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时代广场的虫子

作者: 荆丘 | 来源:发表于2023-07-29 01:2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吴云天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晚上的“惊魂”一幕。

    那晚他去刚买的二手房去“暖房”,因为终于可以告别多年的蜗居生活,他打开屋内所有的灯,一遍又一遍地在每个房间转悠,以慢慢释放内心的激动。他在心里盘算着每个房间和空间的功能配置,顺便还在厕所里解决了几只蟑螂,又直接用手划拉去墙角的几处蜘蛛网,最后斜坐到主卧的飘窗上,惬意地向窗外望去。窗玻璃外层趴着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和玻璃上吴云天隐约的镜像重合,像是趴在他的脸上。底下是一层住户修葺过的小院落,在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院落里的葡萄架,上面的葡萄藤叶已渐次枯萎,想必在来年夏天就会挂满葡萄,从这二层的飘窗也许就伸手可得。铁尖护栏将小区和外面的游园隔开,游园是沿着河道修建的,长条状。吴云天之前来看房时,曾绕到这个游园里考察了一番,植被掩映中是一条长约五百米的园路,大部分只有三四米宽,不过沿途比较均匀地设有三个小型广场,吴云天所在的小区正对着其中一个。此时是晚上七点多,吴云天透过窗户看到小广场上有十来个大妈,穿着统一的服装排成三排,正随着音响里的DJ劲曲,投入地扭动着腰身。

    一百二十五平米,多层,极低的公摊,三室两厅两卫,北面是公园,南面是景观河道,关键还是学区房,属于区里最好的初中南街中学的划片范围。吴云天想,这么好的房子,半年多不住人了,简直是资源浪费。

    两个多月前,吴云天挤出两个周末时间,和妻子林晓寒以南街中学为中心,看了五个小区的十几套房子,从价钱、大小、户型等各个角度衡量一番之后,最终确定买下这套房子。然后将之前的四十平米房子通过中介迅速卖掉,几十万巨款在卡里还没待上两天,就作为这套房子的首付,借给前房主用于解压,之后再去银行申请了房贷,去房管局办理了过户。吴云天和林晓寒都很感激结婚时买的那套蜗居,十三年时间里,房价翻了四五番,如果不是当时东拼西凑买下它,现在就没有这套大房子的首付。当然这套大房子的房价和十三年前相比也同样翻了四五番,但吴云天和林晓寒都默契地避免讨论这个问题,他们讨论的多是孩子来年小升初的事和林老爷子出院后的安排,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些无聊的闲事。

    比如有次林晓寒对吴云天说:“你说奇怪不奇怪,这边上不是世纪花园,就是伯爵公馆,要不就是南街新村。咱这小区叫时代广场,不是商务楼还有购物中心才叫广场吗?”

    吴云天说:“这你算问对人了,全国叫广场的住宅小区多了去了,比如咱们陌洹市就有东吴广场、南山广场,加上咱们的时代广场,有三个呢。你还大学教师呢,这么封闭,少见多怪不是?”

    林晓寒说:“就你能!”

    林晓寒听同事说房子长期不住,会积有阴气,让吴云天去“新房”睡几晚,攒攒人气,由她来换吴云天去医院看护林老爷子。岳父林老爷子患脑溢血住院已经二十天,他每晚到医院陪护也已经二十天。头十天,两个人带着女儿住在医院,林晓寒和女儿睡折叠床,因为小房子的钥匙刚交给了买主,林老爷子又无缝衔接地住了院,吴云天就每晚来蹭医院的空床位,为此还吃了不少护士的白眼。到得白天,两个人轮流着一个请假继续看护,另一个去上班,顺带将女儿送到学校。一个星期下来,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总是请假,不仅吴云天的公司老板和林晓寒的学校领导有意见,也严重影响了两人对家庭收入的预期,连本来准备精装修的房子,也只做了简单的翻新。等林老爷子从ICU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林晓寒就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标准间,从乡下请来了姑姑,白天由姑姑在医院看护,两个人正常上班,晚上由吴云天看护,林晓寒带着姑姑和女儿,就住在标准间里。

    吴云天将屁股从飘窗上挪下,又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相对于医院里的药味,他甚至觉得这房子里还未散尽的油漆味有股淡淡的清香。主卫是干湿分离的,吴云天来盥洗间洗了洗手,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背后的墙上还有一扇隐形门,走了这么多遍,差点把这个储物间忘了。吴云天打开储物间的门,里面有一些废纸箱、破棉被什么的,应该是前房主忘记处理了。他将这些杂物往外收拾,挪开棉被时发现底下还有一个打着活结的被单,里面包着一个平平的硬物。吴云天打开被单,里面是一个黑边相框,相框里是一位老人的黑白照片,老人的面容略带轻蔑,长长的眉毛似乎还动了动。吴云天差点失手将相框扔了。他感觉背后有人在走动,脊背上似有蚂蚁在挠爬。他猛地回头,看见镜子里的另一个吴云天也在看着自己。电话的振动将他从怔忡中拉回来,他放下相框,从裤兜里拿出电话,是林晓寒打来的。林晓寒说和医生沟通过,再过一星期,林老爷子就可以出院。吴云天挂了妻子的电话,立即拨通了前房主的电话,竭力压制住情绪,说了在储物间里发现遗像的事,并补充道:“说好的,你家的东西处理干净嘛!”对方讪讪地笑着说:“那是我父亲的,过世多年了,没事的。明天我去取回来。”

    这天晚上,吴云天做了一个梦,他自己也很奇怪,这个梦不仅不带一丝恐怖,反而是满溢春光的——麦浪随风摇摆,一只蜻蜓风筝在田野里扶摇直上,两只蝴蝶在雏菊丛中翩翩起舞。午夜梦回,他模糊地感觉这两只蝴蝶是两个人化成的,林晓寒和陈秋蝶?吴云天和林晓寒?或者吴云天和陈秋蝶?他自己都笑了。他拧开房灯,环顾一眼四周墙上温馨的壁纸,又拧灭灯,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刚才那些莫名的臆想,被他从脑中永远地抹去了。

