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县京华路。
荆州南蛮的战火尚未波及此地,刺史早早得了上头的消息,紧闭城门,封锁消息,城中百姓倒也没察觉什么,除了来往官差多了些,气氛紧张了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也就这么寻常过去。
市坊三天一开,早早有人挑着粮食作物吆喝叫卖,走街的戏班舞枪舞得利索,博得声声喝彩,铜钱铃铛儿落在盆里,带起小二谄媚的笑容:“诶,谢谢大爷。”
这里街头转角,人流如织,戏班的气氛火热,一男孩蹲在角落,眼神怯怯。
“阿大,该你了。”穿着黄袍戏服的小旦从舞台上下来,丢给阿大两块手绢,那小旦卸下脸上的油彩后,脖颈处一条刀疤一直缠绕到耳后根,说不出的狰狞。
说来讽刺,明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颜色,按规制,除了皇宫殿上那位,便只有最不入流的戏子能穿。
这出戏讲的一落魄的书生在宝塔寺里与相国千金一见钟情,这年头书籍损毁,戏本流传的也不多,大多是些说书人口口相传的戏码。
风流才子春秋梦,佳人醉卧楼台中,阿大要演的是佳人……身后低眉顺眼的丫鬟。
阿大是荆人,荆地本就苦楚,又碰上永安王造反,苛捐杂税上又加了一层兵役,阿大上头本有父兄,被抓了壮丁后就再无音信了。
阿大天生生得一副唱戏的好皮相,细皮嫩肉,眼睛大大的,黑亮黑亮。在外乞讨时被戏班子瞧上,对阿大来说,戏班子也算恩德,把他带离了荆州的战火连天。
阿大木讷,总是一副傻呆呆的模样,除了在学杂耍的课上露个脸以外,平日里谁和他说话都不搭理。
平叔暗地里偷偷给他买的风车他从没碰过,领班看在他脸蛋儿的份上儿也是一忍再忍,暗地戏班其他的人个个不屑,只把阿大当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今天是阿大第一次登台。
他一上去,围观的人眼睛都亮了,这戏班建班才三个月,都是男角儿,压根没人能唱出女子的妖娆妩媚。
“这丫鬟生的,渍渍,倒是比小姐还俊俏。”围观的人一阵哄笑,铜盆里的响声愈发密集,喜得领班见眉不见眼。
阿大被粗暴的推到了台前,他只知道要跟在那演小姐的平叔身后。
阿大不安的缩了缩,一点一点的往台下移。平叔侧移了下身体,不动声色的堵住了他的路,用眼神示意他好好呆着。
阿大身体一抖,不敢动了,挣得大大的双眼瞳孔涣散,失去了聚焦。
才子佳人互诉衷肠,决定月夜私奔,平叔扮的佳人和那个才子退场,这时丫鬟留在相国府,表达一下对小姐的担忧,和无法跟相国交代的恐慌,这一幕就算结束了。
台上只留下阿大一个人,阿大的脑子一片空白,周围人打量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他傻站在台子的正中央,在领班沉下去的脸色中,目光惶惶。
台下响起了嘘声,围观的人面露不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阿大唇色苍白,颤抖从指间传递到双腿,眼前一片模糊。越发嘈杂中,他瘫坐在地,像是脑海紧绷的弦终于断掉,他放声大哭,歇斯底里。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扫兴的甩了甩衣袖,有人转身离去,跟多的却是被哭声吸引,凑上来看热闹的人群。
领班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上去给了阿大一巴掌,眼神凶狠如狼:“混账!”
小二赔笑的解释着,人群渐渐散开后,他转身瞧了一眼阿大,呸了一口唾沫:“真他娘晦气。”
领班上去又是一脚:“你个废物,真是白瞎这张脸。哭,哭什么哭!连哭你都不会哭!你刚刚要是好好的哭一段,客人能走吗?”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指指点点,被领班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有些悻悻,识趣的不再多言。
领班犹不解恨,就想再补几脚时,却被人拦下了。
“这位大人,这还只是个孩子。”
来人是个眉目清秀的伙子,瞧着应该是刚出弱冠,长发后束,一身明快着装,那是上好的金蚕丝,这通身的贵气,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
领班眼里略有忌惮,语气微缓:“孩子?白吃我这么多粮食,屁大事儿没做一点,我开戏班,又不是做慈善堂!”
