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记忆就像是一座城,天光变幻,日月百转星辉,城市埋藏在风沙和岁月的腐蚀下,渐渐陷入在漆黑的夜色中央,记忆无从想起,城市一点一点下沉,最终连渣都不剩。
我能想起的事情在风景和美食的诱惑下渐渐浮现在指缝间,六升是我童年时的同学,与他有关的记忆就像城市中央的那片腐蚀的荒地,不留神就会被覆盖在汹涌的人海里。
我迎着风在街边的树荫下缓步走着,看到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激烈的喊着:“对五,要不要?要,那我对二。”
六升的声音穿过来,我想起了童年时的他。
小学生涯是我最快活的时候,六升是我们班最坏的人,而我们同姓,关系不错。他坏到什么程度呢,我亲眼所见,上课他在我们最后一排玩小鸡鸡。
我睁大眼睛,看个不停。他:“看什么看。”我:“没看过这么牛逼的。”
这是第一个事情,那时候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他的份。
我们最后一排的方圆两米范围内总是一股臭味,不仅我能闻到,还有一个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也能闻到。久而久之她就憋不住了,跟老师说:“老师,我要换位置,这后面老是有股臭味,我受不了了。”
老师:“就你自己能闻到,其他人怎么不说?”
她皱着眉头说:“那谁知道,不信你来后面呆一会儿。”
说完就坐下了。
后来我才知道,放屁这件事另有其人,但六升是不是同谋就不知道了。
后来老师给她换了位置了,与她换位置的那个人就遭殃了。
六升那时候就会抽烟,我在他的影响下也学会了抽烟,但我抽的都是好烟,他没烟的时候就抽烟把,但我死也不抽。
还有就是纪律委员记名字的事情,六升第一个不服,每次老师看记名册瞧见最多的就是他的名字。然后老师就拿棍子打六升,六升打不过老师,然后就哭。
然后六升就割纪律委员的车胎,上面都是刀印,纪律委员打不过六升,然后就哭,就告诉老师,老师就来打六升,六升打不过老师,哭着去打纪律委员。
我们那年就是在这种循环和哭声中进行的,六月底的夕阳给每个人的青春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遗憾,夏天的开始就成了序曲中最独特的风景。
六升与纪律委员的故事在一场矛盾中波及到了全校,教师节,老师让写作文。纪律委员写了,我也写了,基本上听话的孩子都写了,但就六升没写。
六升不担心,我一进教室他就问我:“小田是不是出去了?”我看他眼神有些邪气,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看到纪律委员出去了,然后说:“出去了。”
他从座位上起来,然后跳到她的座位翻开书包,把作文本上的那片作文撕了下来,然后若无其事的坐了回去,抄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用透明胶沾上去?不更省事。”他说:“我没那么傻,抄不会露馅。”
后来纪律委员玩过瘾回来,翻开作文一看,没了。于是就哭的稀里哗啦的。
伤心的要找妈妈,六升装作没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纸抄着。
全班的人都在看书,就他一个人在那抄,纪律委员老远就能看到他桌子上面那张纸。
然后她啪啪啪打六升的头,六升啪啪啪打她的脸。
然后纪律委员要死要活的讹六升,六升不耐烦,就把她拉在国旗下面用升旗的绳子将她捆了起来。
老师气的啪啪啪打自己的脑袋,管不住六升,打他又觉得太小,不经打。
全校的人熙熙攘攘的拥到国旗下,纪律委员脸面无存,哭的稀里哗啦的,一边哭一边说着要回家。
六升并没有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令人发指,他不管不问。我出于好心,将纪律委员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放她走了。
走了之后,那天晚上就没有再见到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回到家,老师跟家人都担心的不得了,然后大家都在找,老师瞪着眼给六升撂了句话:“小六升,今天如果她出了事,我非把你的狗头给揪掉。”
说完老师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后来狗头没有揪掉,但小田就再也没有去上学,伤心欲绝转校了。六升就成了学校里叱咤风云的人物。
六升与纪律委员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六升的坏,而是纪律委员脸上的巴掌,五个指印像抹上了岁月的标签,一直贯彻到她与六升再次相遇,而纪律委员被巴掌“贴”成了一个美人。
我跑过去拍了拍六升,六升吼道:“哪个犊子,报上名来。”
我:“去你妈的。”
他站起来双手抱拳:“俊兄,别来无恙。”
我:“六兄,别来无恙。”
过了一会儿见到一个娇媚女人来找六升,是纪律委员。我心颤了一下,时间在六升的身上旋转,一会儿就滴滴答答的在纪律委员身上放大,我看到一个男人在一群男人的包围下杀出一条血路。
后来,六升遇见纪律委员是在初中的时候。此时的纪律委员脸上的指印还在,这些指印导致她特立独行,女生上厕所都是成群结队,但她是一个人偷偷拿着纸,一路小跑。
被六升“贴”出来的美人跟他一样,不寻常,纪律委员是美人,但六升是丑逼。
第一年纪律委员在厕所与教室间来回穿梭,见到她小跑的有我,有六升,还有六升后来打成神经病的人。
六升还是那么坏,在初中第一年就打出了名头,有几次来我们班门口找我回家,老师让做完卷子才能回去,我正老老实实的做试卷,只见他叼着烟在门口大声喊着:“俊杰,走。”
我不为所动,我们班等级深严,我有这个想法,但班长不让出去。班长让他不要在门口大声咋呼。说:“别吵吵。”六升理都不理继续喊着:“俊杰,走。”班长觉得他太猖狂,就比六升的声音还大:“滚。”
然后我们班长就被打了巴掌,班长被打完不服气,结果又被打了巴掌,班长跟他决斗,结果嘴肿了。
打班长,我只是在梦中想过,我无数次想着让班长臣服于我,然后唯有我可以肆无忌惮畅通无阻的在班里说闲话。
六升在我心里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令我敬佩的还有一件事,杀出一条血路事件。
美人在哪里都是一种补品,看着都馋。
纪律委员的特殊成了她吸引人的另一个特质,学校里喜欢她的人不少,我也算一个,但我不敢明说。六升就敢,六升的这种表达在我看来更不同寻常,立于众生之上。
纪律委员:“干嘛跟着我?”
