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我们

作者: 鼠灰色细条纹 | 来源:发表于2019-10-12 21:26 被阅读0次
    后来的我们

    顾北穿着黑色的条纹西装,斜靠在沙发上等沈安从试衣间出来。服务员恭恭敬敬地递来一杯冰拿铁,笑着说,“女人第一次试婚纱总是慢的,毕竟这婚纱呀,一辈子只会穿这一次呢!先生可别着急。”

    顾北笑着接过咖啡,没有回答。如果可以,他宁愿将余生的时间都交给试衣间里的沈安。

    沈安终于换好,从帘子后面探出半颗脑袋,黑发自然地从肩头垂落,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染着红晕,像一朵正当盛开的樱花。

    “唔,我换好了,感觉……是不是怪怪的?也许不适合我。”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顾北认识的沈安,从来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爱哭,爱害羞。从小就躲在他身后,他一逗她,她就立刻红到耳朵尖儿,晃着他的衣角嗔怪。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呀?快,出来让我瞅瞅。”顾北直起身,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沈安踌躇了一下,一点点放开攥在手里的帘子。一身洁白的婚纱出现在顾北眼前。他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呼吸,七年里他曾在梦里多次想象过她穿上的模样,但是哪一次都比不上此刻的她。

    沈安散落着黑色的长发,脸上害羞的笑颜稚嫩又纯粹,像是刚刚降落人间,对世间仍然懵懂的安吉拉。

    “好看吗?”她见顾北不说话,有些担心地问他。

    “好看。”

    沈安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顾北想。

    (一)

    十岁的时候顾北和母亲搬到沈安家的旁边,他们成为了邻居。

    搬来的第一天早上,顾北看见领居家的院子里站着穿淡粉色围裙的女人。那院子里栽着黄白的月季,女人一手提着水壶洒水,一手小心地用铲子除去花边的杂草。接着西装笔挺的男人从门后快步走出,女人叫住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土壤,伸手扶正男人的领带,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说了一声路上小心。

    顾北定在那儿傻傻地看着这个画面,直到母亲出声叫他,他才转身回到自己家里。

    顾北的母亲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深情地对她许下海誓山盟,承诺永不离弃。她以为遇到了一生所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然后那男人带着她离开了她的家乡,却在异国将她抛弃。

    当她终于幡然醒悟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却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她狼狈地回到家里,家人要她放弃孩子。她执意不肯,一气之下和所有人断绝了联系,决心一个人拉扯他长大。

    顾北出生后,他的母亲一个人打几份工来养活他。但因为她学历不高,身体又弱的缘故,总是赚不了几个钱。于是养活另一个生命的压力和不体面的生活让她精神越发脆弱,她多数时候都是个好母亲,但是会频繁地在夜晚情绪崩溃。

    她会歇斯底里地把家里的碗筷之类一并摔向顾北,指着他骂说都是他害得她的生活变成现在这样的,如果当初没有怀上他该多好,如果没有他她就能快点结束这破烂的一生了。

    在顾北七岁的时候,她曾牵着他一步步走进湍急的江,直到冰冷幽深的水漫过他的腰身,他就快站不住脚,他的母亲才终于清醒过来听见了他的哭喊,他对她说,妈妈,我想活下去啊。

    她急忙抱起他踉跄着回到岸上,跪下身抱着他痛哭,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然后在第三天的夜里,她依旧歇斯底里地指着他,斥责他的降生。

    十岁的顾北已经习惯了与母亲相处。他知道她的母亲是个可怜人,并且她也是是爱他的。只是他长得不像她,所以也许她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爱赌上了自己的人生却输得一败涂地,因而才这样沉重得使他无法喘息。可他始终不能允许自己恨她。

    在那晚与死亡只差咫尺之后,顾北很快地成长起来。往往当母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他都会强迫自己放空,把目光看向别处。有时是盯着墙角的蜘蛛结网,有时是数地砖上的裂痕。