“这孩子生的倒不错。”少年握拳轻咳两声,显出两分尴尬的神色,上前低声道:“这孩子反正也不是个会唱戏的,这位大人不如……不如转给我如何?价钱肯定能让你满意的。”
领班咪了咪眼,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少年,又看了两眼阿大那哭的通红的双眼,端的是我见犹怜。领班露出了然的神色,都说京城权贵夜夜笙歌,私底下的荒唐让人咋舌,据说男风也是颇盛。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地方也有好龙阳这口的少年公子。
那领班心下鄙夷,面上却是带了笑容:“这位公子,好说好说。”
公子出手阔绰,二十金,都足够买下一间三进的宅子了。
末了,领班摸了摸阿大的头,到底是有些不忍,压低声音说道:“以后听这位公子的话,他……他断不会亏待你的。”说罢别过眼,任少年抱走了阿大。
领班整了整衣裳,在无人处拉过平叔,沉声道:“平叔,叫上我们的人,收拾收拾,撤。”
平叔一惊,却并未多言,命令一层层下达,戏班的人有条不紊的整理东西,显出训练有素的模样。
却说那公子抱着阿大转入角落后,一盯梢的随从上前恭声道:“公子,打草惊蛇了。”
少年先前的那番微妙作态全消,眉眼皆是被冷厉侵染的肃杀,他将怀里发着抖的阿大递给随从:“茗烟,好生照看。”
“只要前线没问题,这帮人也掀不了什么风浪。”
不知何时,城里悄然传出流言,先帝第九子文武双修,德才兼备,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惹了当今圣上的忌惮,被皇上找了个由头,削了爵位,以亲王之尊,却只封了个什么永顺候,这种封号一般都是封给别国战败的贵族俘虏,这不是平白的折煞九王嘛。就算这样,皇帝老儿还是不放心,给侯爷分了快鸟不拉屎的地儿,侯爷前往封地途中,又着人刺杀,这是将九王往死路上逼呀,皇帝又听信奸臣……
茶楼一中年男子摇头晃脑,仿佛亲眼所见般侃侃而谈:“啧啧,这世道艰难啊,都说那九王是个体恤百姓的,要是他当了皇上,说不定我们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公子,这是那戏班的人,要不要解决了?”茗烟上前道,说来委屈,王家嫡出的公子哪个不是千尊万贵,而他家公子王锦睿,更是尊贵无双的嫡长公子,却被发配到这种破地方来。
“当今圣上,是个有能的,就是疑心太重。不过在他那个位置,也是逼不得已。”王锦睿嗤笑道:“这九王也不是什么好的,倒是挺能装绵羊的,不过谁不知道他是条大尾巴狼。”
“回去吧。”
流言甚嚣尘上,荆地起义的消息不胫而走,城里惶恐着战乱的到来,纷纷想要北上投奔京城,城门口开始有百姓聚集,嚷嚷着要向官府讨个说法,门里门外的商贾也不断施压。
王锦睿冷眼旁观,这戏班子倒是好手段,这才几天,流言就能被挑拨至此。
且说阿大,被那领班踹了两脚,眼睛越发空白,总是枯坐在那,像个入定的老僧,而且抗拒除了王锦睿以外任何人的接近,只要有人靠近,便会身体发抖,狂乱的尖叫。偶尔他平静下来,就会拿个石头,一个人闷声不响的拨弄好半天。
“公子。"王锦睿挥手屏退下人,上前蹲在阿大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隔了半响,王锦睿道:“你说,你以后叫王锦逸可好?”
门口的茗烟欲言又止,王家是第一世家,王姓显赫,王氏族人无不以王姓为傲。王姓,一般只会赐予立下大功的世仆。这小子还真是命好,这名还叫锦逸,锦逸,可是王二公子的名字。
死去的王二公子,是锦睿的胞弟。
茗烟心里叹了一口气,王二公子风采绝世,三岁识字,五岁吟诗,七岁出口成章,十二岁便已是名满世家的公子,又岂是这个傻小子能比的?