    2

    四年前,市里所有路口的报刊亭突然被定性为影响市容的违建,一夜之间被全部拆除。报刊亭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马上倒向了吴云天,吴云天供职的报纸本就销量一般,现在就势宣布明年正式停刊。吴云天被社长推荐到一家地产公司,天昊地产,社长说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位儒商,自己的朋友,公司里有个品宣部,正缺笔杆子。

    三十五岁的吴云天,刚到天昊地产品宣部一星期,还没有熟悉公司的环境,就干了一件漂亮事。

    陌东省商务厅和陌商联合会联合省内几家主流媒体,正在进行“十大陌商”评选,最终公布的名单实际上将是个排行榜,是有排名顺序的。评选通过网络投票和媒体投票两部分完成,网络投票占70%权重,媒体投票占30%。吴云天在报社干过多年,接触过不少各种排名,知道里面的虚头很大,也大致清楚这些排名的来路。他对品宣部经理程怡说,网络投票这一块他可以搞定,不过要申请一些经费,还至少需要一个人帮忙。程经理是位比吴云天年龄小的女孩子,干练果决,立即申请了五千元经费交给吴云天,又安排了一位叫时光远的男孩给他。吴云天先是联系到一位程序员,讲定以一个投票机二百元的价钱购买二十个投票机,然后拿着钱带着时光远来到一家网吧,和网吧老板说好,晚上要二十五台机器,不管分成几排,要在一块的,包夜。办好这些事后,吴云天和时光远先到街上吃晚饭。

    吴云天对时光远说:“你这名字挺有意思的。姓时的好像不多吧,咱们董事长叫时浩天,你叫时光远,都姓时,这么巧。”

    时光远笑笑:“看哥是个实诚人,也没必要瞒你,我管时总叫叔叔,不过不是亲的,隔了几层,我们一个村的。”

    吴云天说:“哇,裙带关系呀!”

    时光远说:“这话要在公司里说,我可就急了。”

    吴云天哈哈大笑。谈话中得知时光远学的经济专业,大学毕业就来了公司的市场部,到现在已有半年了。

    吴云天说:“你是市场部的,怎么品宣部也可以指派?”

    时光远说:“品宣部代表的是时总的意思。不过我和程怡关系很好,平常我还管她叫姐呢。她人还不错,不过好像也在准备撤退了。”

    吴云天说:“这话怎么说?”

    时光远先笑笑不说话,然后说:“你慢慢就知道了。”

    吴云天又说:“你的时总叔叔很有文化追求啊,我刚来公司,就安排我读《文化苦旅》,还要写读后感。”

    时光远笑着轻声说:“去他大爷的!”

    吴云天也笑了,觉得这个时光远是可以交朋友的。

    晚上两人将二十个投票机分IP在电脑上安装好,三台备用电脑也开机,随时待命,剩下两台两人各占一台,用于消遣。投票机的投票按钮只需一个小时按动一次就可以,一个小时里会自动投票。吴云天在百无聊赖地浏览网页,时光远则在痴痴地玩魔兽世界。后来时光远给了个账号给吴云天,吴云天笨拙地操纵着一个矮人猎人,跟着时光远的人类法师,到处砍怪杀人。到了一个小时,两人又去各台电脑上按了一次投票按钮,坐回来继续砍怪杀人。吴云天想看看猎人的假死技能时间条读完了会是啥效果,看着看着,竟趴着睡了过去。等他醒来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吴云天一个激灵站起来:“投票机!”时光远说:“放心吧,我定了闹铃的,按过三次了。”

    到了早上七点,吴云天统计了一下投票结果,六百多万票,远远超过第二名的四百多万票。那时整个陌洹市也只有五百三十万人,不过陌东省的人口倒是有七千万出头。一晚上共花费四千四百二十五元,到公司后,吴云天将剩下的五百七十五元和费用明细单交给程怡,程怡笑着接了。

    程怡带着吴云天去给时浩天汇报时,称赞吴云天有想法,肯吃苦,认真负责,廉洁奉公。时浩天对着吴云天说:“嗯!好!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交购房定金的事你就不用去了。”

    吴云天没有听明白时浩天的意思,出来问程怡。程怡说:“天昊锦苑今天开盘,预交五千定金可以抵两万。”

    “我不用去是什么意思?”

    程怡笑了,“你想买房吗?想买房当然可以去。”

    “还真有这个想法,早就想换一套房子了。天昊锦苑什么价?公司有内购价么?”

    “均价两万三吧,最贵的两万八。现在还有优惠房源,不过很快就会撤下来。说到内购价,咱们就别想了。”

    吴云天沉默了。不过程怡口中的“咱们”倒让他觉得舒服。

    程怡又说:“看看吧,大家都拿着定金去买房了,时光远也去了。”说完自己笑了。

    吴云天抬头看看办公大厅,已经是上班时间,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连董事办的秘书们也都不在,终于明白大家都去当房托了。

    程怡又说:“今天辛苦你一下,不要回去,要休息的话,就在办公室休息好了。没事我不会打扰你,但我叫你时,你就过来。可以不?”

    吴云天听出程怡的话里似有祈求的意味,她还是自己的上司,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睡到午饭时间,也没见程怡叫过自己。下午还未到下班时间,程怡的未婚夫就来了公司,等着接她回去。吴云天准备下班回家,程怡在办公桌对面对他说:“今天谢谢你!”吴云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两个月后,程怡从公司离职,跟着未婚夫去了南方一座城市。

    3

    吴云天接替了程怡的位置。他在笔记本上列了一下自己和品宣部的日常工作清单,大致有十项:一、主持部门晨会;二、点评日志(每天在公司OA办公系统上点评部门下属的工作日志,日志的内容除了分时间段地写明自己当天的工作,还有一项“读书感想”。部门经理及以上人员的日志则由时浩天亲自点评,时浩天还每天随机点评两三位普通员工的日志);三、修订公司员工手册《天昊文化》(每年修订一次);四、编辑公司内刊《天昊人》(每月一期);五、更新“天昊地产”公众号(每日至少一篇);六、组织公司内部征文(征文时间在公司周年庆典和董事长参加省“两会”前后,《天昊人》每年会为此出两期特刊);七、与报社沟通董事长采访稿(程怡告诉过他,每年至少有两次采访);八、撰写《致天昊人的一封信》(代时浩天撰文,然后由时浩天改定,每年放大年假前一个月开始准备);九、参加公司中高层会议(有时候时浩天还要求吴云天带着陈秋蝶一起,列席公司高层会议);十、与董事长对接。吴云天在最后一项后面画了五角星,并写着“陈秋蝶”。

    林晓寒没有看到吴云天的笔记本,她在吴云天枯燥的陈述中,总结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这品宣部,怎么搞得像个报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老公我又在新的报社高就了!”

