的不开心脸,好像每一天都活在黑暗里。
只有苏海晴自己知道,自己是活在一片明亮的阴影里。
她行走的地方布满阳光,她交往的亲友布满阳光,她的回忆布满阳光,她的幻想布满阳光,她的愿景布满阳光,她阅读的书籍布满阳光,她观看的影视布满阳光,唯一不阳光的,是她自己,是在本体意义上的那个偏执古板的自我。
内在灵魂上的晦暗不明,不论是亲友、幻想还是对于未来的愿景还是日复一日的阅读,都没有办法抹白它分毫。
就像一块内在空虚无玉的玉石,任凭怎么样的阳光普照日月滋润也改变不了其注定要使人大失所望一无所获的结局。
苏海晴经常为自己阴暗的空虚感到愧疚和自责,她总是倾尽全力想要以欢笑和轻松给别人一点自在,但总是失败的。
她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她明明也能看到别人眼睛里散发出的真诚友善的目光和温暖的举止,只是每当她想要对之回应的时候,却总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将她的手脚、嘴巴和眼睛都禁锢住,使她毫无选择地变得僵直刻板,呆滞紧张,就像一只遇事就往壳里躲的乌龟,只是她躲的是阳光,是她心向往之却不知道如何拥抱和面对的阳光。
苏海晴多么痛恨自己镌刻在灵魂和血液里的无情。
后来苏海晴读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书,读到“阳光普照,人们赞美太阳。我却在坑里,躲避太阳,抛出了灵魂”,感到锥心的疼痛。
苏海晴有意识地邂逅阳光,是在盛夏的暑期里。
悠长的假期使时间也缓慢,就像撒在地面上的金粉,安静地散发柔和的光。
苏海晴也不过是一个小学生,她坐在阴暗的小房间里,透过暗蓝色纱网窗的漏洞往外面看,金黄的阳光漫天遍野地泼洒下来,院子里的沙地铺满一层浓厚的金色,墙边矮粗桔子树的一片片绿叶发出宁静耀眼的光芒,压水井边的水泥地是一片干燥的青白色,堆积在屋檐下的红砖石也显示出亮红的光泽。正是夏日的午后,阳光稳定安静地普照着大地,就像是一束固定恒常的金色光束照在万物之上,而万物则如同被凝结在一块透亮的琥珀里,好像时间就在这里凝滞住,季节和岁月也停滞不前,人们不会在此刻增添衰老的痕迹,孩子不会在此刻添抹成长的印迹,这是一个空洞无意义的空白,存在得虚无缥缈又无比真实,这一瞬间被意识和寂静无限地拉长延伸,乘着一双洁白巨大的双翅往苏海晴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趁风而去。
在阿公狭小的房间里,苏海晴透过一扇狭小的窗对外面金亮的阳光产生了非同寻常的遐想和猜测。
此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这样一片优雅纯澈的光芒里,而当她与它保持一定距离进行地冷静观看时,她感到从前的岁月竟都像是虚掷了的,到现在她才看清楚了这个实体。
苏海晴把脸更加贴紧在窗户上,她的手不知不觉开始拨弄窗户上的纱眼,她想把阻挡着她视线的东西全部扯开。
房间里阿公阿婆正在午睡,两位老人睡得很沉稳,睡梦中的呼吸声像是河面上的起起伏伏的泡沫,偶尔还会发出含糊的一点呢喃声,在房间深处的黑暗里像萤火般沉浮。苏海晴回头望了一眼,长久凝视阳光的眼睛在转望暗处时,出现点点模糊的金色光点,像金色翅膀的昆虫在飞舞旋转。
苏海晴的眼睛无法看清正在午睡的阿公阿婆,她只听得到他们浑重的呼吸一起一伏。阿公阿婆几乎每日都要午睡,当他们午睡时,为了防止幼小的苏海晴跑出家门,便会把房门紧锁,蓝色纱窗关上,再将厚重的窗帘拉下,这样一来不爱午睡的苏海晴一整个下午便都被封锁在这个狭小晦暗只有阿公阿婆酣睡声音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拨弄桌布、茶杯、镜子、衣柜里散发着樟脑味的深色衣服,还有一个头发零乱的破旧洋娃娃。
