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4-01-24 15:0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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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色彩】

    01 黑色

    那个清晨和往常并没有多少区别,在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决定离开家。

    孩子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张着嘴哦呜哦呜要吃的。我一夜没睡,正透过没关严的窗帘缝隙,借着月亮洒下的灰蒙蒙的光,望着摇曳的树枝,以及更远处暗黑的群山。我很困,大脑却不愿意让眼睛关上,脑海中在想着纷繁的往事,像小时候打翻了妈妈织毛衣的线团,五颜六色的线条变成黑色交织在一起,怎么理也理不清。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所以不用开小夜灯,也能准确将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大口大口吞咽着,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孩子喉咙发出的咕噜声,有些皲裂的乳头传来刺痛,很快便被身体分泌的激素驱散,妈妈总会是坚强而无敌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听见了那个声音,仿佛风的呜咽,从遥远的地方,裹挟着古老的神秘,撞击在我的脑海。

    “归来吧!”

    我睁大双眼,茫然四顾。月亮映照着树木的光影,打在空调下方的墙上,黑色的影子变换交织成一幅奇幻的画。我仔细辨认着。起先,我看到一张老人的慈祥的脸,在对着我微笑,那样子,像极了爷爷从灶膛里拿给我一个烤红薯,又像外公钓起了一条难得一见的大鱼来到我面前。不一会儿,脸消失了,变成了一双干枯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朝我挥舞着。我为此着了迷,盯着那光影。我看见变得很小很小的自己,一点点走进了那双大手里,随后被整个包裹住。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

    就是那一刻,我决定离开去往声音召唤的地方,也许,这个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在指引着我踏上人生的归途,那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小心地放下孩子。吃饱了的小宝宝,闭着眼睛,露出餍足的微笑,很快便沉沉睡去,发出轻微而绵长的呼吸。我宠溺地看着他,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帮他掖好被角,小心地像放置一个易碎的价格昂贵的花瓶一般,将他的头扶正,挪了一下定型枕,确保是睡前先生嘱咐的方位,期许能按照设想的那样睡出完美的头型。他总说孩子的头型没有睡好,每天都能发现哪个角度凹了凸了瘪了,然后要求我必须让孩子左侧睡右侧睡或是仰睡,还要垫上衣物确保在固定的角度。不过,我经常因为太困而没能及时调整孩子的睡姿,这就是为什么孩子的头型总睡不好的原因吧。看吧,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都做不好。

    我端详着宝宝的脸,圆圆的,肉嘟嘟的,先生总说宝宝似乎瘦了黑了,看来奶水还是有点不够,可是我不要再喝鲫鱼汤了,我最爱的鱼已经成为了我最讨厌的食物。宝宝嘴角长着口水疹,有向外蔓延的趋势,我已经很注意及时清理他流出的口水了,为此还买了好几种唇周膏,每天好几次地抹,还是不够,我还是做得不够好。我没能教会宝宝翻身,没能养成宝宝自主入睡的习惯,没能让宝宝的身高追赶上体重,没能睡好宝宝的头型,没能让宝宝晚上睡大觉,我还经常没能及时盖好宝宝踢开的被子。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

    “归—来—吧—”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好像小时候爷爷站在院坝中央,呼唤在漫山坡疯跑的我回家吃饭。我转过头去,墙上的光影淡了一些,月亮的光芒被晨曦的微光罩住了。天快要亮了,我该启程了。

    起身,背部的疼痛拉扯着全身的神经,仿佛触电一般,我呆坐着缓了一缓,挪到床边,双脚摸索着找拖鞋,没有找到,脚触碰到了冰冷的地面,生出了沁人心脾的感觉,那就赤脚吧。我赤脚来到客厅,没有开灯,适应了黑暗,便不再觉得黑,反而有着些许清明。我走到大门口,被堆放在地的鞋子绊了一下。“鞋子要放进鞋柜里!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是乱放!”耳边响起先生的咆哮声,还有摔打鞋子的声音。抱着孩子进门,弯腰拿鞋不方便,想着等会来收拾,却总是忘记。我似乎越来越健忘了。我把鞋子一双双放进鞋柜,还有一双是先生的。看着空荡荡的地面,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子,他不会再吵再闹了。