    他们躺在位于二十五层的两米大床上,仿佛躺在远离城市的云端,市嚣早于时间从二十五层退去。十三年前,当他们还在谈婚论嫁时,陌洹市出台了住房新政:新建住房小户型比例不得低于70%,那时,这座耸入云端的住宅楼也将要完工,开发商只得从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户型中隔断出来这个四十平米的小户型,而套内面积实际只有三十平米,但却适时地应了吴云天和林晓寒的急:急于告别租房生涯,急于找到匹配他们羞涩钱囊的婚房。等他们一年后入住时,才发现完全没有挑房子的经验:一入户毫无遮挡的就是客厅,客厅是背阴的,因为墙那边就是另一户,也不可能有窗户,如果不开灯,一整天都黑咕隆咚,关键墙还是隔板墙,握拳一敲咚咚响,如果隔壁住户也乐于敲墙,两边倒是可以用暗号聊天了。卧室只有一间,两米大床放上,沙发和茶几放上,墙上挂台电视机,客厅卧室一体化!然而人走在其间,多少有些不方便。万幸的是卧室的墙不是隔板墙,厨卫都是有的,还有个略显多余的阳台。至于那个名义上的客厅,反正平时家里也少有人来访,干脆就当作杂物间好了。林晓寒一开始总是面有戚色,吴云天则安慰道:此时此刻,在陌洹,像我们这样的何止千家万户!将就将就,过渡一下。

    这一过渡就过渡了十二年。

    此时已是“过渡”的最后一年。除了谈恋爱时,他们已经忘记上次两人单独聊上一小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离开家是工作,回到家是孩子,聊天能聊来人民币么?今晚却意外地都很有谈兴。先是聊吴云天的工作、老板、同事、公司趣事,其次是聊孩子过两年就要小升初的事,再次是聊尽快换房的事,最后又聊起林晓寒职称申报的事。吴云天突然感到一丝悲哀,因为聊来聊去还是没有跳出人民币的圈套;他又有点后悔,后悔没有事先安排好聊天的顺序,因为现在这个顺序是一个由有趣向没趣沦陷的过程:自己的新工作意味着家庭收入的提升,而后面的事都意味着家庭开支的增大,收入的提升又远远追赶不上开支的增大。虽然无论这个顺序怎么组合,也抵消不掉心里对家庭的责任和对未来的期许,但吴云天在林晓寒身上摸索着的手却不自主地渐渐滞涩。林晓寒似乎感觉到了吴云天心绪的细微变化,迷迷糊糊地说:“也不用担心,我多申报些课题做做,少发几篇论文,能省一些……”吴云天听林晓寒说过,她的同事中,有人拿着一套房子首付的钱去发论文,为的是能攒够申请副教授职称的积分。

    “那,还运动么?”

    “纠纠……”林晓寒含糊地说。女儿纠纠挨着妈妈睡在靠墙的那一边。

    吴云天起身跨过妻子,轻轻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没有回应。他轻轻将女儿抱起来,踮着脚轻轻走下床,将女儿放到沙发上,再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做完这些,再回到床上时,听到妻子已经在发着均匀的微鼾。吴云天双手枕头盯着天花板,白纸一样的天花板随着深夜的城市微光明暗变幻着。他预感自己可能会失眠,爬起来坐到床沿上,看着不远处沙发上的女儿。整整十年了,除了三岁前是在乡下和奶奶一起过的,从上幼儿园起,纠纠就跟着他们睡在这张床上。中间他们也曾在客厅里给她搭了一张小床,她也没有反对分床睡,但经常半夜梦里哭着喊妈妈,然后爬起来溜到大床上,挨着妈妈睡着了。第二天问她,她自己却毫不知情。最后他们都打消了分床睡的念想。好在孩子比较懂事,从来没有对他们提出过过分的要求。吴云天又想起当时选房时没有考虑孩子上学的问题,结果就是纠纠上了现在的“菜场小学”。愧疚和怜惜混杂着,使吴云天起身走到沙发前,将女儿轻轻抱起来,轻轻放回到床上她妈妈身边。他自己躺到沙发上,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4

    早上开晨会时,时浩天又来到了品宣部。他时常在早上参加一两个部门的晨会,就像他每天晚上会选择两三位普通员工的日志加以点评一样。但最近几天他来品宣部参加晨会比较勤,就像他最近点评陈秋蝶的日志比较勤一样。时浩天点评陈秋蝶的日志,作为部门经理的吴云天是有权限看到的,点评的内容往往是“甚好!”“思不罔!!”“贵在坚持!!!”等等。

    时浩天偏圆的脸上顶着一丝不乱的偏分背头,穿着黑色对襟唐装和宽松亚麻裤,敞着上衣盘扣,露着里面白色苎麻衬衣,着老布鞋,背着手,摇着胖高的身躯慢慢踱到吴云天身边。吴云天见状向侧后方后退一步,让时浩天有更开阔的空间。品宣部其他三个人和吴云天一样拿本握笔肃立。

    时浩天说:“嗯,好!大家最近辛苦!七周年庆典在即,大家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就是为了将庆典搞得喜气洋洋,轰轰烈烈!品宣部更是大家的榜样!”