    搬家后的第二天母亲又发病,那时顾北正试图看清窗外的树影是哪种树的枝丫。突然邻居家的小窗里半颗探出来的小脑袋进入了他的视线,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

    那女孩刚洗过头发,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她怯怯地望着他们家的方向,目光里好奇又担心。她发现了他在看她,脑袋又低下去一些。

    下一个盘子随着咒骂一起落下,顾北侧身躲开了,转过头时发现那女孩儿也好像松了口气似得拍了拍胸脯,于是他对着他陌生的战友远远地笑了一下。

    隔天去新学校上课的路上,顾北就在岔路口碰到了他的“小战友”。顾北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但毕竟已经被她撞见最狼狈的一幕,他反而破罐破摔地坦然上前搭话。

    女孩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发现是他,看起来比他还尴尬,低头不停摆弄着裙边,“小哥哥……那个……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顾北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我妈的声音本来就挺大。”

    “那个……疼吗?”她比他矮半个头,昂起脑袋指了指他胳膊上的淤青。

    顾北把衣袖往下扯了扯,其实那一片儿都火辣辣的,但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帅气一些,所以他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一点儿都不疼,我都习惯了。我叫顾北,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沈安。”

    十岁的沈安叫十岁的顾北“哥哥”。他们很巧合地被分在同一个班级里。沈安喜欢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顾北身后,她的小哥哥总能从讨人厌的男孩子手里保护她。只是沈安不明白的是,她喜欢把朋友们带回家里一起玩儿,可是顾北总是不愿意。

    顾北和沈安一起走到小路口,就不愿再一同向前走。他会弯下腰告诫她说,“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父母哦!不然你就见不到我啦。”

    沈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一直担惊受怕地守着关于顾北的秘密。

    也是从那时起,每次母亲开始崩溃,顾北的小“战友”都会立刻从对面的窗户里冒出一颗脑袋,着急地看向他。这一刻对顾北来说,因为沈安的存在而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难熬。他甚至有些享受沈安眼里为只他而闪过的担忧。顾北在沈安面前故意潇洒地躲过砸向他的杂物,感觉自己不再是个悲惨的受虐者,而是勇敢帅气的英雄。

    当然难免也有避之不及,顾北疼得龇牙咧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从沈安的样子来看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第二天在上学路上遇见,沈安会给顾北带药膏,用小小的手指蘸一点儿在他胳膊上轻轻地打着圈儿,问他疼吗?

    顾北“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面容扭曲着说不疼,一点儿不疼。沈安被逗得捂嘴笑起来,他也傻傻地跟着笑。

    后来顾北每天都偷偷躲在树下等沈安,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等她迎上来,再和她一起去上学。

    沈安会像只小兔子一样一路小跳着从远处跑到顾北面前,把手里的早餐袋子高高地举起,“呐!这是给你的!”

    顾北一手接过袋子,一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第不知道第几遍地佯装生气地对她说“别再偷偷把自己的早饭藏给我了,我吃过啦!”

    他和她都知道这是谎言。

    于是沈安乖巧地点头答应,看着顾北把袋子里的肉包子辦成两份,递给她一半。

    第二天她再继续给他带早餐。

    十五岁的顾北和沈安仍然在一所学校念书,但被分在不同的班级。学校单独分了一个班级给那些可以被放弃的学生,多数是特困户和性格顽劣的小痞子们,顾北也在其中。

    班里的老师除了上课,对他们基本不管不问。顾北从小受尽非议和冷眼,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提早放了学,就去母亲工作的地方帮忙,那里基本都是同样受贫穷所扰的中年男人们,在污浊的空气里干着最卑贱的体力活儿。偶尔有知道了他家情况的男人想打他母亲的主意,顾北就啐一口唾沫,用从班里学到的脏话辱骂过去。如果对方还是纠缠,他就提着金属球棒和对方单挑。虽然体格方面不占优势,但他打起架来不怕疼,似乎也不怕死的架势总能把对方吓跑。

