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作为大学的助教,和几个人共同分享一间大办公室。那间办公室藏在文学院大楼的地下二层,走廊两边是三四十人的中型教室,大学除了一二十人的小课外,大课一般去阶梯教室,所以这些教室平时人迹罕至。亚利桑那州的夏天,气温日均华氏一百多度,楼里就算不开中央空调,一旦走入那条狭长而寂静的大理石走廊,也立马寒彻心扉,大办公室被众多闲置的摆设们冷落在过道最里端的角落里。其他助教和讲师都是学文学的,大家无法把歧视与被歧视的游戏玩得太开心,所以各自相安无事于格子间中办公桌前。
有一天来了一个哲学系的讲师,由于哲学院办公室没空位了,他就硬被安在我们这个习惯相轻的群体里,屋里的气氛也就微妙地怪异起来。这就好像是一班在家居士中间,突然闯进一个还俗的和尚,大家都是拜释迦摩尼的,但人家秃着头跟我佛混过。你知道的谁不知道,他经历的你却没有。因此这货常常把自己的戳个挺拔到出人头地的高度。言必称“康德”“尼采”,行必仿“尼采”“康德”。每个人都感觉他身上背着个巨大无比的筐,特别能装。可他知识还不错,所以我不仅没那么讨厌他,反而有时还很聊得来。
对于时间精确的把握,似乎可以带给“哲学哥”异乎寻常的快感与超脱,否则他不会把自己每天的行程安排精确到分钟。每次他上班的时候总是像带着定时炸弹,秒秒必争。办公室答疑,他习惯先看一下当天的日程,然后开门见山告诉学生还剩多少时间,仿佛一个阎王殿的独裁判官,时间一到,马上把铡头令牌摔在对方脸上。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永远是冷静而客观地面对这个主观的世界。
“哲学哥”的西装、西裤、领带,衬衫,袜子和皮鞋都非常考究。不仔细看,其花色和款式完美搭配,每天不重样。但若留心观察,你可能就会发现,他也许只是买了四身全套的行头,然后全部打散乱,通过公式计算,排列组合出不同的样式,连带那个筐,一起办在自己身上后才出门上班。虽然周五未必是他集中干洗正装的日子,但那一天他是从不穿西装的,而且还有意留一些浅浅的胡茬。
一次我没忍住,好奇地问他周五咋不背筐,他回答说:“Why, it is my casual Friday!” (背啥背,周五就应该穿便装)。“Casual Friday” 意味着周五就应该是“放松的”, “休闲的”, “消遣的”。所以周五这天是美国人的“准周六”和“亚周日”。按照这个逻辑推,周四就是“准周五”,周三在为周四准备,周一又还没醒盹,可能这就是大家总觉得周二那么漫长的原因吧。
美国人最推崇的当代功夫明星是成龙。一次中美联合拍摄收工后,有个好莱坞导演在踏上度假的私人游艇前,问大哥:“下个月可算能休息一下了,你打算做什么啊?” 大鼻子说:“下一部电影。” 导演听到后莫名惊诧,无比紧张地说:“Relax”(放轻松点嘛)。 我觉得这个对话应在是在周二进行的,这样才符合逻辑。
无论是本科还是硕博课程,除了上课和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办公室答疑之外,其他的时间和地点的安排完全由教授自己说了算。当然,同时也要独立做学术研究,好与坏也是要么是水到渠成,要么是咎由自取。课程表的安排上,一般分两类:一三五和二四。不消说,大家都争着开周二四的课,加头添尾,那将意味着你一周可以休息四天。我常常想建议中国卖“尿不湿”的厂家来美国,不需费力就能分分钟拓展成人市场,广告文案侧重一句话即可:毛坦厂、衡中,了解一下。
就算你把答疑的时间安排在周五,那学生的脑细胞也基本提前处在整体休假状态,和你聊聊人生、旅游和未来,拉关系,送礼物,从情感上就让你自己板着的脸根本严肃不起来。因此,相互攀比礼物也属于我们在那间大办公室里乐此不疲的游戏。但各个大学都有类似规定,学生的礼物价值绝对要控制在10-20美元之间,所以哪个学生真是用了心,很容易看出来。那期间我收到最特别的礼物,是一个男生在周五时送我的一个棒球棒,上面有当地棒球队明星的签名,让周围的人好生羡慕。我自然就留下了那根定海神针,惹眼地矗立在桌子的一角。
其实他还送了一件配套的棒球运动黑色T恤,胸口上绣着一个醒目的大A,这是球队名称的首字母,大红色。我十分想穿起来,可是面对许多学习文学的人和一个学习哲学的人,真的没那个勇气。原因吗?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的《红字》(The Scarlet Letter),了解一下。