    吴云天带领品宣部人员鼓掌。

    时浩天继续说:“在天昊成立之初,我就立下愿景,用十年时间,做到陌东地产行业前三。现在还有三年,就是一千零九十五天,但是我们不能用天来计算,也不能用时来计算,我们要争分夺秒,争夺最后的胜利!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吴云天带领大家齐声喊。他心里感到滑稽,因为迄今为止,天昊地产即使是在陌洹市,都还在二十名之外,更遑论在陌东省了。但时浩天总是这样信心昭日,激情澎湃,让吴云天时常怀疑自己欠缺格局,也许这就是人家能当老板的原因呢?何况时浩天在政治上也很有理想,既是连续三届省人大代表,现在还是陌东省的政协委员,陌商排行榜状元,他常在指导吴云天修改各种文章时,间杂着谈论“官商之道,相辅相成”,并暗示自己的最低政治目标是陌东省政协副主席。

    时浩天接着说:“品宣部在做周年庆典征文工作的时候,一定要紧紧围绕这个主题,——‘不忘初心,只争朝夕’!”

    品宣部的四个人都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

    “嗯,好!”时浩天继续说:“那么,今天来品宣部还有一件事。云天经理工作很认真,也很敬业,但是一定要学会带部队。日志和点评是公司铁打的制度,是个好制度!是制度,大家不分上下,都要遵守。首先秋蝶这周没有按照我指定的书来写读书感想,后面呢,云天经理不仅没有提醒她,还在点评时大加赞赏,这都是违反纪律的,要不得!我们常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在我们天昊是不存在的,也不允许存在!”

    吴云天和陈秋蝶都感到有点懵,像是被一个突然翻脸的人破口责骂一样,有点不知所措,他们面无表情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吴云天赶紧收回眼神,转向时浩天:“时总批评的是,这个我立马改正!”陈秋蝶的眼神则在吴云天说话时从他身上慢慢低垂。

    “嗯,好!好!”时浩天拍了两下吴云天的肩膀,转身慢慢踱开了。

    陈秋蝶向吴云天扮了个苦笑的鬼脸,吴云天当作没看见,开始向大家布置工作。他们心里都有着同样的疑惑:昨天时浩天还在陈秋蝶日志的读书感想下面点评“好学,难得!”今天怎么又从制度上给了个截然相反的定性,而且还带上了吴云天。

    陈秋蝶在电脑上发了个信息给吴云天:“莫非时总怀疑咱俩搞办公室恋情?”发完笑着偷看对面的吴云天。吴云天飞快地回了个“莫胡说,干活!”三十六岁的吴云天也时常嗅到二十五岁的陈秋蝶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有时候他半开玩笑地让陈秋蝶叫他“吴叔”,或许在玩笑之中也藏着隐秘的心理暗角,但那些无人可知,也并不重要,他对陈秋蝶有个确切的定位——自己的得力干将。

    过了一个星期,这个得力干将被调到了董事办,成了时浩天的众多秘书之一。据时光远所说,董事办乃是向高层晋级的跳板。现在公司的总裁和几位副总裁,以及外地分公司的负责人,多出身于董事办。吴云天偶尔在聊天平台上和陈秋蝶聊几句,问她在董事办如何之类的话,回答是“挺有意思”“轮流负责时总生活、安排时总行程”“陪时总参加会议”“无聊”等。吴云天想,要是陈秋蝶还在品宣部该多好,二十天前岳父得了脑溢血,他需要时不时请假去医院陪护,品宣部的工作渐渐有点拉胯,陈秋蝶若还在,很多事是可以托付的。他硬着头皮将品宣部的各项工作缺乏创意但中规中矩地朝前开展,时浩天有时面露不悦,但好像也没有更大的不满。不过吴云天当初对林晓寒所说的“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也好像渐渐不受自己控制。

    当吴云天接到林晓寒的电话,让他去翻新过的房子“暖房”时,他心里似乎涌出一丝解脱感。他回头看了看董事办的办公室,透过磨砂玻璃隐约看到披着长发的陈秋蝶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吴云天回头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桌面,挎起包,向门口走去。

    5

    林老爷子出院了,林晓寒也退了租的标准间。姑姑答应留下来住一段时间,照应一下正在康复的老哥哥。五口人住进了大房子,三间卧室倒是正好安排。姑姑性情和善,林晓寒又很早没了母亲,家里家外,两人都情同母女。只是姑姑是个信主的人,在老家时每到周日,全村信主的人都会聚到一口窑洞里做礼拜。之前在医院那是不得已,刚一离开医院,她就四处打听附近有没有做礼拜的队伍,最后得知这些队伍都被街道办的人劝散了。现在她一到周日就浑身不自在,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也渐渐有了回乡下的意思。林晓寒知道,虽然姑姑待自己如同己出,但毕竟人家还有自己的生活,现在也快放寒假了,于是和姑姑说了许多体己话,答应一放假就送她回去。

    林老爷子三年前从中学教师岗位上退休,他本是住在乡下,因为没啥其他爱好,就常和一帮归田之人切磋书画,日子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新意,却也神仙般逍遥。这天他想来城里看看外孙女,第一站却跑到城西的古玩城,在一家书画店里买了八大山人、齐白石、陈大羽等人画鸡的名画,正高兴地往外走,却倒在了店门外,一只脚还斜搭在门槛上。吴云天和林晓寒急急地赶往医院,心如火燎的同时又庆幸老爷子真会挑地方犯病,如果在老家犯病,他们不能及时赶到是一方面,住院、转院、城里乡下两头跑又是多么折腾。

    出院后的林老爷子言语和行动上已很不利索,但还是强握着画笔,颤巍巍地在纸上涂涂画画,但是没有一幅画能成形的。他听闻老妹子今天要回乡下了,就招手让她过来,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老妹子的眼里已泛着泪花。