    这些,沈安都不知道。

    十五岁的顾北心智已经和成人无异,而沈安的心灵仍是一片纯白,像是春天的樱花,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凝结在那小小的花瓣上,是一场温暖的雪。沈安大概不知道人和人之间有怎样的差别,也没有见过污秽的东西。

    顾北在沈安面前除了身上的伤疤数量会变多,别的似乎什么也没变。

    在他们一起上学的路上,十五岁的沈安把自己的午饭钱给了路边的行乞人。顾北一眼看穿了那人伪装出的拙劣伤口,在沈安耳边轻声告诉她,那是假的。沈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迷惑地问顾北,“怎么会?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顾北本想告诉她因为他们穷,贫穷可以让人放弃很多东西,包括自尊,包括良心。但是他看着沈安的眼睛,感觉要在一张白纸上落下一个污点的自己是罪恶的。于是顾北笑笑扯开话题,由着沈安把手里的钱扔到对方碗里。

    然后顾北借口有东西忘在了家里,要她先去学校。在她走远后他回到那乞丐面前,在他身前蹲下身,“喂,你的腿根本没断吧?”他凌冽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那人见戳穿他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懒得狡辩,只换上了一副凶狠的面貌,威胁他说,“你最好快点滚开,不然别怪我对小孩出手。”

    顾北撇嘴一笑,毫不畏惧,“你看这路上这么多人,你觉得大家看到断腿的乞丐动手打人会怎么想?我现在只要喊一喊,信不信你以后都别想在这块地儿混下去了?”

    那人没想到一十几岁的孩子会面无惧色地说出这些话,变得恼羞成怒,“你敢!我混不下去换个地方就行了,但走之前一定把你个小兔崽子打残废了。”

    顾北耸耸肩,知道他已经动摇了,接着不急不缓地说,“别急啊,我也不想干什么。把之前那女孩子给你的钱还给我,然后下次换条道,别再出现在这里就行了。”

    那人骂骂咧咧,抓了一把钱往地上一扔,四顾无人,就从有机关的板子里抽出两条完好的腿站了起来。顾北悄悄松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钱。那人本来已经转过身,许是不爽被一个小男孩摆布,突然又转过来朝他的膝盖上飞去一脚。

    顾北本还未起身,这一脚来的又快又猛,他几乎瘫坐下来。那男人得逞般得讪笑一声,在来人前快步跑开了。

    顾北把钱小心地展平收到口袋里,在地上坐了五分钟,这阵猛烈的疼痛才终于缓了过去。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了学校。

    顾北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门口早就没有什么人。而沈安却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四下张望。一看见他来,嘴角立刻勾起了弧度,但很快就发现他走路姿势不对劲,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沈安小跑过来蹲下身,一把掀起他的裤脚,露出一大块紫青的皮肤,膝盖肿得像个小馒头。她立刻急得要哭,“怎么弄成这样的?不是说回去拿个东西吗……是你妈妈又……?”

    “没有没有,我就是摔了一跤。”顾北轻轻松开沈安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他不喜欢看她皱眉的样子,伸出手指将她的眉头展平。

    “摔成这样的?”沈安有些怀疑,但顾北知道她最后总会选择相信他。

    “嗯,不小心摔得。”顾北假装笑得很轻松,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沈安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钻进他的臂弯里,把他的重量承在自己瘦小的身体上,带着哭腔和鼻音对他说“你忍着点儿,我带你去医务室。”

    顾北被她搀扶着,鼻尖蹭到她耳边的碎发,有点儿痒痒的,倒突然觉得膝盖没那么疼了。相反倒是勾起的嘴角怎样都收不下来。

    “喂,你这么贤惠,以后做我的妻子怎么样?”

    顾北看见沈安的耳朵迅速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然后听见她愤愤地说,“谁要照顾一个瘸子啊!”

