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消失的泡桐花

作者: 人可_ | 来源:发表于2023-10-15 23:0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01.

    第一次见到田雅丽是在十岁那年的夏天,我刚过完生日不久,防盗门外面的气球和装饰彩带还没有完全被灼日晒到褪色。楼道里传来咣当咣当的声响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我拖了张小板凳,站在上面扒着猫眼往外张望。哦,有人搬到了楼梯对面的那间空房。老实说,我挺不喜欢原来的那个住户的。蜡黄的肤色,干瘪的脸颊,连笑起来的牙齿都是稀疏带着色斑,我尽量避开他,连我妈让我下楼倒垃圾,我都要在门口凝神静听一下,以免相遇。还好,他没住多久就搬走了。

    这次好像是一家三口。门口的蛇皮袋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我估摸着她比我小一些,头大,肩膀窄,衣领口张得有些开,无力地垂在左侧锁骨上方,也不知道是脑袋撑大的,还是洗多了,失了弹性。她头耷拉着,右手手指一圈圈转着一只手工毽子上的绿色尼龙绳,除此之外,她一动不动,像棵固定在田间地头的缺水的豆芽菜。

    我把小板凳挪开,冲到睡觉房间,在收纳盒里翻找起来,我的鸡毛毽子呢?在甩出一根跳绳的瞬间,一个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色的抛物线,扑通一声,端端立在地板中央。就是它了,我把它揣在兜里,赶忙往门口跑。

    开门的刹那,好像听到有大人在交谈,我收住了脚步,透过门缝望出去。一男一女正站在对门口比划着,坐在蛇皮袋上的那个女孩被挡住了,只有细瘦的小腿和脚上的白布鞋从女人的碎花裙摆下露了出来。我猜这是她爸妈。男人的长相有点凶,长脸,倒三角眼,鼻子带勾,八字胡,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我咯吱的开门声,他有意无意朝我的方向瞥了几眼,那眼睛里发出的哪是光啊,分明是箭,我像是一只曝于荒野的兔子,不小心被狼给盯上了。女人倒是挺秀气的,大眼弯眉,樱桃小嘴,穿了身及膝的碎花裙,她双手叉腰,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我在门口僵住了,楼梯间又传来了脚步声,我看见我妈提着购物袋沿着楼梯上来了,她停顿了一下,径直朝那一家三口走去,寒暄起来。我见机推开门,又是拖长的咯吱一声,大人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就连那个小女孩都好奇地抬起头。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又圆又黑,忽闪忽闪泛着光,就像乡下外婆家藤架上的黑葡萄,被夏天的骄阳一照,我仰着头站在下面挪不开步子。

    我一蹦一跳地跑到我妈身边,她搂住我的肩膀,“这是我女儿,许盈盈,以后俩孩子可以一起玩。”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鸡毛毽子,那个小女孩看了一眼,又犹疑不决地盯着她爸妈,没说话。我妈拍了拍我的背,把我往家门的方向推,“盈盈,别整天想着玩,暑假作业写得怎么样了?人家搬家,肯定累了,要好好休息。”后来,楼道里的声音逐渐隐去,我又扒着猫眼看了看,那个小女孩明明在拿着苕帚打扫卫生。

    02.

    田雅丽的爸爸在楼下租了个门面,开了间自行车修理店,叫“田军修车”,“田”和“军”我都在语文课本里学到过,田地的田,红军的军。不过爸妈说,别整天张口闭口田军田军的,还是要叫田叔叔。

    田军修车门口是家小吃摊位,是田雅丽妈妈的,不过没有招牌,后来我听说她是林凤萍阿姨。她早上的时候卖豆浆油条,傍晚的时候改做紫菜虾皮小馄饨。摊位需要的油炸铁锅、折叠桌子、塑料椅、燃气罐什么的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修车店里靠左墙的地方,旁边还一个小冰柜。与之相对的,右墙上有个三层小木架,上面杂乱无章地放着扳手、起子、螺丝刀,一盒盒乌黑油亮的螺丝和气门芯,最下面是外胎内胎、链条、打气筒、瓷盆。小屋中央还有一张竹躺椅,那孤零零的架势像是要把小间一割为二。每次看到这场景,我都会想到同桌的那个小胖墩,执着地在桌上画“三八线”,我用橡皮擦了,他又画,弄得我直想和他干架。后来,我才发现,田雅丽爸妈也吵,原来争地盘这事儿不分年龄。