六升:“赎罪。”
纪律委员:“我尿尿你也跟?”
六升:“更要跟。”
世间有一种法则是归于多年积养的结果,这种法则里面的人总是善变的,从循规蹈矩的岁月中到故事末尾里的安于世情,哪怕是天空海阔的记忆都不能让其重拾年轻时的情感,而情感就是法则里最大的诱惑。
有个人虽然跟六升的表达不同,但是也诚意可嘉,每天纪律委员回去的下半段路都是那个人跟着,然后跟到家里。
六升跟他就将纪律委员回家的那段路护的死死的。
六升后来知道后,就打那个人,几个人在菜市场打了起来。
然后就换成六升跟纪律委员到家。
那个人后来找人来打六升,连同纪律委员一起打。在学校的厕所旁边,六升拉起纪律委员的手就跑,然后一圈又一圈的跑,纪律委员跑不动了,最后藏在女厕所,我问六升:“怎么没有直接让她往厕所里面去?”六升:“哪顾得了。”
六升与那些人在厕所里面打了起来,他跑前跑后又上又下,尿桶里面的尿洒了一地,六升挨个的将尿桶踢倒。他先是被人用脚踢,差点被踹进了粪坑,他踩着粪坑的边缘边打边退,但由于人太多,战火一直在厕所中进行。
阵地最后转移到了厕所门口,六升躺在地上,被人踢在肋骨上,疼的哇哇叫。
血尿溅了一身。
纪律委员出来看情况不对,六升头上豁了个大口子,血顺着头皮淌在眼睛里。纪律委员飞身扑倒在六升身上不动,任拳脚打在自己身上,最后晕了过去。
六升看到纪律委员不动了,脸上肌肉隆起,青筋顺着红色的脖子一直扎在深处,大吼一声:“拿命来。”
然后起身拿起尿桶就抡在那人头上,那个人当场就起不来了。
后来那个被尿桶抡的人成了神经病,纪律委员重度脑震荡,精神时好时坏。
我:“娶了她感觉怎么样?”
六升:“幸福。”
我回过头去,看到纪律委员脸上的笑容,转过来又看到六升一脸的疼爱,还有他头上的那个豁口。六升在人生中疾驰,一路驶向青春的终点。
2007年六升跟纪律委员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结了婚。
一大片高粱地的空当中立起了四根柱子,上面搭的雨布棚子,唢呐喇叭与人都嗷嗷的叫着。六升牵着纪律委员的手,踏在高粱上,拜了堂。
六升在这场幸事中喝完了又喝,直到最后将酒当成了水,没了滋味,他说:“我欠下的,我还,这辈子就是她了。”
这次与六升的见面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遇,树荫下的我迎着风看着他牵着纪律委员的手,热泪盈眶。
而几年后,我再次遇见六升的时候,又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逢,孤身一人。
我:“纪律委员呢?”
他:“死了。”
我:“怎么死的?”
他:“我弄死的。”
纪律委员精神恍惚,结完婚之后六升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开了个家电维修店。他修好,纪律委员弄坏,修好,纪律委员又弄坏。六升打纪律委员,纪律委员没哭,然后打六升,六升不打了,继续修家电,但纪律委员不撒手。
六升说:“我欠下的,我还,这辈子就是她了。”
纪律委员每次撒风的状态都是那种精神痛苦的模样,先是打六升,然后打自己,打完自己然后用钳子敲自己的脑壳。一个月去十次医院。
纪律委员非常痛苦,六升也痛苦,但悲哀莫过于心死。
我:“纪律委员呢?”
他:“死了。”
我:“怎么死的?”
他:“我弄死的。”
六升对我说,与其两个人都痛苦,不如让一个人好好活着,于是就把纪律委员掐死了。
老师说:“小六升,今天如果她出了事,我非把你的狗头给揪掉。”
他的头没有被老师揪掉,而是六升掐死了纪律委员,但老师已经找不到了,六升坐了几年的牢。
他:“这次见你是跟你告别的。”
我:“去哪里?”
他:“赎罪。”
从他的眼中我看出了一种决绝和解脱的情绪。
抽完烟,我们就此作别,六升孤身一人抱着纪律委员的骨灰盒,回了老家,决定永世不出曾经的那片高粱地。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所有的忏悔都能够得到应有的救赎,不是每一种无怨无悔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六升守护的那片青春,在以一种似曾相似的画卷跌跌撞撞地席卷而来,最终在精神的海洋中炸裂,此生寸草不生。
我们走在城市的中央,风沙和岁月腐蚀在身上,渐渐陷入漆黑的夜色中,一路前行驶过青春的终点,路过山川河流贯彻人生的未来,不曾想,前后半生皆是孤独的泪水打湿在那张作文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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