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介孚公的事我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过去了,可是它给与家庭的灾祸实在不小,介孚公一人虽然幸得保全,家却也是破了。因为这是一个“钦案”,哄动了一时,衙门方面的骚扰由于知县俞凤冈的持重,不算厉害,但是人情势利,亲戚本家的嘴脸都显现出来了。大人们怕小孩子在这纷乱的环境不合适,乃打发往外婆家去避难,这本来是在安桥头村,外公晴轩公中举人后移住皇甫庄,租住范氏房屋,这时便往皇甫庄去了。鲁迅被寄在大舅父怡堂处,我在小舅父寄湘那边,因为年纪尚小,便交给一个老女仆照料同睡,大家叫她作唐港妈妈,大概是她的乡村名字。大舅父处有表兄姊各一人,小舅父处只表姊妹四人,不能作伴,所以每天差不多都在大舅父的后楼上玩耍。我因为年纪不够,不曾感觉着什么,鲁迅则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据他后来说,曾在那里被人称作“讨饭”,即是说乞丐。但是他没有说明,大家也不曾追问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查明这说话的究竟是谁。这个激刺的影响很不轻,后来又加上本家的轻蔑与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与日后离家出外求学的事情也是很有关连的。
不过在大舅父那里过的几个月的光阴,也不全是不愉快或是空虚无用的。他在那里固然初次感到人情的冷酷,对于少年心灵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但是在文化修养上并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这也正在那时候他才与祖国的伟大文化遗产的一大部分—板画和小说,真正发生了接触。明显的表现便是影写《荡寇志》的全部绣像。
鲁迅在家里的时候,当然也见过些绣像的书。阿长给他买的木版《山海经》,虽然年代不详,大概要算是最早了吧。那是小本木刻,因为一叶一图,所以也还清楚,那些古怪的图像,形如布袋的“帝江”,没有脑袋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这比龙头人身马蹄的“彊良”还要新奇,引起儿童多少奔放丰富的想象来呀。伯宜公旧有的两本《尔雅音图》,是广百宋斋的石印小本,一页里有四个图,原版本有一尺来大,所以不成问题,缩小后便不很清楚了。
此外还存有四本《百美新咏》,全是差不多一样的女人,看了觉得单调。很特别是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也有绣像,不过没有多少张,因为出场的脚色本来不多。弹词那时没有读,但白蛇的故事是人人知道的,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许仙,而尤其讨厌法海。《白蛇传》的绣像看上去所以无甚兴趣,只是一股怨恨的感情聚集在法海身上,看到他的图像便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结果这一叶的一部分就特别破烂了。归根结蒂的说来,绣像书虽是有过几册,可是没有什么值得爱玩的。大舅父那里的这部《荡寇志》因为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比较生动,像赞也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鲁迅小时候也随意自画人物,在院子里矮墙上画有尖嘴鸡爪的雷公,荆川纸小册子上也画过“射死八斤”的漫画,这时却真正感到了绘画的兴味,开始来细心影写这些绣像。恰巧邻近杂货店里有一种竹纸可以买到,俗名“明公(蜈蚣)纸”,每张一文制钱,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毛边纸的一种,一大张六开吧。鲁迅买了这明公纸来,一张张的描写,像赞的字也都照样写下来,除了一些楷书的曾由表兄延孙帮写过几张,此外全数是由他一个人包办的。
这个模写本不记得花了多少时光,总数约有一百页吧,一天画一页恐怕是不大够的。我们可以说,鲁迅在皇甫庄的这个时期,他的精神都用在这件工作上,后来订成一册,带回家去,一二年后因为有同学见了喜欢,鲁迅便出让给他了。延孙那里又有一部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小本两册,原书系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的绘图列说,中国同时有徐鼎的品物图说,却不及这书的画得精美。这也给了鲁迅一个刺激,引起买书的兴趣来。现在这种石印本是买不到了,但日本天明甲辰(一七八四)的原印本却还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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