“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弟了。”王锦睿眼里涌起一抹怀念的情愫,低喃道:“要是锦逸像你这般,只是个傻小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以前我总是妒你天资过人,想着要是你没那么聪明,爹娘的心也就不会都偏到你身上了。要是你能愚钝些,又或者你能再聪明些,学会收敛锋芒,又怎会成为靶子?大哥……大哥又怎会护不住你?”
王锦睿声音悠悠,目光丝毫不错的放在阿大身上,露出恍惚之色,像是在隔着时空与亡灵对话。
阿大呆呆的把玩着不知哪个角落弄来的破石头,头都不抬,仿若未闻。
阿大眉眼尚未长开,瞧着竟与锦睿有三分相似,锦睿轻呼一口气:“真像啊,锦逸。”这声锦逸也不知道唤得是阿大,还是他死去的胞弟。
前线战况激烈,九王打出清君侧的名号招募了一批能人,私下养的兵马终于放在了明面上,兵分三路北上包抄京城,相较初始的长驱直入,战况开始胶着,京城拨调的禁卫军尚还在支援的路上,上至京城,下至小县,朝廷开始大肆征兵征粮。
战火肆掠,终于搅碎了安城县这脆弱的祥和。
此地背山临水,地势险要,破了此关,后面便是能够长驱直入的平原地带。
此次战役,王锦睿名为监军,实行大帅职能。用铁血手段镇压了不服的副将,军营主帐气氛肃穆,王锦睿瞧着最新呈上来的战报,神色晦暗不明。
皇上传来的密报,说援军已至豫州边关,大概能拖上一个月,再此期间禁卫军会接手安城县,责令王锦睿务必守好安城,否则军法处置。
可不过三天,便已兵临城下,六军待发。
“公子,我们只要守到禁卫军到来就可以了,援军已在路上。”茗烟有些艰难的道,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城防搭建仓促,城中壮丁先一步被征走,库存粮食连五天都撑不了,而铁器也被那戏班子做了手脚,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
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而他们虽占据了地利,其他的却糟糕的一塌糊涂。
“茗烟,你还看不透吗?无论禁卫军来不来,我都必须死在安城县啊。”王锦睿道,眼里无波无澜,神色风轻云淡。无论何时何地,王家大公子永远是这般气度,茗烟心里赞道,心下也跟着平和下来。
“你看,隐瞒战报,克扣军饷,还有个军法处置在后面等着。皇上这是多想我死啊。”王锦睿道。
“报,南门逆贼开始攻城。”
”知道了。”王锦睿淡淡应了一声,接着和茗烟道:”城中士兵五千,都是我王家的私军,来敌十万。若是我没死,城破了,便是军法处置,便是我侥幸守住了。”说到这里,王锦睿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他从案边拿起一份密报丢给茗烟:”你自己看吧。”
“什么?禁卫军居然早就到了玉城!”玉城与安城不过相隔百里,二十万禁卫军却在那里按兵不动,茗烟怒道:“狗皇帝欺人太甚!”
“茗烟你说,即便我守住了城,那禁卫军又会不会……助永安王一臂之力,给我扣上一个守城不利的罪名,又或者干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就是不小心死了,也是正常的吧。”
皇上想要打压王家,想了不是一年两年了,王家家主横死,一个分崩离析的王家,显然才更符合君王的利益。
王锦睿转头看向茗烟:“那边如何?”
