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是在老李死的那天开始变得奇怪起来的。
葬礼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个个都穿着西装，看上去像是整齐排列等待进餐的乌鸦。沉闷和肃杀的气氛填充了整个会场，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灵台就设在老李的家中。灵台两边是花圈，上边七零八落地挂着陈词滥调的挽联，龙飞凤舞的书法更让人没兴趣仔细观摩。但不知怎么的，当视线落到黑白遗像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不太明白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遗像在动。
我没敢把我的想法说给其他人听，毕竟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不兴幽灵鬼怪这一套。就算说出来也只会遭人嘲笑罢了。
我就这样愣愣地盯着灵台上的遗像看。
不多时，仿佛只是一瞬，遗像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只留下纯粹由一片漆黑所构成的相框。我吓得着实是浑身发毛，腿肚子不由得猛然抽动了一下。
抽得跟腱疼。
这时候老李的儿子上前，稍稍在遗像相框的上面按了一下，黑白遗像便再一次出现在屏幕当中了。我仔细一看，所谓的遗像只是个用黑白照片做待机画面的iPad罢了。会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用iPad来做遗像，不觉得奇怪吗？
但是由于在场的人都没有流露出任何诧异的表情，仿佛一切理所应当似的，我也只能悄悄闭嘴看着。
老李的儿子请来了和尚诵经。那个大秃瓢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格外晃眼，分不清哪个是灯泡，哪个是秃瓢。他就坐在灵台前面，诵经的同时，充满节奏的清脆木鱼声也随即响起了。
在适应了和尚头顶的强烈反光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和尚敲击木鱼的手上。他的手上什么也没拿，却在每一次落下的时候发出极为清脆的木鱼声响。
出于好奇，我悄悄伸头看了一眼他身体的前方，真相顿时大白了。他的面前放着一台手机，而屏幕中正显示着一尊木鱼。每当他的手指落在屏幕上时，屏幕中的木鱼就会被鼓槌敲击一下，随即播放出一声木鱼的音效。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觉得这场景很奇怪吗？
直到葬礼结束，和尚将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塞进袈裟口袋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便离开会场过后，也没有人露出奇怪或是惊诧的表情。仿佛一切本该如此，理所应当。
我纳罕的同时，有些怕。
我怕的有理。
2.
第二天上班时，状况似乎更加严峻了。
像往常一样，当挤作一团的公交车出现在车站台前的视野中时，每个人都竖直了耳朵瞪直了眼，巴巴地看着公交车进站，开门，便一拥而上围做一团。每往上挤一个人，出口处就会被挤出另一个人。
卯足了劲往上挤的我，在钻进车内以后，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突觉眼前猛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由得心慌地惊出声来。
“喊什么喊？没信号了而已。”
不多时，公交车的玻璃上便闪过一阵又一阵的雪花屏，闪烁跳跃许久，便重现了车窗外的景色，漆黑一团的公交车瞬间恢复了原状。
面对此情此景，每个人的反应都过于淡定了，反倒是让我慌乱起来。
我几乎是用逃窜的方式躲进公司的电梯里的。当然，电梯内早有两名不认识的同事捷足先登。他们两人互相摆手以示问候。
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我发现电梯里的其中一人竟然吹起了气球。而这个白色的气球则是越吹越大，越吹越长，似乎完全不见会到达极限的样子。
不知何时，白色的气球终于停止了膨胀，形状颇似微信的对话气泡。而上面则是写了三个字：“早上好。”
在他对面的那名女性同事，也开始进行了同样的吹气球动作，吐出了一个同样的微信气泡。
“早”
就在我以为这一切就会这样结束的瞬间，电梯在二楼停下了，一群有说有笑的人涌进了电梯内，他们都同样吹起了白色的气球，一时间，电梯内的空间顿时被这些对话气泡填充满了。本来就算装十几人也绰绰有余的电梯，竟拥挤到无可附加的地步。
电梯到站的瞬间，我立即被不断膨胀涌出的对话气泡挤出了电梯外。
这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上司的电话。
“对不起，我今天不太舒服，想请个假。”
3.
