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奶

断奶

作者：谨水

开始于2019.3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写下这首诗句，想表达的是，自己身处逆境，却不屈服于逆境。逆境是一种滋养，是一种自豪。

于我而言，逆境更多的，是一种依赖。

逆境让我变得敏感，让我坚持寻找自我，让我时不时在嘈杂而喧闹的人群，想着自己为何活着。

逆境更多的，是带给我不敢前进的勇气，以及多愁善感和知难而退的犹豫性格。

所以，

我一点儿也不感谢自己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因为它找到的光明，是洞口的微光，不是敞亮而美好的白天。

《假如没有白天》，小时候看到这篇奇文，心里暗笑作者的白痴。而现在，

我宁愿没有白天。

断奶

（一）

妈妈说，哲轩很大了还在她怀里吃奶，那个年纪，大概是三岁。

“苏明轩，你也是能长那么大，多亏了你哥哥啊。”

苏哲轩是我哥，是我的孪生哥哥，老是欺负我，妈妈护着他，每次都骂我。

“妈妈，我能长这么大，关苏哲轩什么事？”

“你身体好，哲轩身体弱，他的胆子也小，从小什么好东西都被你抢去了，连个个头都还长不过你。你说，在我肚子里，你是不是没少欺负你哥？”妈妈总是这样说，末了她还添一句，

“哲轩身体差，只有在抢奶这件事情上，他抢得过你，其他，你样样在前面。”

是啊，我都怀疑，苏哲轩是不是和我抱错了，他才是弟弟，我才是哥哥。

否则，就是他才是“赝品”，我才是家里的正品。

我观察过哲轩，他塌鼻子，小眼睛，一对招风耳，长得难看极了。我却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鼻子高挺，妈妈说，像爸爸年轻的时候。

我怀疑过，哲轩就是“赝品”，被抱错了的孩子，或者是他们于心不忍，收养的孩子。

妈妈每次都给我说，哲轩其实特别脆弱，而且敏感，叫我多关怀他，别和他抢东西，别打扰他学习，也不要当着他说他不是家里亲生的。

妈妈说，哲轩是我亲哥哥，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相有差别。

“你仔细看，哲轩其实和妈妈长得很像，对吧？”

我摇头，

不，他就是个赝品。

赝品不是指血缘，还有精神。他根本没有爸爸的傲气和妈妈的坚韧，他只会面上逞英雄，背地里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他就是一个软蛋，精神上的赝品。

（二）

哲轩在小的时候成绩其实很好，但是他先天性的弱势在他上了初中以后就把成绩拖下去了。他也是上了初中才开始尊重我，叫我“明哥”，给我端茶倒水，买游戏网卡，有的时候还帮我追女孩儿。我说要不以后都跟别人说我是你哥得了，他也不生气了，屁颠屁颠儿地答应说好。

他那个样子，真的很让我觉得丢脸。

她突然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上初中突然开了窍，开始认真学习，并且用我的小聪明当上了班里的班长，很快也成了年级里的大队长，最后混到了学生会主席。那几年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哲轩却一直上不来，成绩悬在中间，他又不肯配眼镜，就这样把上升的机会耽误了。

“傻子！”我每次看到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样子，都骂他这样一句。

我开始怀念他以前给我讲题的日子，那时候数学题是我的弱项，我老是缠着他给我讲数学题，他的英语也学得好，但是每次都趾高气昂，叫我读“西瓜”这个单词，我读“watermelon”,他就笑，边读边笑，越读越笑。

我问他笑什么。

他说想起我小的时候抢奶抢不过他，笑我是个窝囊废。

我气的一拳打上去，却被他翻倒在地，反受了一拳。

那时候的哲轩还很壮，个头和我一样高，力气大的惊人，我被打得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真正的窝囊废是他，他直到现在，连衣服都是妈妈帮他叠好了送到学校去，晚上睡觉也从来不敢关灯，妈妈问他将来要不要找个媳妇儿，他说自己和妈妈过一辈子。

永远不离开妈妈。

我恶心得要吐了。

这样的男生，怎么会是我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依靠家里一分钱，也不会永远待在妈妈身边，