    她真是可爱极了,顾北这样想。

    医生包起了顾北的腿,听到他说他没有伤到骨头,两个人都同时松了口气。顾北确实担心过要是需要去医院,该怎么和母亲解释,对家里也会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午休的时候因为顾北行动不便,所以沈安到他的班里来找他,愧疚地低着头嘟囔说,“早知道今天早上就不把钱都给那个人了……现在也没办法给你买午饭了……”

    顾北揉了揉她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了要回的钱递给她,“拿去吧,今天我们的午餐就靠你了,可以的吧?”

    沈安的眼睛亮了起来,惊喜地把钱展开放在眼前看,“哇!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我妈最近心情好,再加上前几天午餐钱剩下的……好了好了你快点去啦!再晚可就要排很长的队了!”顾北几句话糊弄过去,对她挥了挥手。

    十七岁的他们上了高中。

    沈安因为成绩好,被分在特优班。顾北本想退学打工,但母亲没有应允,她说我负了你一生,不能负你更多。因此他们仍然一起去上学。

    沈安出落得越发可人。原来的小兔子有了女人的雏形,却仍然看起来天真无邪,惹人怜爱。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让很多青春期的男生像尾巴似得围着她转。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美丽的女生总是跟在一个男生的身后,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吃午餐,还一起回家。要是这个男生很优秀倒也罢了,但他穿得破破烂烂,一脸痞气,调查之下还是从特困班出来的。

    这引起了那些男生们的嫉妒心。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情啊爱啊的东西是伊甸园里的果实,神秘诱人却是有毒的禁忌。男女是地球毫不相干的两极,若哪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混在一起,那一定就是因为爱情或是性。

    于是他们在背后议论说他们两个搞对象,绘声绘色地编造出他们拥抱,接吻,甚至上床的细节,将那些无处流放的青春期悸动都投入到关于他们的谣言里,少男少女们兴奋地议论着那些虚构的场景并且乐此不疲。

    这些话题终于愈演愈烈,有一天传到了顾北的耳朵里。他打听了一番,很快找到了话题的源头。那是一帮因为家里贫困所以长期无人管教的男生们,他们成天厮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收保护费,宣称那是“成熟”。

    那天顾北先把沈安送回了家,又回到学校从棒球部的仓库里偷了根趁手的金属球棒,一个人去了他们常常混迹的小巷。

    他们把顾北围在小巷里,他把球棒在手上转了个花儿抗到肩上,转了转脖子,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四个男生,“那些恶心的话是你们他妈的哪个说的?”

    男生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笑得前仰后翻,像是听见了什么顶好笑的笑话,然后站在最前面的男生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一步,“我说的,怎么了?”

    顾北手腕上的青筋突然凸起,向他的小腿猛得横扫过去,下一秒那个男生还没来得及收起笑容就被打得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哀嚎。

    “那我就让你他妈的再也说不出。”他斜斜地一笑,眼里是嗜血的猩红。

    剩下的四个男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倒在地上的人叫喊着,“给我打死他!”他们才反应过来,纷纷从脚边拾起砖块石头,有一个从腰上抽出了一把水果刀。

    虽然他们声势浩大,但到底没像顾北一样真正打过架。而顾北从小受欺凌和殴打,对于疼痛有比常人高得多的忍耐力。他们眼见他白色的校服衬衣染上猩红的血色,额头被石块砸中,胳膊被水果刀划开一道血口子,整个人狼狈得像是随时会倒下。但顾北的表情却仍然没有一丝示弱,手里挥舞球棒的力度也丝毫不减。

    “疯子!”那些受了球棒击打的男生一边后退一边捂着伤口叫嚷到,“至于吗?为了一个女人!你疯了!”