    “不,容易,都,都,不容易。”林老爷子含混地说。

    “好好的,都好好的!”老妹子带着哭腔。

    林晓寒抹着眼睛,提起姑姑的行李,向楼下走去。

    过完年,天气渐渐转暖,林老爷子的身体也有了明显好转。林晓寒在姑姑走后雇了一个保姆,全家的户口也已转到现在的住处,纠纠下半年上南街中学已有了着落,自己上课、做课题,吴云天经常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没有波澜的日子,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天吴云天和陈秋蝶两人到时浩天办公室,讨论市报对董事长的采访稿。稿子不是由市报的记者写的,但会署市报记者的名,时浩天的说法是外人“不了解”天昊,他也“不放心”,但署名却关系到媒体对他和天昊的认可。先是时浩天召集吴云天和陈秋蝶,列出采访提纲,再由两人分别写出一稿,最后拿去和时浩天讨论,择两稿之优合成一篇。说是讨论,其实最后都按时浩天的指示修改。时浩天还拿出一本《公文写作宝典》,翻到“常用词汇”一节给吴云天和陈秋蝶看。吴云天看里面列着“狠抓、谱写、扎根、团结、凝聚、使命感、高位推进、锐意进取、周密安排”等等词汇。直到两年后,吴云天才领悟到,原来在AI写稿之前早就有了人工的人工智能。那时他只是觉得在报社干了十几年,其实都是白干了。

    讨论一上午也没有最后定稿,吴云天感到很疲惫,吃过午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突然有人喊着“吴叔、吴云天”将他推醒,是陈秋蝶。只听她叫着:“地震了!快走!快走楼梯!”吴云天站起身来,举目一看,公司里除了陈秋蝶和他自己,连个人影都没了。他随着陈秋蝶往外跑,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在吊桥上。他们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从财富广场五号楼的十八层快步走到一楼,又跑步来到了河边广场。吴云天看见了时光远,正在花坛边怡然自得地抽烟,时光远也看见了吴云天和陈秋蝶。吴云天走过去,踢了时光远一脚:“你丫跑得还挺快。”

    时光远说:“哥!”

    吴云天说:“要不是秋蝶,老命休矣。”陈秋蝶朝时光远挥挥手,走开了。

    时光远看着陈秋蝶的背影:“美人救英雄呐!我到楼梯口本来要回头去叫你的,被一个女孩抓着手,她一边咿呀叫着一边拽着我下来了,我都甩不脱。”

    “谁?”

    “压根就不认识!”时光远边说着边向吴云天展示手腕上的抓痕。

    吴云天哈哈大笑,一边掏出手机给林晓寒、纠纠的班主任和家里的保姆挨个打了电话,确认大家都安然无恙,就放心地坐到花坛边,和时光远继续闲聊。

    时光远说:“刚看新闻了,不是陌东的地震,在外省,离咱们远着呢。”又说,“陈秋蝶从你的部门调走,你心甘情愿?”

    “这话说的,公司不是我的公司,员工不是我的私产,在哪个部门不都是为老板干活。几个月了,我也习惯了。”

    “那陈秋蝶要是离开公司呢?”

     “为啥?你是说离职还是高升?”吴云天诧异地看着时光远。

    “这个应该是离职,你等着看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吴云天问时光远最近都在忙些啥,时光远说在复习,准备陌洹商学院的经济学博士考试。吴云天笑了:“你个本科生,考博士,扯淡呢!”

    时光远说:“我可没说谎。不过这话到你这里为止,切记啊哥!”

    闲聊了几个小时,看看已近下班时间,广场上避险的人差不多都已散尽。两人本是相约一起吃晚饭,这时时浩天打来了电话,命吴云天将逃散的部门人员都召回公司。吴云天不太情愿地给另外两人打了电话,他们也不太情愿地和吴云天一起回了公司。公司里只有品宣部和董事办的人还在,其他部门都顺着下午的地震直接散班了。两个部门的八个人站在时浩天的办公室,看着时浩天坐在老板椅上打了许久电话。时浩天放下电话,抬头看看大家,说:

    “嗯,好!都来了。”

    董事办的主任这时说:“时总,下午的地震好可怕,大家都心有余悸呢,怕还有余震。”

    时浩天看了看电脑屏幕,挪了挪鼠标,抬头说:“有余震吗?没有吧!再说我都来了,是我的命值钱,还是大家的命值钱?”

    吴云天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冲动,又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因为时浩天本身就不是在问话。

    凌晨两点多,采访稿总算定稿了,时浩天特许品宣部明天晚点来公司。吴云天赶回家,衣服也没脱,倒床就睡了。

    6

    早上吴云天被窗外的广场舞曲吵醒,他摸索到手机看了看,还没到六点,而天已大亮。他爬起来,推开窗户,对着外面喊:“大妈们,你们的声音能小点吗?”没有人回应。吴云天用双手做成喇叭,放大嗓门:“阿姨们!”面朝河道的大妈们有一两个回头朝吴云天看了看,吴云天赶紧又喊:“小点声吧,六点都没到!”有位大妈上前将音响的声音调低了一点。吴云天回到床上,想继续睡,但窗外的舞曲声还是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他又起来推开窗户,突然感觉已没了睡意,也不想再喊了。林晓寒也已经醒了,正在穿衣服,嘴里嘀咕着“这些大娘,一天天的,吵死了”。吴云天这才意识到,其实从住进来,除非大风大雨大雪天,每天早上在他们卧室窗外的广场上就没有缺少过这些跳广场舞的人。她们并不是定时前来,而是随着天光来的,冬天日短,她们在七点天渐亮时来,对吴云天和林晓寒也并无影响;现在已是春夏之交,日子长了,五点多天就已大亮,她们迎着美好的晨曦来,却搅了吴云天和林晓寒分秒必争的晨梦。还好纠纠和保姆睡在北屋,不受影响。

    林晓寒上班去了。吴云天来到客厅,看到林老爷子在认真地画着画。五天了,林老爷子一直在画着同一幅画,他也从来没有在意。今天他有时间近前来看一看。他看到林老爷子在宣纸上画了一只七彩雄鸡,拖着长长的褐色尾毛,顶着红红的鸡冠,站在雪地里,仰头朝天,边上是一棵枝干虬曲点缀着粉红花朵的梅树。看样子已经完工了,因为画的左上角写着“五德锦鸡图”几个字。吴云天笑着说:

    “爸,您这鸡漂亮是漂亮,就是冰天雪地的,这鸡吃啥呀?”