“医生，我可能有病。”
刚一跨进诊室的大门，我就连滚带爬地跑到医生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医生抬起眼皮，淡定地和我的视线对上，随即挑了挑眉毛：“你的精神上有点问题。”
我心里暗骂，废话，劳资本来看的就是精神科，这还用你说。但在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地等待他的进一步检查。
医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听诊器，装模作样地在我身上按了两下——我敢保证他根本就不知道心脏的位置，纯粹是瞎jb按——过后，他伸手把了把我的脉搏，闭眼沉思片刻，突然睁开双眼：
“你的情况还是换个屏幕比较好。”
我不太清楚换屏幕到底是指什么，所以呆呆地坐在原地也回不上话来。
我问，医生，那这换屏幕是什么意思啊？要花多少钱啊？
医生指了指我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对我讲道：“现在的情况你也别着急，先去拍个X光检查确认一下。”
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究竟和拍X片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对我来说，只要能帮我把病治好，无论什么检查我都会试一试。
于是，我便前往了放射科。
“躺在床上。”
“把衣服撩开。”
就在我以为他要操纵那台庞大的机器对我进行一番复杂的扫描时，负责X光的医生举起了手机，把摄像头对着我照射了一段时间，随即大手一挥：
“好了，去等片子吧。”
我低头一看，自己的肚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二维码。
4.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许久未见的老同学。今天一天所发生的奇妙事情着实太多，以至于如此的巧遇竟让我有些见怪不怪。
像通常的偶遇一样，我们二人彼此寒暄一番后，便一同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饭店。
期间我们二人自然是谈天谈地，聊聊过去的事，吹吹牛逼，亦或是发发牢骚，然而，我却对自己身上所产生的异变只字不提。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身边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么出了问题的肯定只有我一个人。
为了让自己的反应看上去不会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我尽全力地保持着不由衷的微笑，看着脸上贴着塑料膜的服务员一摇一晃地端着盘子对我们走过来；看着老同学自然地伸出手去在服务员的脸上摁来摁去，而服务员则是非常配合地用嘴发出“biu”的音效。
这场景叫人毛骨悚然。
老同学自然是注意到了我的不正常，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
“你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发问的同时，从一旁的篮子里抽出一根充电器插头，把USB接口丢进空无一物的杯子里，把另一端的插头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吮吸着。
我心里揣摩自己果然是出幻觉了，其实整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和正常的别无二致，是我自己的臆想把X光扫描想象成了二维码，把吸管想象成了充电器而已。这么一想我就不再害怕了。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
“你要真有什么事的话，随时讲，要借钱，在我能力范围内绝对帮你。”
我说，不用了。就是可能最近有点儿累，眼睛看不清东西而已。
回答他的同时，点单上的冰镇啤酒也被服务员端了上来。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什么事，我举起了酒瓶，替他满上了一杯。但就在这个瞬间，老同学吮吸充电器插头的动作停了下来，脸色也由红转绿，再转成惨白。最后，眼神也逐渐发灰暗了下去，向后仰去便一倒不起了。
周围的客人和服务员都吓坏了，不住眨巴着他们发亮的双眼，同时还发出照相机特有的“咔嚓”声。
看着他口中冒出的黑烟以及焦糊的塑料气味，我才恍然明白过来。
对啊，电子设备是不能碰水的啊。
5.
很快，坐在原地发愣的我被警察抓了起来。紧接着就是被带到看守所进行审讯，白色的手电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八个大字晃的我脑壳发疼。
你杀了人。警察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我没有。我如此回答他。
“杀人犯的话都是不可信的，你说你没杀人，那你必然就杀了人。清白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的，所以你就必定是犯人。那么你既杀了人又是犯人，就必定是杀人犯无疑了！”
面对如此一番推导，我哑口无言。尽管我想办法试图为自己辩解，但他们却撬开我的嘴巴，用镊子从里面拔出了一张SIM卡，我便像个哑巴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疯了，这个世界肯定疯了。
现在的我感到精神几度崩溃，在这无限期的折磨中，心中只剩下了求死一个念头。很快，自白的机会来了，笔录，签字，画押，一气呵成。犯罪情节有漏洞完全没关系，旁边的警察会帮我修正每一处不合逻辑的地方。就这样，终于到了上法庭的时刻。
然而，我却没死成。辩护律师以我患有精神疾病为理由，替我脱去了罪名。
经过了这一系列事件的我，也不再有回归社会的可能了。这一来二去，足足流逝了半年的时光。因为被当作精神病的缘故，工作自然也是丢了，只得赋闲在家，上上网，打打游戏消磨时光。
也许是在家中长久宅着呆腻了，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放下过去的担子，再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眼。打开门的那一瞬，温和的阳光透过门框，瞬间充盈了整间黑漆漆的出租屋；门框外的世界鸟语花香，生机盎然；行人匆匆忙忙的在都市的街角穿梭而过，脸上或多或少地洋溢着些笑容。
这确实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世界。
就在我想跨出门框的那个瞬间，却感到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下头看去，外面的世界仿佛和我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似的，无论怎么推、怎么挤压，始终无法向外迈出一步。
我恶狠狠地对着这道看不见的墙壁踢了一脚，但随之异变就发生了。
外面世界中被我踢到的部分瞬间暗了下去，产生了一道从脚底直蔓延到天空的裂纹。
仿佛一面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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