    顾北啐了一口血沫,“以后不许再提到她的名字。听懂了吗?”他又在空中挥了一下球棒,球棒快速地划破空气发出可怕的声响。

    那些男生终于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弄怕了,看着他不断冒血的伤口,生怕真出了什么事会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但嘴上仍不示弱,“知道了!不说就是了!我们也不稀罕。”他们架起地上领头的男生开始撤退,那人最后昂起下巴嘲讽地看着顾北说,“你以为自己这样就是英雄了?看看自己吧,你和我们有什么两样的?生在泥沼里的人就是一辈子做老鼠的命,知不知道?”

    沈安在路口等了顾北三天,每天都等到快要迟到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出现。晚上她从卧室的窗户往对面望,除了偶尔能看到他的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漆黑一片。

    第四天沈安终于畏手畏脚地去敲了顾北家的门,开门的女人眼下有浓浓的黑眼圈,白发丛生,看起来面容憔悴。“有什么事?”她礼貌地问她,声音轻柔,让人无法和那个总是晚上歇斯底里的黑影联系在一起。

    “我……我是顾北的朋友,他这几天都没来上课,老师来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提起顾北,女人的眼神暗了暗,让沈安的心徒然地一紧,“他怎么了吗?”

    女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迟疑,“顾北…他不想让我和他的同学说,但是你看起来是真的关心他。”女人换上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很少有他的朋友来我们家的。”

    “我正好要去给他送饭,要一起去吗?”女人向她扬了扬手里的饭盒。

    沈安跟着顾北的母亲去了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顾北正闭着眼睛躺在纯白的被子里。他穿着蓝白条的宽大病服,额头缠着几层厚厚的纱布,盐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流进他的身体。

    女人把盒饭轻轻放下,把沈安拉到一边小声地说,“顾北那天满身是血的回来,没说一句话就晕过去了,把我吓坏了。”

    “他没说发生了什么吗?”沈安着急地追问。

    女人神色悲伤地摇摇头,“这孩子从以前起就这样,发生什么都不和我说……都是我的错……”她捂住了脸。

    沈安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稍微冷静了些,抬起头央求她说,“我要去上班了,等他醒了你帮我问问他好不好?面对朋友的话,他也许会说的。”

    沈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等女人走后,沈安坐到顾北的床边想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上都有一道道细细的小口子,像一个被划坏的木雕。她无法想象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难受地想哭,又怕弄出声音吵醒他。

    当顾北恍惚地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沈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一滴水珠落在他的唇上,然后她的脸突然靠近,接着他的嘴唇被附上了一片柔软温暖的东西。顾北的舌尖抿到了泪水的咸涩,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沈安的洗发露混杂的气息,眼前的她闭着眼晴,睫毛的震颤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那是一个绵长的吻,沈安三天的担忧与绝望都容在这个吻里,让顾北无限沉溺。直到无法呼吸,她才直起身,坐在他的床边呼出一口气。

    顾北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而沈安的脸颊变得绯红一片,耳朵尖也染上了颜色。

    “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的?为什么什么也不和我说?”沈安似乎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愤怒些,但羞涩和担心扭曲了她出口的声音,让那听起来滑稽又委屈。

    顾北的心立刻柔软一片,总是这样,她一哭他就没了办法。他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但一动就牵动浑身的伤口,让他愣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立刻出声阻止他乱动。

    “我摔得。没什么大事,不想让你担心。”顾北无所谓地笑着说。

    沈安被这话气得发笑,“你当我傻子?你能摔出刀口?”

    “我摔刀上了……”顾北继续坚持地说着。

    沈安发觉他话里的不断避让,出声打断他,神情变得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你是和谁打架了?”

    顾北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是说闲话的那些人?”沈安追问道。

    “你都知道了?”顾北惊愕地转过头,眼里的寒光闪了闪,有些后悔当时打架时没下死手。

    沈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还把我当小孩子。都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了,怎么会只有你知道?”