    打开门,走廊的感应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让眼睛有些胀痛,脑袋也刺痛起来。我轻轻闭上了眼又睁开,有时候,太明亮也不是一件好事,会让暗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我跨过门槛,轻轻带上门,往电梯口走去。走廊的感应灯随着我的移动,一盏盏亮起来,又一盏盏熄灭。电梯来得很快,呼啸着落到地面,等待电梯开门的瞬间,我突然害怕起来,心里开始堵得慌,想着如果开门有人站在那,我该怎么解释我要去哪?当然,没有人,小区里空无一人,大街上也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在不停地吹着。脚有些冷,身上也有些冷。我侧身站着,仔细听着风中的声音,想接收那道只发给我的讯息。

    有音乐声传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是洒水车在清洗着车道上的污垢,然而那些黑色的污垢并没能被清除,只是被冲刷到了难以被看见的更加阴暗的角落。我跟着音乐轻声哼着。当一朵茉莉花真好,只是随意在枝头绽放,便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赞扬。我那么努力地活着,却总是被苛责,被辱骂。我努力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学习去生活,我努力上进,我凡事力争第一,我总是为别人着想,总是顾全大局,总是想要证明自己,证明给父母看,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我不允许自己懈怠,不允许自己犯错。可是,我似乎还是不够好,我总是把事情搞砸,总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总是得不到称赞。我多想有一个温暖的包容的怀抱,紧抱着我,告诉我,你不用那么坚强,你也可以犯错,你也可以脆弱,你也需要被爱。

    “归~来~吧~”

    音乐声消失的时候,那个声音清晰起来,带上了欢快的曲调。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外公,背着装鱼的背篓,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他走。外公的鱼篓是他自己编的,像百宝箱一样,第一层是鱼竿,第二层是浮漂,坠锡,鱼饵,第三层装鱼。我记得他会养红色的小蚯蚓,在别人没法钓到鱼的水域,他总能钓满背篓。小时候,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外婆做的红烧鲫鱼,从小我就爱吃鱼。可是,我现在不爱吃鱼了,又不得不吃。婆婆说鲫鱼汤下奶,于是每天熬一大碗无盐无味腥味十足的鲫鱼汤,看着我吃完,没有人关心我是不是愿意吃。我常常吃到想吐,吃到再也不愿多吃一口。原来,不管多喜爱的事物,出现得太过频繁,也会被厌弃。

    外公的身影绕过前面的柱头,消失不见了。我知道他肯定在江边钓鱼,我知道那条下到江边去的小路,那是这附近的居民一天又一天打草坪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脚印踩出来的,枯水期可以一直走到江中心去。我踏上草坪,冒出芽尖的青草挠着脚底,有些痒痒的,酥酥麻麻的,像在做足底按摩一样。有车从头顶的立交桥开过,发动机呼啸的声音一闪而没。

    穿过草坪就到了江边。初春,正是枯水期,露出大片大片白花花的河床,河床里满是千奇百怪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江边有很大一片沙地,是在裹挟着泥沙的江水的常年冲刷下,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我踩在沙里,软软的,暖暖的,泥沙从脚趾缝钻出,我抬起脚又踩下去,感受着泥沙一点点包裹住脚踝,遥远的记忆重重叠叠而来,那是小时候,每当下雨,就脱了鞋走在泥路上,抓紧地面的脚趾,和泥浆玩着挤压的游戏。

    “归,来,吧。”

    那声音从水面传来,带着咕噜声,有些急切。我于是踩着鹅卵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前进,脚底被硌得有些疼。终于,我走进了水里。双脚接触到水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冰凉,而是温暖。温暖的江水像妈妈的手,抚过我的脚底,又轻轻抚摸着我的脚踝。风吹动着江面,传来了那首记忆最深处的儿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我想起来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也曾如此温柔地唱过摇篮曲给我听,她还说起过,我因为早产,刚出生时太小,她怕我被捂得窒息,一直用手臂当我的枕头,整夜整夜抱着我睡觉,因此落下了手臂酸痛的毛病。我感受到了,江水像妈妈的手臂,依次环抱着我的腰背,轻拍着我的胸口,最后轻轻托着我的脖颈,温暖,柔软。真好,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的小时候,只需要吃喝拉撒睡,便是所有的所有。

    “归…来…吧…”

    那声音渐渐小了,小如蚊蝇发出的嗡嗡声,被淹没在了水底。我也变小了,小如一个婴孩。我蜷缩着双腿,抱在胸前,像生命最初的样子,随着江水荡呀漾呀,飘啊摇啊,我感觉到特别的安心。意识开始模糊,有各种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一个个泡沫逐渐消失。