扛过课程,大学生们周五大多聚会。聚会本身就是聚会的理由,没毛病。美国的Party文化是个很有趣的题目,有机会再详细聊。我有个美国朋友对奶制品过敏,却最喜欢意大利披萨。一次周五聚会,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瓶防过敏药,顺水灌下几片后,满怀期待地拿起半张奶酪披萨饼,大快朵颐。我问他为什么要放弃人生,他说:“It is a long week, and I deserve to have it.”(这周真特么长,也该我爽一把了吧)。
若有重要的事情,千万要在周一和周四间完成,放在周五至少等同于放在下周。美国的办公室文化,开门见山,开诚布公,不需解释,不顾情面。譬如说,系里打算组织一个碰头会,时间是周五上午,有人就马上会说:I will be out of office. (那会儿我不在办公室)。如果不了解这种文化而继续问下去,得到的回答是:I will be out of town. (因为我要外出。) 如果你还不死心,在当天发邮件,得到的自动回复是严谨的一般现在时:I am out of town. (我正在外出)。
星期五的放松状态其实可以放到一年的长度里来类比。美国西部的大学大部分暑假放近三个月。而重要的节假日又集中在年底。九月底开学了,每个人都盼着十月底小半周的“万圣节”,然后又盼着十一月底一周的“感恩节”,然后又盼着十二月的寒假、“圣诞节”和元旦。所以美国大学中的教职员工一年中有小半年可以说是不在“上班”的。
其他非教职的员工也有高招。有一年我找留学部的一个工作人员办一个手续,秘书告知我他正在出差,下个月才能回来。一个大男人坐什么月子啊?我查了一下他的日程安排:“十一月第一周出公差,到外地开会,三天。剩下时间和第二周安排个人出差(美国的公差和私差是可以安排在同一时段进行的)。第三周歇年假,第四周感恩节学校放假。”老小子就这样让自己一个月合情合理地不肯露面起来。
读书的时候,至少在整个学院范围内,就用功程度来说,如果我说自己是第二,那么连在自律方面,其他同学也都不敢称第一。别人的日历,周末和节假日的数字是红色,周末和节假日前后是粉色。我的日历全部是黑色。周五的晚上,吃饱喝足,我常常选择读自己感兴趣的文献到深夜,算是对自己劳累一周的奖励吧。
大学图书馆周五下午就闭馆了,所以相对不受打扰的读书环境,也只能是那间大办公室。不方便的地方就是要去走廊的另一端如厕。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很急,合上书,带上门,一路小跑去放水,泄洪时间果然不很短。神清气爽之后返回,刚走到一半,我便毛骨悚然起来。远望去,我隐约看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也似乎有什么不确定的细小声音从里面发出。近午夜了,地下二层,两边的教室空洞且黑暗,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天花板的声控灯光,随着我蹑手蹑脚的动作,走廊里也一会明一会暗,那次我真的怕了。
我当时想也不能够怎样,疑神疑鬼那就是把书都读到腿肚子里去了。自从我入驻以来,周五晚上同事同学也从未有人访问过我。大不了就是盗贼,撬开锁后,发现是学文学的,正在那骂街呢。但那我也得放松性警觉 啊,临近时,我快步飞蹬一脚踹门,然后虚晃一招跳出圈外。结果是“哲学哥”,因为他最重要的移动硬盘落下了,而周末写文章需要用,所以深夜来取。
他一面埋怨自己愚蠢,没有在日程中安排回家前复查移动硬盘是否在包里的举动的时间,一面又放下手中学生送我的那个签名棒球棒。我也庆幸刚才踹门前,自己的尿道括约肌很给力,没让我丢脸。以他的文化观而言,周五晚上还在办公室,不算惨绝人寰,也丧心病狂的够可以了。临走时,他劝说道:"But, hey, it's Friday!" (听着,这可是周五了。) 对啊,周五了你还来取硬盘,还在深夜吓唬你这个爹。
我没回答,但是心中的话,想必他也一定同意:无论古今中外,不计时间空间,用功人的书桌上,是同一盏亮着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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