    她伸手从床边的柜子上拿起保温瓶,从里面倒了一碗汤放在一边凉着。

    “你不在意吗?”顾北皱眉看着她的表情。

    “在意什么?话语杀不死人。但像你这样打架是会受伤的!真是傻子!”沈安气鼓鼓地不断数落他,顾北笑着听,然后她顿了顿,声音变得细小地几乎不可闻,

    “况且……他们说得也不全是假话。”

    他愣了愣,“嗯?”了一声,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沈安下定了决心似得盯着顾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哥,我,喜,欢,你。”

    像是一下子被撞到内心最敏感的地方,顾北听见来自最深处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又沉又重,汹涌澎湃。“我也喜欢你”几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然后脑袋最深处却突然响起了那个男生的声音,他说看看你自己,和我们有什么两样。

    顾北想起自己兴奋地看着自己和对方的身体涌出血水,想起耳边那些污秽的词藻,他其实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以同样的肮脏。然后,他又想起沈安的衣裙总是有晒过的阳光味道,想起他十岁时第一次路过她家门口,那个深深印在脑子里的美好得不真实的画面。

    他说得是对的,生在泥沼里的人,就是一辈子做老鼠的命。

    真危险啊,差点就在她的笑容里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顾北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的母亲让自己用这种方式降生。

    明明是阳光正好的午后,他却觉得眼前又暗又冷。

    顾北迟迟没有说话,表情笼上了阴影,冷过二月的寒冬。沈安慌了神,她一直确信的东西突然变得不再真切。

    “怎么啦?小时候你还问我说要不要做你的妻子呢……你看我现在答……”沈安预料到什么,难看地笑着哀求。

    “小时候说的话做不得数的。”顾北打断她,“我喜欢你,可我不爱你。”

    “你骗人!那你为什么一直对我好!为什么听了那些话要去打架!”沈安嚷着,眼泪从眼眶里扑扑地掉下来。顾北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是地保护了她这么久,可到头来让她哭得最多的,原来一直是自己。

    都怪自己,让她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了。也许离开顾北,沈安的人生才会变得更幸福吧。

    “因为你叫我一声哥哥呀。”顾北装作不正经地笑起来。

    “那……是因为你已经有爱的人了吗?”沈安一边抽噎,一边揉着眼睛。

    顾北点点头,“嗯,我有爱的人。只是我还没有告诉她,也许不会说了。”

    唯有这句话,不是在撒谎。

    “我们还是朋友吧?”沈安离开病房前,最后这样问顾北。他迟疑了片刻,点了头。

    终究还是不舍得。

    沈安来医院找顾北的事情被父母发现,她回家的时候又带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沈安的父母去学校询问了老师,又询问了她的同学,于是很快得知了那些闹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也很快发现,那个传言中的男生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精神不稳定的女人的儿子。

    他们带着几箱昂贵的水果来医院看他。他发现她的母亲近距离看起来也是那样慈爱和善。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她花园里的那些月季。

    顾北躺在那里,想他和沈安守了七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被她的父母发现了,他也真的,要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他们先是关心了一下顾北的伤势,又询问了他的生活和学业,最后话题兜兜转转,终于引向了沈安的方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给她取名沈安?就是希望这孩子一生都顺顺利利,平安喜乐就好。她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没什么心计,别人说什么她都信的。她不适合……你的那种特殊的世界。”

    顾北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们无权干涉你的生活,但作为她的父母,我们有保护她的立场,这你可以理解吗?”一直站在一边沉默的男人接过话头。

    “嗯,我理解。”顾北一脸平静,知道他们早在心里给他定了性,自己也无可辩驳。他污秽肮脏的世界,是他们甚至羞于说出口的“特殊”,

    “请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对她做的。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女人对他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感到惊讶,也同时松了口气,微笑着捏了捏身边男人的手,后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打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递给他。

    “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我们每年会都会资助一些贫困孩子上学,你看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们也愿意帮助你。”