男子汉大丈夫，势必要有一番自己的事业，也要有自己喜欢的人，将来，和她共度难关，共同走向理想的未来。

这样的道理，哲轩不会懂的。

（三）

哲轩现在变得有些神经质，我给他讲题，他说我太骄傲了，讲题老是绕，总讲不到重点。

我说那你自己来。

他就不说话了。笑嘻嘻地过来哄我，说弟弟，咱们继续吧。

我说，苏哲轩你叫我什么？

“哦，是明哥。”哲轩的脸色有点难看，因为旁边坐着那个哲轩喜欢的女孩儿。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追。当我告诉哲轩那个女孩儿喜欢别人的时候，哲轩的头埋得很低很低，我看着他，像一个跳梁小丑。

“怎么哥哥还叫弟弟’哥’啊？”那个女孩儿轻飘飘地走过来，伏在桌子上，看我给哲轩讲题。没错，她是我的同桌。叫李小梦。

我说早就叫了，又不是今天才叫的。

哲轩的脸突然变得很红很红。我心里突然有点小骄傲，终于把这个长不大的孩子给教训了一顿。

李小梦给我告过白，我一直没有给哲轩说，李小梦说，我简直就是完美男友，长得好看，还爱学习，关键是对女生不来电。

我问李小梦，知不知道我哥也喜欢她，她摇头。

我说那永远也不要说喜欢我这些话，

因为看不上这哲轩的人，也会看不起我。我经常做梦，梦见哲轩变成了我，他却没有我这样的心高气傲，他踏实肯干，为人很好，也不会欺负嘲笑他的弟弟。我成了塌鼻子，小眼睛的哲轩，我伤心啊，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眼泪变成血，血变成河。河淹死了哲轩，我又变回来了我，那个高鼻梁，大眼睛的我。

我知道，自己就是另一个哲轩，自己的另一面，没有骄傲，没有自尊，更没有好看的容貌和值得喜欢的女孩儿。

我时时地提防着，防止自己变成另一个哲轩。

（四）

我经常翻看我和哲轩小的时候的照片，哲轩那时候还瘦瘦的，我反而很胖，我们两个，就像是两个没有长大的萝卜头，小小的一点。

有一张照片，我的印象很深刻。

那张照片是哲轩哭哭啼啼地抱着一只狮子，爸爸站在一旁，表情很不耐烦。

妈妈说，那是哲轩被爸爸揍了一顿后留下的照片。“他当时太胆小，你爸爸想要他去抱那只狮子照一张照片，结果他死活不肯。被你爸爸扇了一耳光。哭着坐上去拍下这一张照片。”

我问妈妈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儿。

妈妈说当时我正在抱着一条大蟒蛇开心的合影，根本没空留意哲轩。

我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那个夏天。

那是初二的暑假，爸爸带我们到省城拜见朋友，见到了很多人，男的女的都有，觥筹交错中，爸爸叫我和哲轩起来敬酒。我大大方方，拿起酒杯就敬，喝完了酒还能来一段贺酒辞。那些都是爸爸生意上的伙伴，平时来家里都是妈妈招待，但是碰巧妈妈那天不舒服，回酒店了。

哲轩磕磕巴巴，拿着酒杯，脸涨得通红，背心全被汗打湿了。我看着他，知道他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面对生人永远没有我自然得体，爸爸在身边尤如此。我猜想，那是因为妈妈没在他身边，他没有安全感。

“真是一个妈宝男。”我心里这样想。

结果下午去动物园，我就没和哲轩一起，我嫌他太丢人，做事畏畏缩缩。

可我没想到爸爸会揍他。

难道爸爸也是因为哲轩不会敬酒而生气，因为哲轩不抱狮子而想到了他不敬酒的畏缩？

真是一个谜。

我嘴那么甜，表现那么自然，可为什么爸爸也不多看一眼呢？他也不和妈妈说说我的好，谈谈我的表现。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像哲轩一样，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挨揍了，至少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恨哲轩了。把对他那点仅有的愧疚和不忍，全抛了。