    夏天天亮得早,蝉鸣鸟叫声和回收旧家电的喊声从纱窗外钻进来,燥得我睡不着觉。趁着晨间清凉,我妈让我下楼跑步,顺便捎点早饭回来。跑过楼下满墙依旧翠绿的爬山虎,绕一圈,再往小坡下面那两棵泡桐树去。到了泡桐树,我通常会撑着膝盖喘口气,仰头望望,泡桐先开花后长叶,枝桠上那些灰紫色的小喇叭花早就被今年的一场春雨打落了,我当时踩着水花,撑着雨伞,在一地紫色里寻几朵没被踏成泥的。现在已经是满树翠色了,依旧美呐。

    不远处,就看到田雅丽的妈妈出摊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麻利地把木桌搭好,面团上罩着湿布,燃气罐开关一开,一旁的油锅里很快热气腾腾,用长木筷搅一搅,丝丝冒着小气泡。她还是穿着碎花裙,不过外面套着围裙,头发也高高盘起。她手上不停,刀把面切两条,一叠,铁棍一压,搓成卷,下到锅里。她嘴上也不停,哎,田雅丽,那根该翻翻了,那根该出锅了。田雅丽个头小,站在小凳上,拿着一头已经焦黑的长木筷,老老实实地翻着锅里油亮金黄的油条,炸好的就夹出来,放在锅边的架子上沥油。

    “田雅丽,我要三根油条和三杯豆浆。”我把三枚硬币投到她面前那个看起来像是从墙上拆下来的订牛奶的铁盒子里,它们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笑也没说话,拽下一只塑料袋,反手一套,三根油条就被裹在了里面,塑料袋里糊上了一层白雾,她把它递了过来。“下午一起出来玩吧?”我压低了声音,我总是以为只要家长在旁边,小孩子玩耍这件事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出来,他们会各种挑刺,从作业到家务。田雅丽没看我的方向,兀自摇了摇头,算是回答。这时,她妈把装着豆浆的袋子拎了过来,笑眯眯地说,“盈盈,这么能干,给家里带早饭呢吧,我们家田雅丽要像你这么灵巧该多好。”说完,她朝我摆摆手,“快回去吧,趁热吃,好吃。”

    暑假快过完了,虽然门对门,我和田雅丽打到照面的机会却极其有限,她不是在油条摊上炸油条,就是在帮着包小馄饨。或者是她爸从牛奶铁盒子里捞出几枚硬币,支她去买几听啤酒,又或者帮她妈扶着自行车后座,她妈把新买的燃气罐旋着搬进小屋,一起旋转的还有她的碎花裙。我仔细想了想,我好像连话都没和她说上几句!

    03.

    四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因为阴雨的缘故,周一惯例的“国旗下讲话”要通过教室广播进行。班主任还没来,教室里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同桌的小胖墩又在捣弄“三八线”的事情,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刻刀,跃跃欲试,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讲台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我瞪大眼睛一看,那不是田雅丽嘛。她微微低着头,身上还是一件领口撑得有些大的T恤,手上没了毽子,手指便不自然地交缠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从这学期开始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她低头看了看身边一动不动的小女孩,“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田雅丽这才抬起头,断断续续地,“呃,我…我叫田雅丽。”说完这句,她就停住了,脸颊绯红,乌黑的眼眸像噙着泪水般闪闪发光。

    班主任轻轻拍了拍她的书包,“不用这么害羞的,田地的田,文雅的雅,美丽的丽。”边说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名字,“大家要多多关心新同学。”

    在分配座位的时候,我主动举起了手,于是,田雅丽成了我的新同桌。她从讲台走过来的时候,目不斜视,双臂交在胸前,可我总觉得她脸上带着感激的神色。

    慢慢地,我才发现,她好像天生就是个安静的人。上下课铃声对她毫无影响,她不和我们跳皮筋,也不出去上厕所,只是在座位上一页页地翻着书,这在一众精力旺盛的小学生中真是少见。

    秋天的雨时疾时徐,天气一天天凉下来。一天下课,我坐在座位上,忍不住悄悄打量她,她头微微前倾,短发遮住了侧脸,看不出表情。我用食指点了点她的手肘,“田雅丽,去走廊踢毽子呗,你不是有毽子吗?”她抬起头,伸手在桌肚里摸了一阵,掏出那只绿色尼龙绳毽子,鲜绿的颜色如同春天的青草地,与窗外萧索的秋雨极不相称。她把毽子翻了个身,铁圈朝上,我这才发现下边的尼龙绳早就磨得几近断裂。我怀着歉意把我的鸡毛毽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拉起她的手腕往走廊走去。