    你怎么这么不爱收拾!
    你没有把他头型睡好!
    你这是过度喂养!
    你奶水不够!加奶粉吧!
    你怎么不给他戴个帽子?
    你看他屁屁都红了!
    你囤那么多尿不湿要干嘛?
    你去干嘛?在家好好带娃!
    你怎么不给他剪指甲?脸抓破相了!
    你个神经病!别装疯卖傻!
    你抱着!我哄不了!
    你死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朝阳洒下光辉,驱散了黑暗,明亮的阳光一缕缕照在波浪上,折射出五彩的光。我看到,我还在变小,最后变成一尾小丑鱼,在水里畅快地自由地轻松地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

    02 白色

    醒来,入眼一片白茫茫。我以为这是我死后的世界,我回归了虚无,如天地初开的混沌,只有白,单调而平常的白。可是,不是。我看到穿着一身白衣的医生凑近来察看,我看到透明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灌进我的身体,我看到先生恼怒的眼神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我看到妈妈哭得红肿的眼和煞白的脸。我知道,我还活着。我所幻想的一死了之便能解脱的幻想破灭了,我还得再继续忍受煎熬和折磨。

    妈妈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为我和你爸考虑考虑?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你这不是要我也去死吗?我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是啊,我就是自私,只为自己考虑,只想着自己。我不应该请求她来帮忙带娃照顾月子,就如她说的,婆婆愿意带孙子,就让婆婆带,她没空也不愿操这份心。所以,我没有把我的心事告诉她,我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说你现在这么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想当年你妈受过多少苦,要都像你这样,得死多少回……我呆呆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没有一点杂质的白色,渐渐变得虚幻,氤氲散开,我的大脑里也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任由绝望的白色蔓延。

    世界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我回过神,发现先生正猛烈摇晃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我努力让思维回归,终于听清他的话,他说,你别装死!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我四下看看,发现医生已经离开了,他终于不用再忍了,可以肆无忌惮地责骂我了。我定定看着他,希望他可以停止,他装作没看见我眼里的乞求也或者是习惯性忽视,仍然自顾骂着——你真他妈自私,你想过孩子吗?你想过我吗?多大点事就要死要活的?你他妈装什么脆弱,装什么抑郁?——我妈就在边上,他却在不停“他妈”地骂着。我忍不住扯着嘴冷笑了一下,这一下他倒是看见了,为我的讥讽所刺激,铺天盖地更加难听的辱骂声响起,只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的大脑又变成了一片空白。我转向一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的世界,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塞进心口,堵着的心脏每跳动一下便牵扯着疼一下,于是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急促以此缓解疼痛,呼吸也随之慢慢变得困难,头猛烈地疼痛起来,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着。我默默地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分感觉,固执地让每一分痛苦变得分明,直到冷汗从脸颊滑落,浑身失去力气,像是离开水太久的鱼,虚脱而无力挣扎。

    他看不见我的异常,用双手大力地将我的脸扭转面向他,拿起手机放在我面前,里面放着孩子哭泣的视频,小小的孩子,因为找不到妈妈而大声哭着,满脸鼻涕泪水,声音有些沙哑,不知哭了多久。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看着视频里孩子哭着的可怜模样,心猛烈地疼痛起来,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真是个傻瓜,是个大傻瓜,我如果真出了事,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呢?我捂着心口挣扎着去拿手机,想再看看,他收起来了,冷冷地说,现在知道心疼了?你去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孩子?你现在继续去死啊!说着扯着我的胳膊拉我起来,我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拖着走到窗前。他把窗户猛地打开,大声吼着,你继续作死啊!你从这里跳下去啊!冷风猛地灌进来,灌进松松垮垮的病号服里,凉意席卷全身,我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想要倚靠什么,却落了空。我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发出了清醒后的第一个声音,暗沉嘶哑,咕噜噜辨不清内容。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他,他纹丝不动,我跌倒在地,反应过来的妈妈去扶起我,按响了呼叫铃。护士来查看被扯得变形的留置针管,万分小心地拔出来,拉扯出一大片鲜血。我盯着肿起的手腕,看着护士的动作,感受不到疼,因为和心底的疼比起来,其他的疼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之后,开始做一个又一个量表,测脑电波、脑地形图,戴着各种仪器设备测量数据,汇聚成高高低低的折线图、柱状图,医生冰冷地下了结论:产后抑郁,重度。随后开了一堆药,都是白色的,似乎带上颜色就不适用于治疗抑郁。医生把先生和妈妈都叫走了,我一个人在病房里,这样的安静和孤独,反而让我觉得很舒适。我拿出长长的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药物使用说明书,一字一句地看着,里面详细列出了可能出现的十几种副作用以及出现的频率,既然药的副作用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吃呢?吃这个药真的会有用吗?心理的疾病依靠药物真的能够治疗吗?我想起医生那毫无感情的公事公办的神情,心里对药物对治疗产生了怀疑和抗拒,而且我一旦吃药,就得给孩子断奶。我现在不想死了,我不能只是为了自己而逃避这个世界,我还有孩子,他是需要我的,我不能抛弃他,对他不管不顾。我觉得我不用吃药也能好好的。

