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刚刚开头,杨槐常常感到心烦欲吐,而且对酸菜特别感兴趣,加上“大姨妈”迟迟不来。有一定生理常识的她感觉不妙,于是到县妇幼保健院检查。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毕业前夕那一夜的销魂与缠绵,竟然有了她和阮强爱情的结晶。
恐惧和无助笼罩了全身。她不敢告诉父母。未婚先孕毕竟是家丑,在农村仍然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她甚至不愿惊扰刚到省城工作仅一月的阮强,但她必须告诉阮强,她需要他的鼓励和安慰。
阮强收到杨槐的信后惊诧不已。尽管到了一个起点很高收入也不错的单位,但陌生的环境和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让阮强从最初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他是办公室纯粹的打字员,属于员工中底层的一类。因此他必须谦恭有礼,勤奋工作,尽快融入集体并寻找新的发展机会。
杨槐的爱情和那个销魂之夜,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统治他的心灵,让他回味悠长。但是一到了白天,他的神经又绷得容不下丝毫浪漫了。
从省城到家乡几百公里,阮强不可能请假回来照顾杨槐。他把思念、愧疚、牵挂连同第一个月五百多元的工资和奖金全部装进信封,以特快的方式邮寄给了杨槐,并且让杨槐到县城找苏小帮忙,力争在九月一日开校前解决这个棘手又头疼的问题。
为此,阮强专门咨询了省城一位妇产科医生。医生告诉他,一个女人从做爱到怀孕,一般要三十五天左右才能检查确定。如果人工流产,最好在两个月以内,药物流产则四十二天左右为最佳。阮强掐指一算,从那一夜到目前正好四十天,当杨槐收到信的时候,正是进行药物流产的最佳时期。他希望杨槐药流,因为这样痛苦要小些,而且更隐蔽和安全。
女人的骄傲、矜持与自尊,在这节骨眼上也变得无足轻重了。杨槐深爱着阮强,也深爱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她甚至有不顾一切留下这个孩子的冲动。
女人之于自己的骨肉,她可以漠视世俗的强大压力,可以不在乎法理与道德的约束,可是一旦她深爱的男人因这团骨肉而受到某种致命的威胁时,在爱人与骨肉之间,情感的天平往往倾向前者。
在那个年代,未婚先育,对阮强的政治生命而言将是毁灭性的,他有可能被开除党籍乃至公职。杨槐宁死也不愿意要这样的结果。她必须及时采取措施,终止这个未成形的孩子降临人世的脚步。
杨槐找到了苏小。她向苏小坦陈了一切。
苏小感慨不已,“可怜的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不过,小槐,你还有爱情,还有未来和希望。不像我,过着与爱无缘的生活,尽管我认同画家梵·高的观点,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一种罪孽的和不道德的状态。”
杨槐说,“你和逸帆那么相爱,放弃眼前的拥有去爱吧,他会原谅你的。”
“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逸帆能宽容,也会在他心底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伤他太深了……况且我害怕贫穷、孤独和不能确定的等待。我很难想象在那样艰苦的村小能坚持多久,时间长了,我会疯的。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和逸帆轰轰烈烈地爱一次,并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告诉我,小槐,什么才叫真爱?”
成为女人且正在孕育新生命的杨槐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一种两情相悦的感觉,它发乎情,流于形,贵在真诚,重在付出,它的最高境界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
她推崇阿申·兹拉塔罗夫对爱情的看法,相信爱情是娇嫩的,有时温存也会使它受到伤害,寂寞会逐渐腐蚀爱情的发光组织;要想始终保持“相爱如初”,爱情的对象必须具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善于做到永不枯竭,同时钟情者必须具备善于观察的能力、丰富的想象力和细腻的心灵;爱情既要求所爱的人品质恒久不变,又要求这种品质具有可塑性,不断翻新,它崇敬传统习俗,但又渴望理想的美,渴望双方关系的文明化。
苏小叹息,“与你相比,我太自私了,其实我爱的人是我自己。”
苏小陪着杨槐到了县城最好的一家医院。杨槐用化名再一次做了检查,怀孕是毋庸置疑的。医生征求杨槐的意见后开出了药物流产的药片,告诉她三天之内温开水服完,一周之内胎儿将化为血水完全排出体内,同时反复叮嘱她一月之内不得同房。
杨槐举起黑色的药片迟迟不愿放进嘴里。她知道只要药入腹中,药力就会将她和阮强的结晶化为无形的血水。她仿佛听到了来自腹腔的哀求与挣扎。作自己骨肉的刽子手吗?尽管他(她)还只是一团未成人形的血肉,还不曾拥有思想和感情,但他(她)已经作为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生长。自我剥夺做母亲的权利吗?女人的天职就是成为母亲,女人的荣耀则是拥有母爱。孩子啊,原谅妈妈吧,我会在心灵的空地为你竖起一座永恒的墓碑,永生向你忏悔。妈妈希望你早日转世投胎,去一个快乐富足之家,尽情地享受阳光,幸福地成长。
杨槐服下药片后早已泪流满面。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杨槐来到武胜乡中心校,向校长乔平川正式报到。乔平川四十岁光景,生得高大威猛,没有一点老师的书卷气。
当杨槐循着旁人的指引敲开校长的家门时,乔平川正和一帮人打麻将。所有的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朝向门口。
杨槐怯怯地问,“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乔校长在吗?”