    虽然田雅丽矮了我半个头,但踢起毽子来倒是格外灵活。可能是第一次踢鸡毛毽子的缘故,橡皮底座的弹性让她难以适从,眼见着毽子就要落地,她伸脚补救,没想到毽子却调皮地穿过护栏的间隙,落到了一楼的空地上。我们俩趴在护栏上,眼见着骤雨坠下,地上的小水坑里都泛起了波纹,而那只彩色鸡毛毽孤零零地站在乌黑的云层之下,被风摇了几下。田雅丽转身就往楼梯口跑去,我揪住她的衣角,“等下,我去拿伞!”等我再次回到走廊上,她已经不见了,我伏在护栏上,看她如何在疾风劲雨里捞起一只毽子,又快步跑上楼。她把毽子递给我,同时,雨水顺着她的侧脸流了下来,“你该等我下的,雨很大啊,毽子又不是糖做的,多在水里泡一下也不会化掉。”我掂了掂手心的毽子,朝她眨了眨眼睛。

    “许盈盈,你真幸运呀。”她转身离开。

    04.

    时间又往前走了一年。

    田叔叔修车的生意红红火火,林阿姨的小吃摊也积累了一群老顾客。我爸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骑上了自行车,别看你田叔叔一天到晚十个手指黑乎乎的,他心里肯定是乐呵呵的。田叔叔的三角眼里的确闪着光,可我总觉得那光不像是柔和的萤火,更像是来自吐着信子的凶狠的蟒蛇。

    夏日的夜清爽,又有点点繁星,路边纳凉的人也不少。田军收了摊,小吃摊的两张折叠桌子还支在门口,头顶上再拉一盏白炽灯。他经常吆喝一群朋友来喝两杯,吃饱喝足了就吹牛打扑克。

    白色的烟雾曲折上升,在白炽灯投下的光影里如同迷朦的雾气,田军面前的烟灰缸里歪歪斜斜站了一排的烟屁股,他的双颊上也染上了烦躁的红色,甩扑克牌的力度越来越大。林凤萍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眯起眼睛,夹着烟的右手在空气中煽动了几下,白色雾气的形状被打散了。林凤萍在另一张折叠桌旁坐下来,很快又站了起来,叮叮咚咚地把脏碗脏碟往小屋里一搬,好像还气不过似的把围裙一甩,围裙搭到桌边,最后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她疾步往家走。田军的余光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嘴里骂了几句,使劲把还剩一截的香烟扭进了烟灰缸里,“真晦气。兄弟们最后一把了,家里有事。”

    我妈差我下楼倒垃圾,说是鱼腥味太重了隔夜会招苍蝇。开门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瞬间亮了,我这才注意到隔壁邻居家锅碗瓢盆的躁动声,以及蜷缩在门口的田雅丽。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朝她大喊,“田雅丽,你去我家,我扔了垃圾就上来找你!”说完就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下跑。等再跑上来的时候,战火显然已经蔓延到了走道里。

    “田军!你这个败家的,你都忘了吗?之前的债这才刚刚还清啊!”

    “你说的叫什么话!家里不都是我在赚钱吗?那你呢,好到哪里去吗?晚上还要出去跳舞!跳舞跳舞!鬼知道有什么勾当!”

    “我白天有空吗?还不是在帮你顾家,还有一个拖油瓶!”

    林阿姨怒气冲冲地准备下楼,我紧张地侧过身子给她让道。就在那一瞬间,田叔叔一下钳住了她的手腕,揪着她碎花裙的领口,哗的一声给撕了一道口子,“我让你去!”我吓得弓着背就往家里钻,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田雅丽还坐在门口,不过换了姿势,从脸朝外变成了脸对门,我似乎看到了她后背凸起的脊骨。

    我去客厅拖起了在看电视的爸爸,让他快去救田雅丽。我爸从草席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就跟我出了门。他径直走到田雅丽面前,把她拉起来,“大人拌嘴,别吓着孩子,让田雅丽和盈盈玩会儿吧。”说着,就把我们往家的方向推了推。