    他们回来了,表情都有些凝重,大概是医生对他们说了什么,我无心知晓,只知道我可以出院了,可以回家带孩子了。妈妈帮着收拾东西,先生沉默着没说话,不时皱着眉看我,看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担心他又毫无征兆地发火、辱骂。一直到进家门,他都没说话,这样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反而更让人害怕。孩子的哭声从卧室里传出,伴随着婆婆的责骂声,我抛开一切,快步走进屋,抱起孩子,轻拍着,说着妈妈在。孩子很快止住了哭声,婆婆有些尴尬却用责怪的语气说,这孩子太难带了,一直哭,怎么也哄不住,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我带不了。是啊,她带不了,这句话成为她的口头禅,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离开,在我坐月子的时候一声不响去打麻将,等到孩子醒了,叫不到人,只能我自己起身抱孩子,剖腹产的伤口拉扯着撕裂般疼痛;在晚上孩子哭闹的时候,想让她搭把手,她说,孩子晚上只认妈,她带不了,于是再不曾在晚上抱一下孩子,我只能一夜醒好几次,给孩子换尿不湿、喂奶、飞机抱缓解肠绞痛,休息不好导致奶水变少,换来先生的不满和责骂……

    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我的这次出走并没有太多的影响,生活一如往常。我犹豫着没有吃药,我接受医生的结论,但我不想吃药。我开始查阅关于抑郁症的资料,想找到可以不吃药就能治疗抑郁的方法,没有找到,反而知道了一个词语:躯体症状。我开始回顾以往的身体反应,很多问题都找到了答案,背痛,头痛,心慌,失眠,幻听,胸痛,僵硬,等等,都是抑郁症的躯体症状。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感受当下的身体状况,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敏感,太关注于自身,而放大了不适,于是躯体症状更加明显,甚至会感受到以前没有的而资料里提到的一些症状,比如胃痛,关节痛。我常常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情绪低落,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想抱起哭闹的孩子也觉得无力起身。我以为我能自己调节好心理问题,就像以前一样,无数次崩溃又无数次挺了过来。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情绪的低谷,我知道我得吃药,我得配合治疗,才能好起来,才能好好带孩子。

    药的作用有两种,一种是激发我的身体分泌能使我感到快乐和充满热情的激素,一种是让我晚上能睡好觉不失眠。也许是仔细看过药物说明书,记住了那些副作用,于是我敏感地发现我几乎有所有的副作用,那些副作用和抑郁的躯体症状难以分辨,我更加怀疑药效。