    “啊,唉,”林老爷子哼哼着说,“是啊,对,那,那,我添上。”

    林老爷子在梅树的枝干上勾抹了勾抹,能看出来是一只虫子。吴云天就是随口说说的,现在画上多了一只虫子,他又感觉有些多余,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吃了早饭,感觉又有些困意,时间还早,他想再补下觉。卧室的窗外依然舞曲奏鸣,他不想再看外面的春光,也不想再看那些扭动着的丑陋身躯。他躺到床上,闭上眼,试着想象自己在黑暗中对着一个不存在的光点凝神静视,不一会儿,竟然在半睡半醒中来到窗外的小广场。广场上的刺槐树掉落下来无数的虫子,绿色的,褐色的,花色的,粉色的,橘色的,都生着黑色的斑点和白色的长长刚毛,蠕动着爬上了吴云天的身体,将他一点一点地啃噬。吴云天呆立着,像是被铁索牢牢捆绑住,不能做出任何有效的动作。

    这天之后,吴云天和林晓寒又有几次被窗外的喧扰吵醒,而每次要求大妈们放小音响的声音,她们倒也配合着去做,但是每次的起点都是大音量,对窗外喊话了,她们才将音量放小,这样反反复复地,倒像是他们在配合大妈们了。吴云天写了一封“致晨练者信”,恳求她们体谅一下年轻人,建议大家到北侧的公园去晨练,打印出来贴到广场的刺槐树上,好像终于产生了一点作用:虽然每天还是舞曲欢奏,但声音也确实小了。

    “互相妥协吧。”吴云天对林晓寒说。

    7

    地震过去一周后,陈秋蝶辞职了。陈秋蝶给吴云天发来信息:“走前,一起吃个饭。”吴云天回了一个字:“好!”

    两人来到离公司稍远点的一家饭店,找了个僻静的卡座坐下。点过菜,吴云天对陈秋蝶说:“你要走,我是有预感的,但是还是想知道原因。”

    陈秋蝶笑着说:“原因不都写在日志里了吗,那时时浩天让写《论语心得》读后感,我偏偏写了《社会性动物》和《行为心理学》的,哈哈!”

    “你真要去进修心理学?”

    “不是进修心理学,是备考注册心理咨询师。”

    “那也不错。我还感觉现在自己的心理好像出了点问题,等你考下来,一定找你去咨询咨询。但是考这个也没必要辞职啊。”

    陈秋蝶把玩着手里的水杯,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时浩天这个老流氓。”

    昨晚,董事办的五个人等着时浩天下班,已经快十二点了,时浩天在自己的办公室就是迟迟不出来。陈秋蝶去了趟洗手间,回到办公室时,发现董事办的其他四个人全都不见了。她收拾收拾桌面,也准备下班回家。这时时浩天却从自己办公室里开门出来,叫陈秋蝶过去。陈秋蝶故意拖慢节奏,走到时浩天办公室的门口停住了,看见他坐在自己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看着自己。

    时浩天向陈秋蝶招手:“秋蝶,过来。”

    “有什么事吗,时总?”

    “过来,讨论一下我在陌商大会上的发言稿。”

    “我站这里,能听见,咱们就这样讨论,好吧。”

    时浩天压着心里的火:“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董事办的工作就是照顾我的生活,五个人,就你从来不去我的住处。现在我们在办公室讨论工作,你也不听?”

    陈秋蝶轻蔑地笑了,“时总,一会儿是不是就讨论到沙发上去了?”

    时浩天拿起桌上的书朝陈秋蝶砸过来,陈秋蝶歪头闪过,厉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背起双肩包,大气凛然地出了公司。

    吴云天对陈秋蝶竖起大拇指:“厉害!不过有个地方你说错了,不是讨论到沙发上,是讨论到密室里。”说完又有点后悔,虽然两人很熟络,但毕竟陈秋蝶还是个没结婚的姑娘。

    陈秋蝶惊讶地看着吴云天:“你都知道这些,怎么从来不提醒我?”

    吴云天说:“人的选择都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的,这个不需要提醒吧?”

    “好吧!虽然是狡辩,不过也是实话。你就打算在这里终老?”

    吴云天吁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多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陈秋蝶略带哀怨地看着吴云天,两人不咸不淡地吃完了散伙饭。

    浑浑噩噩的忙碌中,又过去了两个月。这天早上,时浩天召集中高层到小会议室召开临时会议,讨论天枢家园开盘前的准备工作。时浩天先让吴云天背诵了一下自己在品宣部今天晨会上的讲话,然后说:“嗯!好!好!光远经理,你们部门今天的晨会我也去了,你给大家背一下我在你们部门的讲话。”

    时光远在低头玩着笔,像没听见时浩天的话。吴云天用胳膊肘捅了捅时光远。时光远假装如梦初醒的样子:“啊?什么事?”

    时浩天盯着时光远,脸上渐渐有了怒气:“时光远!”

    “什么事?”

    “背一下!”

    “背什么?”

    “你给我站起来!”时浩天的音量提高了八度。

    时光远没有站起来,而是说:“时总,我们部门搞市场的,天天背什么‘忠诚’‘精诚’‘真诚’,有什么用?再说今天讨论天枢家园开盘的事,你今天在我们部门的讲话跟这个也没关系啊!”

    “‘真诚待客’,不是你们市场部门的必修课?”时浩天的音量又提高了八度。

    “上次指使天昊物业的一群流氓,殴打天晟雅居维权的业主,就是你在真诚待客吧?”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很多人低下了头。时浩天嘴里叫着“你妈的×,找死!”从座椅上蹦起,握着拳头向时光远奔来。时光远则站起身来,抄起自己身后的椅子准备迎战。大家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别抱住拉开了。时浩天喘着粗气,歪着身子,说不出话来。时光远放下椅子,将自己的本子和笔甩手扔到会议桌的另一边,出了会议室。

    这次轮到时光远找吴云天来吃散伙饭。吴云天问时光远:“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红楼梦》你肯定看过吧?”

