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年,舒伯特赴匈牙利,到约翰‧艾斯泰尔哈吉伯爵家,当其两个女儿的钢琴老师。这一年的夏天,舒伯特过得很自在。
1824年夏天,舒伯特又住艾斯泰尔哈吉伯爵家。这首「幻想曲f小調,D940」就是献给其次女卡洛卢妮的。
这看似平静的几年间,舒伯特经历了人生和事业的跌宕转折。
晚期的舒伯特,健康每况愈下,爱和友谊的凋零,对不太遥远的过去的怀念,经济压力,追求格局事业时的挫折。
终其一生,舒伯特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托付给了音乐,乐稿就是他的日记,他的音乐为其成长和遭遇画出了分明的轨迹。舒曼对此的做出了浪漫的形容:“别人用文字记录情绪,舒伯特那完全属于音乐的灵魂则用音符。”
患病之后的舒伯特在彻底的绝望中愈陷愈深:创作瓶颈、生涯危机、经济拮据、心理抑郁、病情恶化,这些统统合力压抑着他,挫败着他。然而,也有时候,这已然破灭的灿烂希望,彷徨在孤寂的黑暗中,引出了最凄美的艺术。
舒伯特可以说是对四手联弹这种体裁贡献最大的作曲家,或许是受到了其最崇拜的贝多芬去世的刺激,并且继袭了其作曲风格——在他的四手联弹作品中,都有着很明显的交响乐特性。《F小调幻想曲》便是这样一首具有内省、透视力、戏剧张力和说服力的钢琴曲。
第一次听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被开头美得冒泡的三连音主题旋律迷得神魂颠倒。这首单乐章式奏鸣曲三个部分的弹奏没有间隙,一气呵成的近二十分钟。先是内敛平静的主题三连音,随着曲式愈发复杂,旋律愈发不安,音乐情绪也随之被一点点推向高潮。
惊艳,像是河水决堤——不是贝多芬式波涛汹涌的海水骤然将一切碾压冲垮,舒伯特是溪流,是默默积蓄已久漫溢出来的溪水。它轻轻地蜿蜒流淌着,小心翼翼地饶过堤岸,将水里石头打磨得光亮,却与大海同样积蓄着情绪与能量。它平日里从来都是抑制着自己,一边温和地利万物而不争,一边一声不吭地奋力朝着向往的方向奔赴着。
终于,即将达到尽头之时,它再也无需保留着曾经的克制与犹豫,它敞开心扉,将积蓄的所有能量在最后一刻毫无保留却也是小心翼翼地释放而出。
前段时间找到了琴谱,兴奋不已。盼望着过几天回家练,于是先在图书馆边听边熟悉一番,结果之前没认真研究这首作品,仔细看到琴谱才发现,原来是四手联弹。
看来是练不成了。
四月底,我发过一条朋友圈:
当时是为了六月的伦敦交响音乐会,弄到了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总谱,准备稍稍膜一下钢琴独奏部分。
结果发现,根本不行……
说直白点就是我太自不量力了——不接触不知道,接触了才明白协奏曲是什么难度——而我,练琴的半吊子水平,本身连稍微有点难度的独奏曲目,都练不好。
所以看到是喜欢的曲目是四手联弹,便觉得练不成了。
会钢琴的人很多,然而四手联弹,并非只是钢琴旁边多坐了一个人而已。自己都没有把功底练好,无论和谁,合作出的联弹,不是拉低对方水平,就是互相干涉妨碍,弹奏效果不堪入耳。
协奏就跟不用说了。
练琴是这样,其他很多事情亦如是。
就像,总是把空虚寂寞,负面情绪,以及生活里的一切不顺统统归罪于自己单身,成天嚷嚷着要找个“灵魂伴侣”的人,恐怕自己连所谓“灵魂”都没有。
就像,怎么感觉周围很多(我没说所有)恋爱关系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呢:
男生:你是我女朋友了,你这个人就是我的东西了(类似于稀有盆栽之类的东西,要侍弄的那种)。
女生:你是我男朋友了,你就得无条件陪我宠我懂我听我讲废话给我买买买了不然我就生气甚至威胁分手。
开心的时候一起手机横屏打游戏,不开心的时候,正好为自暴自弃找了个平时找不到的好借口。
挺无聊的。
时间有限,而“独奏”练好不易。也许每个人对于“练好”的定义不同,然而妄想通过“重奏”实现“独奏”的完善,我觉得,不可能。
舒伯特1824年在给库贝尔维泽的书信写道:
“我失去了宁静,留下的是心痛,我将永远不能找回内心的平静。每个早晨只是让人想起昨天的悲伤……没有快乐,没有爱,没有朋友。”
“没有快乐”,早在1822年始,舒伯特的信件中就反复出现一个消极却具感染力的词:“悲惨”:“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了。想想这样一个人吧:他的健康已经不会好转,他对此完全绝望,这使局面更加恶化,而非改善。”人生已经毫无希望可言,更不可能有快乐。
“没有爱”,的确,“最灿烂的希望已经破灭”,疾病使他获得爱情与婚姻的机会大大减少了,在1825年给父亲的书信中,他关心了兄弟卡尔的婚事后,于自己草草表示“不打算结婚”,其实他当时深知自己已经不会有机会去经历爱情。之前几次无果的爱恋使他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配被爱”,甚至“没有人会喜欢”。就这样,舒伯特短暂的一生里,没有遇见过真正的爱情。
“没有朋友”,这似乎与他早期“只为了艺术和一小群友人而存在”的生活方式相悖。然而事实如此,1820年一次令人政治行动中,如“舒伯特之夜”这样的私人聚会被迫停止,舒伯特和其四个朋友遭到牵涉逮捕,其中一位较为耿直的塞恩甚至被监禁而后驱逐。经历了这次动荡,舒伯特的朋友圈子“无聊协会”解体了,舒伯特也被迫开始独居,与曾经的朋友日渐疏远,之后他在给朋友朔贝尔的信中哀叹他们“似乎已经屈服于世俗的繁文缛节了”。
他在1824年给其兄长及友人的信件中写道:“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最灿烂的希望已经破灭,爱和友谊的快乐最多只能给我带来痛苦,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情即将消磨殆尽……”,却又写道:“的确,现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时光……每件事物都环绕着青春的光彩。现在,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了悲惨的现实,我想,感谢上帝。”
晚期的舒伯特,在“屈服于世俗的繁文缛节”与“趁一切美好事物的热情消磨殆尽之前,尽量美化它”之间,选择了后者。
也许,练好“生命里的独奏”,就像“脱离愚蠢”一样,是一个终其一生可以无限接近但无法达到的目标。
也许便因此,“重奏”“协奏”是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
但也许正因为不可实现,追逐才会更有意义,无论是“脱离愚蠢”,还是“练好独奏”。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达到自己“独奏”的巅峰,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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