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绕不开的名字,她的文字细腻又繁复,精巧中透着华丽,极具个人特色。除此之外时常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有她本人颇为传奇的人生轨迹,与胡兰成那段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的爱恋更是让她成了看男人眼光不行以至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典范。
抛开旖旎绯闻去读她的作品,无论你喜不喜欢她那种在大时代里 “咀嚼着身边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的风格,至少都得承认,她其实对爱情看得透彻,对浪漫情欲背后的人性理解的分明,更能将没落大家族那种如古旧漆器般外表华丽,内里却早已腐朽了百年的沉堕感表现得恰到好处。这个民国才女并非全靠着吹捧,是真有几分才华的。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脍炙人口的一篇小说,讲的是滚滚红尘里一对世俗男女彼此成全、彼此妥协的故事。
大龄离异女白流苏在娘家受尽白眼,几乎呆不下去。她急于用青春耗尽前最后的美貌找到一个长期饭票,以获得物质生活的保障。英俊多金的范柳原是一个风流浪子,他渴望在女人身上找到一些慰藉以填补因家庭缺爱所带来的心灵空虚。
这样的两个人原本并无可能走向婚姻,但香港的陷落,一下子把他们抛向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原本计较的种种,在战争带来的阴影面前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他们也就顺势结成了一对平凡而庸常的夫妻。
所谓的“倾城之恋”指的就是倾了一座城,才能成全两个自私人的现世安稳。浪漫的名字,苍凉的事实。
需要看到的是,在那个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五四时期,女主白流苏敢于离婚以反抗自己不满的封建婚姻这点无疑是一种进步,但这种进步却也十分有限。
离了婚的白流苏依旧无路可走,还是得再找人嫁掉。她这种旧式大家族里的“淑女”到底还是没有进步到走出去工作,靠自己养活自己的程度。所以白流苏把所有的精明与决断全部用在了嫁人这件事上。
她爱范柳原吗?恐怕即使有爱也可以忽略不计,范柳原对她来说更实际的意义是不再寄人篱下的希望,未来生活的保障以及扬眉吐气的资本。
“她决定用她的前途下注,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而她不断和范柳原周旋,不愿做范柳原的情妇无非是“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样一个白流苏我们无法苛责什么,但同样也无法赞美什么,她是大时代里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小人物,寄住在旧梦里,却企图在旧梦里做新梦。
网上倒是有人对范柳原这个人物报以唏嘘,认为他看上白流苏这个一心想在他身上谋生活的女人是爱错了人。对于这种看法我并不认同。他对白流苏的爱并不比白流苏对他的多多少,虽然他表现的情意绵绵,在月夜念《诗经》,在一堵弃墙下说地老天荒,但这些都只是风月场上练出来的撩妹手段而已,无法掩盖他只想不断找情人,不想受约束,不想承担责任的事实。
书中明确写道:“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范柳原作为生在英国的私生子,常年漂泊异乡,好不容易回国得到了继承权依旧还是不被父亲家族见待。这样一个活在夹缝中没有归属感的人很难真正信赖别人,免不了骨子里有一份薄凉。
我认为张爱玲在这个人物身上投射了有关她自己的“被抛弃感”, 但人总是不甘心被抛弃的,总会想方设法地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于范柳原就是找情人,找白流苏这种带有中国古典情调的情人。
故事的结局很戏剧化,张爱玲自己把它定义为“传奇”。但即使是这种罕见的“传奇”成全的也只是婚姻,而不是爱情。白流苏与范柳原两人之间的爱情没法成全,爱情不能只看中索取而忘记了给与,而要懂得给与,显得自己丰盈。当一个人无法自己给自己安全感,需要通过他人来填补他的空洞时,又如何能坦然地去爱人呢?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多有这种缺陷,这或许也就是她本人的限制所在。张爱玲从小就活在遗老、遗少的家庭阴影中,见到听到的都是些陈腐的人事。她的父亲张志沂是畸形的旧人,自私、专横、又暴虐。另一方面,母亲与姑姑则又是洋派的新女性。父母离婚,父亲再娶后,张爱玲失去了往昔的优越生活,被迫出逃投靠生母,又因为生母经济状况窘迫,无力兼顾张爱玲从而导致母女亲情日渐淡漠。
在那个旧物崩坏、新物滋生的时代,她只能如离人般流浪。这让她生出了和范柳原如出一辙的孤独飘零感,在那个动荡不安,战火连天的中国,她把自己隔绝起来,对兴趣之外的事,一律漠不关心。她就待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恣意绽放,早早地给自己圈定了一生走不出的疆界。
《倾城之恋》是一部好作品,它显示了张爱玲思路的独特、语言的的精巧,很能体现张的才华,但是呢,才华最爱出卖人!这部小说的内涵成了她一生都难以突围的主题,它成就了她,也限制了她。引用傅雷的说:“我不责备作者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终究还辽阔得很。人类的情欲也不仅仅限于一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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