有的时候,苏海晴也会去拨弄睡梦中的阿公阿婆,小手轻轻卷曲阿婆额前的头发,像细嫩的小草一样绵软,看外公瘦骨嶙峋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用食指往肚子上戳一戳,外公发出一点含糊不清的梦呓声,她就捂住嘴嗤嗤地笑。这些下午,冗长又无趣,苏海晴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她只是觉得阿公阿婆每日的漫长午睡很讨厌,她一个人消磨时间很无聊。
苏海晴又回转头,重新把视线聚焦在窗外金光灿烂的太阳世界。
她用手在粗糙的蓝色金属纱网上抠起来,先是一个很小的洞,她就以此小洞为开拓点,向其四方抠扒,不可收拾,就像是初尝一口美味蛋糕的孩童,在初次领略到其醉人口感之后,便控制不住地继续啃食,尽管这个蛋糕是一个禁令,有受惩罚的风险。
纵横交往的细线被她尖利的手指一根根扯破,残缺的破洞越发呈现出倾颓之势,不规则的圆圈,零零碎碎的蓝色线头,像一个小丑张开的大嘴,滑稽又可悲地在笑和哭。
透过这张嘴,其外是依旧黄澄澄的世界。后来苏海晴想,不知道自己算是在小丑嘴里向外看,还是算是在小丑嘴外向里看。
然后她意识到,以前她以为自己是在小丑嘴里往外看,一心渴望着出去,之后她发现,自己是在小丑嘴外向里看,金色阳光不过是世界口腔的颜色,当她像一块被啃噬的食物通过口腔往下输送,才见识到错综复杂又丑陋诡怪的机体结构,她已无回天之力,只能任其蹂躏。
那天下午,苏海晴对着阳光心生幻想。从前她一直活在阳光里,反而不知道什么是阳光,今日隔着一层柔软的纱网,她看见了世界里的光,格外闪耀。
这份光对她来说像是一个诱惑,一个非凡而模糊的梦想。于是她开始撕扯这层阻挡着梦想的纱网。
大三时苏海晴读王尔德:“拒绝诱惑的最后办法,是去拥抱诱惑”。
幼小的苏海晴面对明亮的诱惑,也在无意识中生发出要去拥抱它陷入它的愿望。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为什么能够给她带来一种奇怪的舒心快感,只是那个时刻身体和手指都出现强烈的本能反应,这种反应不容置疑地迫使她去做,却不给她任何理由和解释。
面对这种反应,苏海晴除顺从之外别无他法,连暂停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像一只搬运重物的蚂蚁一样,一声不吭地将力量集中在自己背负的重物之上,闷着头在地面上爬行,不管不顾,如同宿命。
后来的苏海晴还做了很多类似这样说不出理由又控制不住的机械操作。
以无意义开始,也终结于无意义。
阿公阿婆醒来,发现苏海晴制造的残破大洞之后,自然少不了把她责骂一番。
苏海晴已经记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言语,但她清晰记得自己面对责骂时奇异的坦然心情。
苏海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面对惩处也没有任何委屈之意。
这种坦然就像是坐在屋檐下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声音喧哗吵闹,雨滴飞溅,天地一片深白,偶尔雷声一阵。
但她在温暖的屋檐下,心安如石,似乎她将会恒久地待在这个熟悉的屋檐下,没有什么让她害怕或者忧愁,这个世界已经不能把她怎样。
苏海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给予她力量,后来她猜想也许是某种精神上的奇妙满足感吧。
懵懂的苏海晴在那天下午透过一扇窗得到了心灵上的慰藉与满足,她难以说清道明那种忽如其来的安稳踏实感具体来源于何处,像是怀揣着一份美好而且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份秘密为她镀上一层若隐若现的防护盔甲,为她描绘上一张眉眼倾城的假面。
只是她似乎忽然在人世风雨里找到了一片足以护她周全的屋檐,这份陌生的安全感来得迅疾,迅疾得令人胆怯,使人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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