    顾北接过纸,看向夫妻二人的慈爱表情,一时吃不准他们是纯粹的善良,还是想让他离自己女儿更远些,亦或是两者都有。

    不过,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注定。这对他而言也不那么重要了。

    十八岁他们高中毕业,沈安考取了在稍远一些的城市的重点大学,暑假结束就要搬去学校。顾北瞒着她受了她父母的资助,也决定继续念书。

    暑假的最后一周,顾北在房里看书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丢中脑袋,拣起一看是一颗塑料小珠子。他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窗户里的沈安正忙着拆手里的头花。

    顾北哑然失笑。沈安刚作势要扔第二颗,却发现对面的少年已经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于是她又拿起手边折好的纸飞机飞过来。

    纸飞机在空中划了道不太优美的弧线,眼看就要提前坠机。顾北急忙伸出手去,才堪堪接住。

    拿近一看,机翼上写着一排秀气的小字,

    今晚学校的烟火大会,一起去吗?

    顾北回忆了一下,好像之前的确在路过母校的时候,看到过贴在墙上的“烟火大会”海报。但可能是怕差生坏事,所以他们这些“特殊”班的学生没被算进邀请的名单。

    只是这些,沈安大概是不知道的。

    顾北抬起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像是星星落进了眼里。于是他指了指门外,笑着点了头。

    那晚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星夜,整片漆黑的夜空都是烟花的幕布。当第一支花火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升上天空的时候,人群发出巨大的惊呼。

    沈安眯着眼睛,看漫天五颜六色的花火盛开坠落,兴奋地又像极了一只快乐的小兔子。她一手扯着他的衣袖,一手兴奋地指着天空,对他惊叹说,“你看啊,那多美!”

    顾北应和着,他不知道烟花有多美,因为他一直都只在看着沈安,他说“是啊,很美。”

    他们站在吵吵嚷嚷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此刻没人会在意他是“特殊”班的学生,他和她都只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这多好。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希望人生就结束在这一刻。

    可是最后一支花火还是在天空化作一团迷迷蒙蒙的烟雾,天空变作无边际的漆黑,人群熙熙攘攘地散去,终于只剩下他们,他又变成了他自己。

    沈安碰了碰顾北的手指,在他耳边难过地说,“哥哥,我还是喜欢你。”

    顾北的心被捏紧,抬头看着一片只剩寂寥和灰烬的天空,想像往常一样说些玩笑话,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你呢?也还是喜欢她吗?”

    “嗯,喜欢啊。”他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啊……”沈安听起来有些失落,但没有哭,“以后上了大学,也还会是朋友吧?我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的……你呢?”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不知道……也许会吧。”顾北含糊其辞。

    “那就这样说好了!就算不回来也没关系,给我写封信也好!”沈安急切地昂起头看向他。

    顾北终于让自己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发现她比小时候长高了好多了。

    “嗯,说好了。”

    九月的第一周,顾北和母亲一起悄无声息地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搬去了他念大学的城市。

    把最后一箱东西搬上卡车的时候,沈安的母亲仍像他第一天来时那样,在小院子里照顾那些黄白的月季。看见顾北,她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温暖的笑容。

    顾北忽然有些庆幸沈安生在这样一个可以保护她的家庭,没有什么好让他牵挂。

    是他无端闯进了她平稳的生活,现在他完完全全地退出,还她一个平安喜乐的人生。

    顾北的二十二岁,四年里没有回过一次有她的小镇。和沈安唯一的交集,只有她父母定期会汇来的资助费。

    但顾北有如约给沈安写信,用的信纸是她最喜欢的淡粉色,他的字不算好看,但是一笔一划都尽可能地端正仔细。

    他写,对不起,我不该不告而别。你要怪我也没有关系,但看见我家变得空空荡荡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掉眼泪啊,你总是爱哭。

    他写,我有在好好读书,家里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母亲情绪最近也稳定了下来,请不要为我担心。

    他写,不知道那些曾经传闲话的男同学们现在怎么样了?但他们说得其实不对,生在泥沼里的人,努力一下的话,说不定哪天也能看见爬出去后的阳光呢。

    他写,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了。如果哪天,我终于有了给你稳定的生活的能力,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