没有人应答。
这本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而现在这个空间忽然裂开了一道缝,秘密也就裂开了一道缝,被自然的光线和一个陌生美女的目光洞悉。不过这种沉默并非隐秘暴光带来的惊悸,而是停在杨槐身上的目光全都僵直了,思维也全都暂时僵直了。
回过神来的乔平川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遭遇侵入和窥视的不快,他客气而温和地问,“请问你找他什么事?”
“我叫杨槐,新分来的老师,找乔校长报到。”
“哦,你就是小杨老师?欢迎欢迎!请坐。”乔平川一脸灿烂,他转向牌桌吩咐道,“小陈,快给杨老师倒杯水……王主任,你上街买点菜,中午我们为杨老师简单接接风。”
一场方城之战,在美女面前偃旗息鼓。
杨槐一再推辞 ,但还是拗不过乔平川的执着,她留了下来。
菜很快端了上来,以卤菜和凉拌菜为主。一群人围上桌子。所有的男人都喝白酒,乔校长安排杨槐与自己的老婆喝啤酒。杨槐坚持说不会喝。
乔平川说,“小杨呵,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走上社会要学会交际应酬,喝点啤酒,无伤大雅,对女人而言,还可以养颜美容呢,要不,你和黄老师一起喝一瓶?小陈,开酒!”黄老师是乔平川的老婆黄淑萍,此时正在厨房炒菜煮饭。
满满的一杯啤酒放到了杨槐面前,不容她再推杯。
乔平川端起酒杯,说,“请大家共同举杯,真诚地欢迎杨老师加盟我们的教师队伍。”
所有举杯的手朝向杨槐。慌乱中杨槐举起了酒杯。在轮番的欢迎与祝福中,杨槐拘谨地喝完了一瓶啤酒。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加之酒量不大,不敢主动出击。三分醉意和七分羞涩轻易地爬上了她的脸颊。
一种夺人魂魄的风情,撩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欲望和想象。纷繁复杂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或明或暗地游荡。
当小陈老师准备开启第二瓶时,杨槐连忙站起来说,“各位领导,请慢用,我去给黄老师打下手。”说罢逃也似的奔向厨房。
年过五旬的教导主任王俊才感慨万分,说杨槐是他迄今为止看到的现实生活中最漂亮的女孩。小陈直言,能与这样的美女风流快活一夜,至死方休了。
乔平川一脸严肃,“大家别打歪主意,小杨有了男朋友,在省委组织部。”
一句话镇住了所有的人,确切地说,是“省委组织部”几个字镇住了所有的人。那些目光也变得自然规矩了许多。
在王主任张罗酒菜的时候,乔平川接收了杨槐的调令,同时大致了解了一下杨槐的个人情况和社会关系。男朋友阮强在省委组织部工作,阮强的叔叔是省委组织部的干部处处长,这是杨槐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她之所以讲这些隐私,一是表明自己名花有主了,以后免遭牵线说媒之苦,二是借男朋友的特殊关系罩住自己,免受可能的骚扰和侵犯。此举证明十分有效,先是乔平川断了非分之想,后是那帮人变得客气起来。
杨槐还是去了鞍山村小。
校委会在研究人事安排的时候,王主任说,“中心校正好缺一名兼职音乐教师,杨槐的特长是音乐,就让她留下吧。”
众人附和,惟独乔平川反对。他说,“上面有文件规定,新分配的师范生必须到村小从教一至二年,杨槐与学校签的协议就是到鞍山村小,我们不能违背原则,况且村小急需教师,我们能另外安排谁去?杨槐的背景大家都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讨好领导而让年轻的同志失去基层锻炼的机会,这不利于年轻人的成长。”最后民主的讨论,还是服从了校长的集中。
鞍山村小距离武胜乡中心校大约三公里。九月一日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乔平川迅速安排了一下工作,亲自护送杨槐到了村小。他对村小负责人说,“小杨老师刚分出来,你要多照顾她。”
村小负责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民办教师,工作踏实且为人本分,他不断地点头说,“乔校长您就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小杨。”
村小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从半坡到山顶是一片柏树林,中间夹杂着几棵槐树。四月槐花开的时候,黄白色的槐花散发出时浓时淡的幽香,用力吸气,香味便直透骨髓。
杨槐的家乡也有很多槐树,她出生的时候正值槐花泛滥,浓郁的花香给了杨父灵感,他对杨母说,咱们闺女就叫杨槐吧。
这是一所不完全村小,共开设了小学一、二、三个年级三个班,五十四名学生。这里原来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在暑假退了休,只剩下当负责人的罗老师。杨槐不来,单靠罗老师一人拳打脚踢,无论如何是无法完成教学任务的。杨槐接手一年级的所有课程和二年级的语文、音乐、体育、自然,同时担任两个班的班主任。
罗老师的家离学校很近,吃饭早晚都在家里,中午则由罗师母送到学校。现在杨槐来了,吃住都是一个问题,买菜割肉煮饭没有时间,尤其是住宿,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晚上独守空校,安全隐患是显然的。罗老师想到对乔校长的承诺,反复做老婆的思想工作。罗师母最终答应搬到学校来,作了一名义务勤杂工。
暗香(中篇小说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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