    “怎么讲?”

    “贾雨村那个门子忠心献给他护官符,最后的结果是被贾雨村想着法子打发走了。”

    “你献给时浩天什么好锦囊了?”

    “替他代考经济学博士。”

    吴云天似乎恍然大悟,但是继续问:“然后呢?”

    “时浩天承诺让我做市场部经理,还有五万块钱。经理是做上了,钱是一分没见着。我去问他,他说‘贤侄啊,让你做经理,工资涨了三千,一年半你不就多了五万吗’?”

    “有这等奇葩事?”

    “这不是主要的,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在乎这个,说起来我还叫他叔叔呢。但是不直接给钱,用工资分摊,就是故意的,他缺这五万块钱?这就算了,他还成天找事拿捏我,今天日志点评的事,明天背诵他讲话的事,后天又在员工会议上点名臭我,去他大爷的,早忍够了。他就是觉得我知道他的底细,看我在他面前晃悠心里膈应,逼我走呢!”

    吴云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说出一句“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啥他妈恩,丢人!”

    8

    时光远去了信贷公司,干了不到一年,买了房,买了车,还存下了几根金条。他打电话问吴云天去不去跟他一起干,吴云天婉拒了,他感觉做那事不踏实。但他对时光远说,自己有个十万块钱,想放到时光远的信贷公司生息,时光远想都没想就对他说:“哥,但凡是亲戚朋友,我从来不劝他们拿钱到我们公司理财,他们就是拿钱递给我,我也不会接。你是我哥,你说是亲戚,还是朋友?”

    这十万块钱是林老爷子留下的。林老爷子上个月刚去世,去世前,拿出一张存折递给了林晓寒,并留下五个字:“照顾好纠纠”。 而那幅“五德锦鸡图”,他在空白处添了三个字:“不容易”。林老爷子去世后,时浩天将这幅画放到一个大塑料袋里,又找来一床不用的被单包上,放到储物间的顶层隔板上。

    过了数月,天昊地产开始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内部集资运动,发文件,开大会,发动员工自己并带上亲戚朋友出资投入到天昊资金库。时浩天激情四射,承诺二分利,不超过国家规定利率的四倍,完全正规合法,绝对稳赚不赔。吴云天在“中高层带头”的宣传压迫下,在公司里几乎所有中高层都拿出了真金白银的示范下,思虑再三,还是拿出了八万块钱转账到天昊的账户里。大多数员工不知道的是,时浩天还在进行民间私人借款,多是面向不识世面,又急于购房的人,口头上和他们谈的是购房合同,白纸黑字写着的却是“借款合同”,而且担保公司是天昊地产名下的另一家公司。

    转账之后的某天,吴云天想起应该给时光远打个电话,而时光远在电话里沉默了十几秒,一开口就将吴云天送进了冰窟:

    “以我的经验,天昊的资金库,很可能是个大窟窿。”

    吴云天问有没有招数可以破解,时光远说:“听天由命,也许没事。”

    时光远问吴云天有没有看最近的新闻,政府正在严查民间信贷公司,很多信贷公司直接关张走人了,前几天从死亡天台上跳下去好几个,都是将资金放到信贷公司的个人,而他自己也在出事前就看出了端倪,已经辞职不干了。其实到死亡天台上去的也有不是真跳的,目的不过是吸引媒体,从而要挟政府出面做主的,这是些什么人呢,正是与一些地产商签订借款合同的,结果不仅多年的血汗钱追索困难,还要被治安拘留伺候。后一种情况时光远没有说,即使这样他还是感觉自己失口了,赶紧转移话题说,已经好久没见面,要不要聚一下。

    时光远不知道,吴云天正是这几天看新闻看得胆战心惊,连续失眠,才给他打电话的。他推说这几天有点忙,等有时间了再聚。他已经几天不见时浩天来公司了,董事办对他的去向也讳莫如深,而刚刚从网上又得到消息:陌洹市主管住建的副市长昨夜被双规。吴云天不由得越想越迷乱,毫无意外地又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朦胧中的吴云天被单田芳的《乱世枭雄》搅得头疼欲裂,声音又是从窗外的小广场传过来的。他听不清单田芳到底在说什么,但是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对他来说,如同刀片刮拉玻璃一样刺耳。吴云天忍无可忍,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户,对外面吼道:

    “你他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这才发现早先的那波大妈们换成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全身上下一袭白衣,慢条斯理地在舞着太极剑,看架势像是和大妈们经过了一番决斗才占领这块宝地的,他边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单田芳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老头儿听到吴云天的怒吼,停了手中的剑,疑惑地抬头向吴云天这边张望。林晓寒也醒了,诧异地问吴云天:“你咋了?”

    “你他妈晨练就晨练,放什么收音机,放就放,还这么大声,不知道边上就是人家的卧室吗?!”

    “去你娘的,公共场合,你管得着?”老头儿还击。

    “你也知道是公共场合,缺德玩意儿!一弹弓崩死你丫的!”

    “有种你下来!”

    “我下去你别走,边上就是河,你自己跳进去喂鱼吧!你个二百五!”

    “你六百五!”

    吴云天无言以对。林晓寒坐起来摸了摸吴云天的额头,问:“你没事吧?”

    吴云天拨通了报警电话,接线员说一会儿会有民警联系你。过了一分钟,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民警:“天天接这样的警,我们也只能去现场劝导,他们又不犯法。再说这个本来应该是环保部门管的。”虽然这样说,过了几分钟,还是过来了两个民警,先是一会儿厉声一会儿轻声地和老头儿说着话,后又对吴云天挥了挥手,走了。过不一会儿又接到民警电话,民警说:“我们也很同情你。平常我们值夜班,早上想睡会儿,派出所边上的老头老太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不得安宁呐!你说对他们严厉一点吧,要是他们就势一倒,躺下不起来,那又成了另一件事了。建议打下政务便民热线,或者写信到市长信箱。”吴云天无语,只得说:“辛苦你们了!”吴云天早听说过市长信箱不过就是个推推诿诿、兜兜圈圈的游戏场,也压根就没想写信。

    林晓寒在吴云天背上轻拍着,吴云天则仰天长啸:“啊!天天讲民生民生,一个噪声扰民都管不好,给他们全双规了吧!”