    他写,你不知道,我爱的人一直只有你。

    然后顾北把这些信都封存起来收进抽屉。

    她是个爱哭鬼,他却是个胆小鬼。

    他怕他的承诺终究成不了真,他怕他穷其一生都爬不出贫穷的泥沼,他怕她不等,更怕她会一直等。顾北总想,在他终于有资格的那天他一定回去找沈安,把一切都告诉她。

    顾北的二十四岁,工作逐渐步上正轨,因为肯吃苦,什么活都愿意干,所以很受上司赏识,取得了一份不错的收入。他开始一点点将沈安父母的资助款偿还回去。

    顾北的二十五岁,母亲被查出恶性肿瘤,病因是多年起早贪黑的生活和过度的劳累。他工作几个月的积蓄在高昂的医疗费面前瞬间蒸发为泡影。

    他的母亲看到诊断书后情绪再度崩溃,只是这次她没有对他倾泄怒火。

    她在他的水里放了点安眠药,他难得地睡了个沉沉的好觉。醒来后,身边放着母亲的遗书,仍是那句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负了你半生,不能负你更多。我不愿回故乡,就把我埋在曾经住过的小镇吧,那儿的月季花开得很美。

    晚上顾北接到了警方的电话,他们说渔人在江里捞到了一具溺亡的女尸,要他去确认那是不是他的母亲。

    顾北终究是带着母亲的骨灰坛回到了有她的小镇。

    他们曾经的居所住了别的人家,沈安院子里的黄白月季却依然如旧。

    她的父母知道了他母亲的事情,将顾北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沈安。

    顾北在坟边栽种月季种子的时候,沈安就穿着素色的长裙站在他的身后给他撑伞。

    “你住院那次,我在你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平时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她也很爱你。”沈安说完恭敬地双手合十,深深地向墓碑鞠了一躬。

    “是啊,她是个伟大的母亲。”顾北拍掉手上的泥土,把沈安带来的鲜花放在母亲的坟上。黑白照片里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朝着他露出明朗的笑意,还不知道之后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人生。

    顾北送沈安回家。四年的时间空白,让两人都一时无话。

    终于走到了他们曾经熟悉的小路,沈安站住,示意他不必再送。顾北想起,他们从未一起并肩把这条路走完。他看着沈安一步步走远,终于出声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沈安定住,伸手将碎发捋到耳后,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却不回答,只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等了你五年。”

    血液凝滞,顾北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可他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那第六年呢?”

    “第六年……第六年我第六次去看了花火,却不再是一个人。那天的花火和我们一起看的那天一样的美。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哥哥大概早就和心里的那个人在一起了。哪怕不是她,也一定早就忘了我。”她淡淡地冲他笑着,她穿了高跟鞋,不再需要仰头看他了,“第六年,我看厌了,死心了,不想再等了。”

    “没有那个人,从来只有你。”顾北觉得舌根发苦,眼眶又紧又涩。他走到沈安的身前,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躲开了。顾北抬起的手停在空中,迟迟没有收回。

    “哥哥,别怪我。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沈安垂下眉眼,吸了吸鼻子,终究没有再为他哭泣。

    *

    沈安的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到红毯的尽头,把她的手放进另一个男人的手里,她的母亲站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

    顾北坐在台下,看着沈安穿着那身他说了好看的婚纱,红着脸吻上那个男人的唇。他还记得那天在医院里,她贴近他的脸,阳光下她额前的碎发闪着不真切的金光。

    记忆里的画面美好地恍如幻觉,又或许真的是个幻觉。顾北想,那段时光也许会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那些男生们不记得,沈安不记得,最后只剩自己,抱着一团泡影度过余生漫长的岁月。

    沈安,

    小时候问,你不肯。

    长大了问,我不肯。

    今日再问,无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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