    楼道里很快没了人声,我问田雅丽想不想回家,她摇摇头。我突然有一个主意,拉起田雅丽跟我下了楼。楼下车库里停着我新买的自行车,是我跟爸妈软磨硬泡才得到的。他们说,小学就在家门口,根本用不到。我说,还有一年就初中了,反正早晚都要买,你们舍得你们的宝贝女儿开学第一天就骑着一辆还没上手的自行车吗?要知道现在路上车真多。我妈脸色一白,我大概就知道成了。

    是第一次遇到不会骑自行车的人,我让田雅丽坐在后座上,载她在楼下绕圈,她很轻,骑起来几乎没有感觉。我们骑过布满爬山虎的墙壁,再冲下长着泡桐树的小坡。我叫她双臂平举,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翱翔天际的鸟儿。她照做了。

    后来,她也想试试,我把车停在小坡上,她坐上去,脚尖勉强够到地面。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抓紧龙头,不用蹬,下坡有惯性,然后我扶着车后座,你尽量保持平衡啊。”她点点头。田雅丽一次又一次地冲了下去,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猜不到她的神情,但每次车停下来时,她都会长舒一口气。

    最后一次的时候,我悄悄松了握住车后座的双手,在心中默默念道,田雅丽,你一定可以的。但事与愿违,车龙头像游蛇一般,连人带车跑着S形撞到了泡桐粗壮的树干上。我赶忙上前,“没事吧?”她懊悔地揉了揉膝盖,“没事。”把自行车扶起来之后,才发现车龙头歪了。她歉疚地低下头,我把前轮夹在两腿之间,使劲扳了扳,也没有用,我们推着一辆坏掉的新车走在夏夜里,“没事的,我就和我爸妈说我练车撞树上了,是那棵老泡桐了,况且你爸不是修车的嘛,应该不难修。”她神色恍惚地点点头,“哦,对哦。”夜色下,她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地很是好看,但她的语气里没有轻松感。到楼道口的时候,她又补了一句,“许盈盈,你真幸运呀。”

    05.

    六年级下半学期开始了,班里弥漫起一种近似别离的伤感情绪,我和好多同学一样,开始向大家分发毕业留言册。我也给了田雅丽一张,不过她好像写得很慢,一直都没有还给我。

    她话还是不多,但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我们都会默契地等对方一下。那天放学,她一直在座位上磨蹭,自动铅笔的笔芯盒开了口,笔芯撒得到处都是,她正在用手指一根根地黏起来,放回去。然后轮到了橡皮,蹭到铅黑的地方都要再擦一遍。眼见着做值日的同学都走了,我有些着急,双手叉腰站在座位旁边,“田雅丽,今天不回家吗?”她朝我摆摆手,“你先走吧,我还有事。”我嘟哝了一句,早说嘛,就往门口跑去。

    楼梯刚下到一半,突然想到今天老师发的关于小升初事宜的告家长书还忘在了桌肚里,我迅速折返。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田雅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站在座位上,正在低头调节书包肩带的长度。听到有人进门的脚步声,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瞪着乌黑的眼睛,要把自己隐匿在草丛中。“你今天怎么了?我忘记告家长书了,回来拿。”我朝她笑笑。她好像松了口气,眼里的机警逐渐消失。“走吧,一起回家吧。”她又低下头,像是被固定在了木椅子上没有挪位。我只好拉起她的手臂,“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她没有反抗,只是拘谨地把校服外套一再往下拉,我这才看到了她裤子后面的血迹。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外套脱了下来,系在她的腰间,像条半裙一样,我小声耳语,“来我家,我妈有办法。”

    我妈帮田雅丽把校裤洗了,挂在阳台上,晒着早春那还不是很炙热的太阳,又给她找了条我已经穿不了的牛仔裤,于她倒是合身。我妈递给田雅丽一个袋子,在她耳边叮嘱了几句,我看见田雅丽的手紧紧攥着塑料袋的口,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告别的时候,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口,“许盈盈,拜托不要把这事告诉我妈可以吗?”她抬头看了我的眼睛,我也回望了她的,那双噙着泪花的眸子。我点点头。

    校裤很快就干了,血迹也几乎无从辨别。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块在白色校裤上留下的血痕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时刻想到田雅丽,她像鲜花,却盛开在无人问津的旷野里。我把校裤包好,给田雅丽带去。而她,把填好的毕业留言册还给了我。