    9

    三十九岁的吴云天瞒着妻子林晓寒,去市中心医院精神卫生科看病,一番问答、检查、测试下来,医生开出的诊断单上赫然写着“中度抑郁症”。虽然拿了诸如阿米替林、去甲丙咪嗪等等有着奇怪名字的一堆药,可是他连吃药的欲望都没有。他拖着自己在公司转悠了一天,到夜里,来到了财富广场对面的一家豪华酒店楼顶。楼顶的门被铁丝捆锁着,吴云天早就备有钳子,他将铁丝剪断,扔了钳子,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些有着奇怪名字的药,一边向脚下撒倒着,一边向楼顶的边缘走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天台。

    吴云天看着夜色中的城市,一半五彩斑斓,一半暗黑似漆,天空像那个四十平米蜗居的天花板一样明暗变幻着。是啊,在那里住着的十多年,虽然贫寒,但也简单,说不上多幸福,但却安稳。而现在呢,从程怡,到陈秋蝶,又到时光远,最后到岳父,一个一个都离他而去,现在连可恶的时浩天也不见了踪影。他又想起乡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宁可在家苦熬岁月,也不愿意来城里给他们添麻烦。现在家乡的油菜花也应该开遍田野了吧……

    吴云天的电话响了,林晓寒打来的。林晓寒哭着急急地说:“快来医院,纠纠出事了。”

    吴云天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对着电话喊:“怎么回事,什么事,快说!”一边离开天台去找最近的电梯。

    “这傻孩子,割腕。”林晓寒哭着说。

    吴云天来不及去车库取自己的车,他到路上看到一辆空的士,拦下来坐上去,向医院奔去。他和林晓寒的电话一直通着,知道纠纠现在情况稳定,也就放了心。纠纠是在晚自习的时候,拿了把铅笔刀去厕所干傻事的,还好伤口并不深,也发现及时。吴云天到了病房,看见纠纠躺在病床上,左手裹着纱布,右手打着吊针,眼里噙着泪水,一副委屈的可怜相望着自己。吴云天走过去,心里既疼又怒,但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半天只说出两个字:“真傻!”

    纠纠的班主任招呼吴云天和林晓寒出来,三人来到楼道口。吴云天正想质问一下班主任,班主任倒是先发难了:“我知道你们工作忙,压力大,但是孩子不重要吗?”吴云天和林晓寒都默默不说话。

    班主任继续说:“纠纠这孩子心思重,有时爱钻牛角尖,但是绝对是个好孩子。这次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们也不要逼着她问,要慢慢和她沟通,让她自己说出来,或者你们多观察观察,自己分析一下原因。像校园霸凌啊,早恋啊,不存在的,南街中学你们也知道,对这类事都是零容忍的,对我们班主任也是有考核要求的。纠纠妈,你也是位老师,水平比我高,我觉得你和纠纠爸平时一定要多陪陪孩子,据我所知,说得难听点,纠纠有点像留守儿童似的。”

    林晓寒哭了。吴云天说:“谢谢老师,辛苦你了,真对不起!”吴云天觉得自己没资格说其他话,他又想起刚才的死亡天台,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纠纠在医院住了七天,急着回学校上课,住院期间也没落下课,班里单独为她通过视频进行了课堂直播。吴云天和林晓寒都很欣慰,至少在住院期间有了和孩子相处的充分时间。

    将纠纠送到学校后,吴云天去了趟市中心医院,做了复查,在精神卫生科的门诊室,医生问他,开的药是否都按时按量吃了,吴云天说完全按医嘱吃了。医生又看了看检查结果,对他说:“你没事了!”

    出了门诊室,吴云天自言自语道:咦?原来一个人的抑郁症,可以被另一个人的抑郁症治好。

    10

    时浩天终于出现了,在天昊地产的十周年庆典上,据他自己说,他在香港、澳大利亚、美国走了一圈,开阔了视野,也学习到不少先进的企业经营理念,天昊地产的第十一年,将会是一个新的起点。现在他不再提天昊地产前三名的愿景,但他现在已经是陌东省的政协副主席,却是货真价实的。庆典上,时浩天宣布,天昊地产本次融资七十个亿,将积极致力于养老地产,并向大健康产业稳步延伸,天昊要做陌东省养老地产的领头羊,健康产业的头部企业。众所周知的是,陌洹市主管住建的副市长,现在早已换人,这个人既是时浩天在陌洹商学院经济学博士班的同届同学,还是时浩天的老乡。

    吴云天又开始忙碌起来。

    做了十六年大学教师、有着五年讲师职称历史的林晓寒,现在正在向副教授职称发起最后的冲击。

    吴纠纠,他们的女儿,明年就要中考。

    而窗外的广场舞和太极剑,依然一片莺歌燕舞,清风摆柳。大妈们又回来了,只是早上仍然属于太极剑和单田芳,晚上又回到三年前吴云天看到的那一幕,属于袅娜的大妈们。

    吴云天将林老爷子的“五德锦鸡图”从储物间拿出来,特意去画坊做了裱装,挂在家里过道的墙上。既是装饰,也是对林老爷子的缅怀。

    晚上,吴云天和林晓寒在床上抱成一团,在大妈们的DJ舞曲中做完运动,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沉沉睡去。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汪洋中的孤岛之上,孤岛上生着几棵高高的棕榈树,有无数的虫子在棕榈树的树干和剑叶上爬行,并且正在五颜六色地膨胀生长。吴云天骑着一只高大威武的雄鸡,像一位决绝的武士,举着长剑,向那些虫子奔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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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时代广场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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