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筱晔参加工作了,被分配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一所乡村学校。筱晔的班里有一个小男孩,大家都叫他华。每天早上,问华要作业是筱晔必修的功课,但总也要不来。时间不长,筱晔发现他经常向其他同学借连铅笔本子什么的。也不见他换衣服,胸前、袖口亮得几乎都能反光了,没见他穿过袜子,穿一双露趾头的黑布鞋 ,那脚,露出的部分看着都让人都恶心。
于是,筱晔打算家访,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咋把孩子养得像个叫花子似的。与同事说了自己的想法,(同事如一个热心的大姐姐一般,时常照顾着筱晔。她是本地人,在这学校工作都快二十年了。)同事立马反对:“千万别去,实在想知道的话周末时我和你逛逛街再说吧。”筱晔听了同事的话,满腹狐疑,这里人生地不熟地,当然她也不敢贸然独自前往家访。
周末时,同事与筱晔一起逛街。走到一个商店门口,同事给筱晔指着:“呶,那个就是华的爸爸,别人都叫他星爷。”
筱晔顺着同事的手看去,是一个修表摊,跟前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瘦削的脸,看起来胡子拉碴的,头发也蛮长的,衣服倒是看起来挺整齐。他双手捧着一本书,在大声诵读着什么。
筱晔奇怪地问同事:“他不是个修表匠么吗?怎么不修表?反而大声读课文?是关于修表的知识?”
同事笑笑,拉着筱晔向修表匠走去,同事示意筱晔别出声,只要听着就行。还没走到跟前呢,就听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如此一直反复着。
筱晔不由地长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看着同事。同事抿嘴一笑,拉着筱晔很快就躲进了附近的商店里。
筱晔的声音比脚步快:“这人精神有毛病吧?”
商店里的人比同事提前回答了筱晔:“这人这里有点毛病,听说以前受过刺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每天到我店门口不修表就说这些,还不能被别人说,被他听见了你绝对会挨打的。”
同事点点头。
啊?
筱晔再一次被惊着了。
筱晔问同事:“他家里再没人了吗?”同事叹了一口气:“之前他倒是有老婆来着,你看他这样子,能和他过日子吗?生下儿子不久就走了。现在家里倒是有个老娘,就是我们上班路上一直见到的那个小脚老太太。”
顿时,筱晔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胸前有好几个补丁的大襟布衫、已经看不出之前是啥色的裤子的小脚老太太,经常和华一起在门前的水渠里舀水抬水。筱晔之前还唏嘘着,自来水都通了好些年了,咋还有人抬水呢 。听说这里的经济在省内算是首屈一指的,筱晔平时上下班几乎就没见过穿补丁衣服的人,年轻人的衣着穿戴一点都不比城里人差。筱晔小时候都没见过这样穿戴的人,她怎么穿成这样了。
同事继续给筱晔说着:“他家穷得你不敢想像。孩子又小,上学的学费一直都是学校向上打报告免着呢。你看她都那么老了,这一老一少。唉,可怜哪!”
筱晔又问道:“政府呢,不管吗?”
同事也唏嘘起来:“这个人吧,让人咋说呢。政府咋能不管呢?他根本就不让政府的人进他的家门,每月都是队长悄悄地给他妈点钱。大家都是尽力帮着他――邻居们常偷偷地给他妈和孩子送点吃的;学校里一直都给华免各种费用着呢;自来水别人都给他挖到门口了,他硬是不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同事突然又不说了:“过些日子我给你慢慢再说吧。”同事欲言又止,筱晔见商店里人来人往的,再也没问。
从那以后,筱晔上下班的路上总会看看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她有时在路边的树沟里拾拣干树枝,有时跪在路边的地梗上割草,有时在那个小水沟边在舀水。有好几次,筱晔想去帮她提水,都被同事拦住了,并用眼睛示意筱晔,筱晔顺着同事的眼神看去,不远处,她儿子正看着呢。同事说:“大家都不敢明着帮她妈,帮了的话如果被他看见了,她妈不是挨打就是挨骂。邻居都是趁他不在时,赶快帮着提进去的。”
假期来了,筱晔回家了,再也不走那条路了。
开校了,筱晔又与同事一起骑自行车上班。筱晔左右看看路边,没有那个老人,就问同事那老太太怎么不见了。同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怕是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造孽哪。”筱晔很奇怪:“怎么了?”同事边走便说着:“听说那老太太生病了,星爷带着他妈去看病。几天后他自己个回来了,别人问他妈怎么没回来,不管怎么问他,他都说‘死了。’。他舅来问话,他还是一样的话……‘死了。’他舅舅问埋哪了,他给他舅舅一个巴掌。唉,也是可怜人,他舅舅是个孤寡老人。”筱晔听同事絮叨了一路,沉默了一路。
冬天来了,华不来上学了,校长亲自去找。筱晔刚上完一节课,就见到校长气咻咻地回来了,进了办公室就开始骂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人、鸡、猪共处一室,家里连电都没有,炕上破破烂烂地堆了一堆。人家星爷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比我能说多了。说他儿子生病了,要休学。他说自己高中学历,完全能教他儿子读书,不会比我们差的。”筱晔无语。
至此谁也不提华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的一个周末吧,筱晔独自逛街,听几有人喊:“老师……老师……”
筱晔寻声找去,原来是华。他比之前黑了许多,衣服看起来倒是整齐干净了不少,一双说不上是灰还是银色的球鞋。筱晔问他:“这几个月你去哪里了。”他低声回答:“我和我爸出去打工了。”筱晔又问:“咋又回来了?”他还是那样,闷闷地答道:“爸爸病了,已经起不来了,我来给他买止疼药了。老师再见。”他没等筱晔再说话,很快走远了。筱晔看着他进了医院。
周一上班路过一家商店,筱晔进去买点东西。刚进门,就听一个人说着:“知道吗,星爷死了。”另一个人接着:“咋死了?”那个人头也没抬:“听说是出去打工,不知道染啥病了,也没咋治,硬是给疼死了。”筱晔买完东西便走出那个商店,再也没回头。
下午下班后,路过星爷家门口,筱晔和同事停下车,步行经过他家门口。大门是拿几块木板用钉子拼起来的,下面还开着一个大洞。门口搁着一个开了很多缝子的棺材,一看那棺材筱晔马上想起风烛残年这个词了,棺材没有刷漆。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棉大衣的人挪开那个大门从里面出来了,中间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用衣服裹起来的什么东西,经过筱晔身边时,筱晔听见衣服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哭声。华跟在后面,脑袋上顶着一块白布,面无表情。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真不是人,丢下这几个可咋办呢。”筱晔和同事互相看了看,赶快离开了。
从那以后,筱晔再也没有见过华,有人说他跟着舅爷爷走了,也有人说他被送到孤儿院了。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二十多年过去了, 筱晔在想,如果华还活着的话,他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应该成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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