    留言册上的空白很多,除了姓名和住址,住址还是草率地写着“你家对门”,兴趣爱好、最好的朋友、梦想这些通通没填。我把纸张翻到反面,后面是“想对你说的话”,这边她倒是写了一句:许盈盈,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幸运。

    一同给我的还有几朵泡桐花,包在油条摊的透明塑料袋里。我很喜欢泡桐树上的这些紫色的小喇叭,每年都会去捡上几朵,我记不起来是不是和田雅丽提起过。我把袋子解开,轻轻闻了闻,是股淡雅的清香。我把它们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那年春天,花期过后不久,楼下的泡桐树被砍掉了,居委会的阿姨说,居民们反映树蛀了虫,况且树龄已高,已经无力维护了。我不知道这个消息,等到看到的时候,小坡下面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了。那天,我托着腮帮在树桩上坐了很久,才起身回家。回家后,我在书桌上找到了田雅丽送我的泡桐花,可惜早已干枯了,喇叭头缩了进去,完全看不出唇形花瓣,身子骨也轻飘飘的,如同枯叶。

    06.

    小学毕业大概成了一个分水岭,我和田雅丽不再结伴上下学,碰头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林阿姨把她的那辆运燃气罐的老式自行车给了田雅丽,偶尔我会在楼道里遇到她,看她费劲地握着车的横杠,搬进搬出。她没有主动提及现在车技如何,我也就没有追问过。

    如果说有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话,我不知道林阿姨逐渐鼓起的小腹算不算其中之一,到夏季出摊的时候已经十分明显了。田雅丽接替了她妈妈原本切面压面擀面的活儿,她的个子蹿了出来,不需要再站在小板凳上了。而林阿姨坐在油锅前的一张高凳上,伸着脑袋,喘着粗气,用长木筷反复拨动着锅里膨胀起来的油条。不过,她嘴上还是不停,田雅丽,面切太细了,这要炸焦的;田雅丽,油条头没捏紧,到锅里都散架了。我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少女,满怀歉意地说,“林阿姨,我要三根油条和三杯豆浆,不过不着急。”

    初二那年的冬天,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自行车不知道轧到了什么东西,前轮的气都跑光了,我只好一路往家推。路灯的光昏黄且柔和,我远远地就看见泡桐树桩旁站着两个人,手指上都夹着烟,烟头上的红光随着每次的吸气变得耀眼,又因为吐气而黯淡下来,如此反复循环。我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准备从他们身边经过,就在那时,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说,我不想再在那个家里待了,带我走吧。我猛然回头,那个人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火光灭了。另一个人伸手勾住她的肩膀,他们一同从路灯的光里走向暗处,与我的方向相反,直到背影和黑暗融为一体。我想,我知道她是谁。

    寒假到了,马上就是农历新年了。我和我妈正在家里打扫卫生,突然门口传来了急迫的敲门声,我从猫眼里看到了林阿姨,便开了门。还没等问候,林阿姨就劈头盖脸地问道,“许盈盈,知不知道我家田雅丽跑哪去了?”我茫然地看着她,以及她怀里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摇摇头。“你绝不可以包庇她啊!”她狠狠地叮嘱我。我妈闻声赶来,一把把我拽到身后,她敲了敲手上掸灰用的鸡毛掸子,“这是怎么了,快过年了,吵吵嚷嚷什么?”

    林阿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田雅丽那个丫头把家里都掏空了,现金拿走了,人也消失了,这可不是我和他爸的血汗钱吗?她也不想想她还有个要吃奶的弟弟吗?你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呢?”她往后一退,嘤嘤呜呜地哭着,几近瘫倒在楼梯围栏上。

    我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婴儿,他好像还没理解人世间这些复杂的情感,没哭,反而睁着圆滚黑亮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那双眼睛简直和田雅丽的一模一样,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过,我禁不住想。

    就在林阿姨尖声说着她要报警让他们去抓田雅丽的时候,我妈把防盗门关上了,她轻轻把我拥在怀里。

    自打这个农历新年起,我再也没有见过田雅丽,甚至连这个名字都很少被提起。不过,每年的三四月份,泡桐花季,我家外墙上的牛奶盒里都会收到一朵泡桐花,我把它们用报纸砖块压平,晒干后夹进了辞海里。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年,然后就再也没有人送花了。与此同时,他们在原来泡桐的地方种上了新的行道树,是杨树,我听说杨树的落絮十分恼人,以后大概再也不能仰头看天了吧。

    泡桐花开©️人可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 | 消失的泡桐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kbti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