（五）

高考的那天晚上，哲轩走过来告诉我，他想弃考。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一直喜欢的事一直没有干成，自己心有不甘。

我问他想干什么，是不是还是当数学家。

“你昏头啦？”哲轩突然打我的头一下，“你哥想做什么你都不知道？”

我摇头说不知道，

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怎会不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哲轩上了高中迷上了画画，他创办绘画社，到处拉赞助，为绘画社的发展出了很多很多力，三年下来，他的成绩下降了，在最后关头，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背书背到天亮，成绩提升了100多分。这里面也有爸爸的功劳，爸爸给他请了一个数学补习老师。

我却在这三年里面，沉迷于打游戏和练功，已经没有心思学习了。

练功的事只有哲轩知道，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每天晚上都不睡觉，拿着一本《练功大全》，点着一支蜡烛，背靠墙壁，默念功的主题到天亮。我幻想，人死以后不会到天堂，而是会下地狱。而念功的公式，会助你上天堂。我不止一次地起夜翻墙去校外打游戏，被舍管抓到两次，学校门卫有一次把我打得连课都上不了。

但我没有放弃。

哲轩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哲轩知道就可以。

所以，当哲轩对着骨瘦如柴的我说他不想考大学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他是想要留下来照顾我。

为了我，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了考中央美院的理想，他要留下来照顾我。

他还是那么幼稚，一点儿也没长大。一点儿也不成熟。

爸爸妈妈不知道哲轩的心思，我却明白。我劝哲轩不要那么幼稚，去考个好大学，以后好出来找个好工作孝敬爸妈。

“那你呢？弟。”哲轩这傻子，又低头不敢看人了。他低下头，

“弟，你上了高中成绩就一落千丈，你每天都不务正业，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吃以前成绩的老本，你不认真学习，又没有勇气承担后果，结果迷上了网吧打游戏。你打游戏成瘾，戒也戒不掉，你不和我们商量，自己就买了《练功大全》练习修仙邪教。自始至终，你都在想什么？我要是不留下来，那爸爸妈妈才是真的完了。”

“弟，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我长得不好看，成绩也一直没你好，小的时候还有点依赖妈妈，但是你不觉得，一直以来，我没有拿这个来压倒过自己，而是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知道自己要什么。”

“反倒是你，一直迷失在自我过强大的骄傲里面，一直不晓得怎么去离开自己的内心。我以前就想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内心，别让它太过强大。”

“弟，不，明哥，苏哲轩今天正式决定，苏明轩以后，就是苏哲轩的哥哥。苏哲轩要照顾苏明轩一辈子，直到他好起来......”

（六）

我是苏明轩，苏哲轩是我哥，在三岁的时候，他抢我的奶喝，被我挠了一道疤，现在脸上都能看见。

四年级的时候，哲轩还尿床，被我嘲笑了整整一个暑假。

妈妈说，哲轩能长这么大，多亏了有我。

我说，我能长这么大，多亏了有哲轩。

是哲轩告诉我，小时候一起吃过奶，就是一辈子的兄弟，被嘲笑的人生，才是完美。

苏明轩嘲笑苏哲轩，苏明轩说苏哲轩是赝品，苏明轩让苏哲轩去给他买游戏卡，苏明轩还有苏哲轩得不到的女孩。

苏明轩就是我，但苏明轩最后没有得到苏哲轩的坚韧，没有得到苏哲轩的善良，没有得到苏哲轩不计前嫌的照顾和永远不服输的笑容。

苏明轩的堕落，就是苏哲轩的断奶。

（七）

哲轩真的没有去上大学，他找了一个服务生的工作，说要从底层做起，说打算自己创业。他要自己变成马云，变成董明珠，变成下一个商业传奇。

我每天都在哲轩的照顾下，自习高三的内容，我的《练功大全》被哲轩没收，游戏机和手机被哲轩烧了。他说之所以不烧《练功大全》，是想让我考上大学以后看看，自己之前是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我难过的时候，一点书都看不下去，失败的阴影像一条条爬虫，腐蚀我的内心，撕破我的每个细胞，我恨不得跳到火海里面去，把自己烧成碎片，有时候，我恨不得拿着冷水浇到头上，好让自己可以清醒一点。