茗烟回道:“族老已悉数转移妥当。”
“你说若处在这个位置的是锦逸,他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不用这般窝囊。"王锦睿微抬双手,有些恍然的打量着自己:“他贯来比我聪慧,若当初成为族长的是他,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王家或许能更上一层楼,甚至问鼎天下也未尝没有可能。”
十年王朝百年世家,王家传承千年,乃世家之首,家族子弟遍及海内外,姻亲盘根错节。已历经三次王朝更迭,每当新朝建立便派出家族子弟入朝为官,乱世更替便冷眼旁观,从不插手皇权。
世家立足九州,从来不在意皇位上坐的是谁。
虽从开国皇帝武帝起便有了科举,当寒门中能念得起书的又有几人?识得几个大字,文化水平就算高的了。
而世家教养苛刻,又有家规约束一言一行,皇城新贵多出纨绔,真正有才之人大多出自世家。
皇帝需要世家之人治世,世家依托皇权扩大影响。期间各种博弈,倒也相互制衡。
这天下安定了三百年有余,平衡开始逐渐倾斜。
几代皇帝建学堂,开民智,科举成熟,逐渐摆脱了世家独大的局面。当朝的奉安皇帝是个有野心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奉安皇帝想要河清海晏,万宾来朝。
想要奉安这个年号,永垂青史。
攘外必先安内,几十年的徐徐图之,军权,政权在奉安手里高度集中,世家千百年超脱于皇权,早已为皇帝所不容。
赋税改革,田地改革,官员任制改革,皇帝大刀阔府,扶持新兴寒门子弟与世家周旋,接连几道政令更是直指世家根本。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奉安皇帝老了,早年的耐心日复一日的消磨,他自己是踩着兄父的尸体上位,以己度人,疑心病越发重了,瞧谁都觉得人家惦记自己屁股下面那把椅子。
对外,越发的好战,恨不得把边境上所有邻居都给狠狠踩一遍,对内则和世家斗成了斗鸡眼。
王家首当其冲。
王家在朝官员触犯天威,三品以上多被免职,出京历练的嫡系子弟更是惨死境外。
局势越来越险恶,在这个风口浪尖,二公子王锦逸被确立为族长继承人。
皇上不会允许一个天纵奇才当上王家家主。所以尽管锦逸聪慧无双,在王家内部,真正被当做家主教养的,依然是王家的大公子王锦睿。
二公子习的不过是些君子六艺,而非上位者的权谋之术。
为了保护大公子,王锦逸的光芒被无限放大,王家诸多造势,锦逸小小年纪就有了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虽说真正下手的人是皇上,可是王家族人又何尝不是凶手?
他妒过弟弟的才华横溢,怨过父母族人的偏心,可他从来没想要他的胞弟死。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聪明一点,能够追上弟弟的脚步,少年的虚荣心作祟,他也渴望生活在别人艳羡的眼神下,掷果盈车,潇洒风流。
王锦逸死于非命的消息传来那天,那个满心争强好胜的少年终于褪去了一层幼稚浅薄的皮,眉眼间的浮躁仿佛在一夜之间悉数沉淀。
轻描淡写的五年过去,和着所有的血与泪。
他接手了家族,揭开那些肮脏的真相,他才知道他弟弟的死,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废物大哥。
他本该一世风华无双的。
“锦逸呢?”他问的是阿大。
“按公子的吩咐,已经安置在密道口了,随时准备撤离。”
“那我也是时候死了呢。”王锦睿语气慵懒,眉眼倦怠,有些东西,他是真的腻歪很久了。他承了王家公子的名头,享有了这个身份带来的富贵荣华,便注定要承担王家这份责任。
不过经此一役,他便再不欠王家什么了。
王家大公子会死在这场战争里,那些和皇上博弈过,被皇上记恨上的族老和子弟,已带上一部分资产转移海外,以他们的手段,若没有其他的心思,百年富贵无虞。
王氏族人依然遍及九州,但能够号召他们的族令,会伴随着王锦睿的死亡永远的沉寂。
世家的超然是依托于乱世,但无论如何,世家都不具备与一国之力相抗衡的能力。
自己死后,尚在京城的青年子弟,会如皇帝所愿上交王家经年累月囤积的财富与粮食。不再惹皇帝忌惮的王家,皇帝也不会做绝,而且,相信皇帝也会感念这一份配合。
他们会科举入官,王家在清流中,素来名声颇显,虽然不会再有王家这个庞然大物做依仗,但凭借他们自己的能力,也会成为天子纯臣。
以后王家的路,会好走许多。
王锦睿闭上眼睛,一切,大抵算妥当了。
永和四十年,王家第五十三代家主薨于安城,享年二十五,帝德王氏,大悲,赐谥武正,荫蔽子孙,着礼部厚葬,携百官齐哀。
史书如是记载。
……
并州边境,朔风凛冽。
王锦睿朝北方遥遥一拜,又朝着京城的方向行了个大礼,出了边境,便不再有君臣之义了。
王锦睿转身抱起了脚边的阿大:“锦逸,哥哥就要离开这里了,跟哥哥一起离开好不好?”
阿大神色依旧有些木然,他转了转眼珠,看向锦睿,微微张口:“好。”声音轻飘飘的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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