我害怕再一次回到爬不出来的阴影，我甚至不敢回忆，连呼吸都困难。

哲轩像老妈子一样，把我撕碎的衣服和打碎的碗收拾干净，他一边收一边骂，骂我不成器，骂我不知好歹，还威胁我说如果再不好好看书，就揍我一顿，让我尝尝他拳头的滋味。

“你不要以为你是我弟，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告诉你，小的时候打你的感觉，我现在还保留着。”

苏哲轩永远是苏哲轩，对外人屁都不敢放一个，对自己人永远那么横。他叫我一声弟，我就朝他吐一口唾沫，并纠正他

“叫明哥。”

明哥永远是明哥，哪怕明哥病了，也是明哥。这是他自己说的，也是他必须要承担的。

每每这么想，我心里就好受了很多很多。那条爬虫，咬我也没那么厉害了。

（八）

妈妈来看我，眼睛都哭肿了。哲轩在一边，一言不发。我踢他一脚，问他是不是死了。

“你小子再这样我不伺候了。”哲轩跳起来，拿起板凳就要往我头上砸。我拿书去挡，妈妈拿手护着我。

“大轩，你就听妈妈的，去读大学吧，小轩妈妈来照顾。好不好？”妈妈流着泪对着哲轩。妈妈流泪，那条爬虫突然又爬上来，一下一下，开始咬得我头晕眼花，我难过的感觉又冲上来，我拉着妈妈，喊她救救我。

“妈，弟发病起来你管不住的。你不要管了，”哲轩还在说话，我听到那声“弟”，我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往手上割。

妈妈哭天喊地，冲上去拿起我的菜刀，往自己的手上架，我心里似火在烧，我气不过，抱着旁边早上吃过的碗，就开始砸。

“你们不要管我了，求求你们，放了我。”

我跪下来，求哲轩，求妈妈。

我想，我的心理防线，那一刻已经崩塌了，我早就不想再活着了。得不到尊严，得不到骄傲，我可以马上去死。

只是，哲轩，你不能代我死，你去读大学吧，我祝你一切都前程似锦，一切都好好的。回到从前，我向你道歉。

现在，我也不能屈服。

我想起《练功大法》上说，只要意念还在，人就可以永生，意念是人最重要的东西，我的意念还在，我是不是就永生了？我是不是就能考上大学了？

哲轩，祝我考上大学吧。

以前我欺负你，现在，我靠上大学了，让我来照顾你。

（九）

我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哲轩亲自告诉的我。

哲轩每天晚上都陪我学习到很晚，哲轩说，明天他就不陪了，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我早就知道他在说气话。我那天爬虫上来的时候，哲轩气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强行要求妈妈来陪他度过那一个晚上。妈妈抱着哲轩，像小的时候那样，边安慰边抚摸，哲轩渐渐睡去。

我说，哥，你送我到戒网所去，你就没这么痛苦了。

哲轩说那不可能。

爸爸来劝他，妈妈来劝他，连七大姑八大姨都来劝他，让他不要那么倔，就答应送我去戒网所。

哲轩就是不，怎么都是一个不。

我吼他说那你想看着我哪天控制不住杀了我两个你才满意？

哲轩说要死一起死，死在一块儿免得浪费墓地浪费钱。哲轩还说你休想就这么死了，你大学，死了我也把你拉回来。

这话一出口，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的身材变得胖了一些，但是脸还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冷苍苍的看上去就像个死人。我的大眼睛已经变得又大又空，高鼻梁被我摔断过一次，好在够结实，基因还不错，高鼻梁没有断。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哲轩，我叫你哥，你能不能答应我哥条件。”

“什么条件？”

“李小梦是我喜欢的人，为了你，我没去追她。现在我要你把她给我追回来。我要她来陪着我。否则，我不考这大学。”

哲轩看着我，很快，小眼睛里面就充满了一样东西，

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