    吃药的第一个夜晚,按医嘱吃了安眠药,但睡得并不好。窗外雷声轰隆,雨声淅沥。不在身边的孩子,不知是否安好,隔了两重木门,我竟听不见他的一点声响,感到心慌和焦虑。断奶的第一个夜,最难熬的似乎是我,习惯在特定时间醒来,习惯半梦半醒间挥手去摸摸婴儿床里孩子的冷热,摸了个空,忽觉怅然,便再也睡不着了。失去睡意的夜,便只剩下黑,将自己完全包裹。努力睁大眼睛,去寻找黑暗中的一点光,那微弱的光芒显得如此无助而瑟瑟发抖。心口开始撕心裂肺般痛起来,如刀绞如山压,一度以为我就这样死去了,其实很可能是我放大了痛苦。但我竟然很享受这样的痛苦,我没有试着去缓解,而是用心去体会那种感觉,去体会疼痛一点一点侵蚀心灵的感觉。孩子的哭声隐约传来,唤回了我飘忽的意识。我急切地起身,来不及穿鞋,打开一扇门,再打开一扇门,试着去抱起挨着婆婆睡的孩子,心痛着没抱得起。其他人想去抱他,他挥舞着小手就是哭。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疼痛,告诉孩子,妈妈在这里,妈妈没事。我终于能抱起他,他靠在我胸口,很快就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我看着熟睡在我怀抱里的孩子,过往的时光像碎片一点点在我面前汇聚再消散。初识先生时的懵懂美好,婚礼上他的深情款款和郑重承诺,得知怀孕时他抱着我的欣喜若狂,一起感受小生命在肚子里的手舞足蹈,孩子刚出生时粉嫩的模样以及我们的满心欢喜……然而这些美好似乎都黯淡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延绵不绝的痛苦和绝望无助——剖开又缝合的长长的丑陋的不时疼痛的伤口,他变得喜怒无常暴怒扭曲的脸,无人可求助可依靠独自守着无知哭闹的婴孩,无数个无眠的夜和心底的落差,走形的身材和苍老的脸,崩溃的情绪和逃离的背影……是不是没有孩子,那些美好就不会消失,我的生活也不会变得一塌糊涂?这一切改变都是孩子造成的啊。这样想着时,怀里的孩子突然哼唧了起来,我轻拍着他的背,看到他眼角的泪痕,餍足的笑脸,肉嘟嘟的粉嫩嫩的嘴唇,多么美好的小生命啊,我怎么能有不要他的想法呢?他刚才的哭闹,肯定是感受到了我的想法,我们心意相通,他在告诉我,他需要我,他在请求我不要离开他不要抛下他。孩子是我的救赎,所以,我要好好的,好好吃药,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我开始认真吃药。那些白色的药丸,会成为刺破黑暗的白色的光。

    03 彩色

    安眠药可以让我很快入睡,但是仍然睡不好,浅睡,游离,半梦半醒,在梦里,又能清晰感知现实世界的动静。每晚都会醒很多次,做很多很多的梦,每次醒来梦境都能清晰记住,再次入睡还能接续之前的梦。

    刚开始总是做噩梦。噩梦之所以称之为噩梦,是因为在梦里,你想逃,想挣脱,却总是徒劳。那些梦光怪陆离,每次都伴随着身体的各种症状。

    梦里,房屋倒塌,爆炸声刺破耳膜,头嗡嗡的,醒来头痛欲裂,又迷迷糊糊睡着,然后不停重复着爆炸,房屋倒塌,奔逃呼喊,每次都有一点不一样,每次都伴着头痛醒来。梦里,在举行着一场又一场葬礼,不是我的,但我觉得那就是我的,我躲在熟悉又陌生的人群中,心开始一点点被悲伤淹没,直到痛得无法呼吸,醒来感受着清晰的心脏堵塞和压迫,再缓缓睡去进入相似的梦境中。梦里,在翻越一座高山,却总是翻不过去,每次在快到山顶时,便会失去全部力气,僵硬地往下滑落,大叫着醒来,一身冷汗,浑身无力,再睡着去翻越另一座高山。常常一整夜魇在这样的梦境里,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后来,我开始学着不去强求自己,学会放手,告诉他们也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孩子的事情需要大家一起负责。我开始有意忽略那些给我带来负面情绪的事情,去忽略那些对我不公正的评价,去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要太看重别人的看法。我开始学着去爱自己,去做让自己开心快乐的事情,去找回自己的兴趣爱好,去爱生活,享受生活。只是我好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人并不是一定要快乐不可。可是不快乐的感觉真的很难受。我试着降低期待,去努力发现,那些生活中好的变化:他的态度变好了,只是偶尔暴躁失控;婆婆把孩子带得很好,孩子已经习惯吃奶瓶和挨着奶奶睡觉;家人和朋友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增多了,我能感受到我是被爱着的——妹妹隔三岔五来带我去喝酒唱歌打麻将,闺蜜约着去吃饭洗头抓娃娃,素不相识的曼曼有事没事发来问候,还给我寄书写贺卡鼓励我。

    我开始可以阅读,可以写作,可以画画,可以运动,用我喜欢的事情填满每一天。我的梦也开始变化,不再只是噩梦,梦里开始有了色彩。

    梦里,有人拿着刀挥舞,满地的血。我开始奔逃,想打开一扇扇门躲进去,锁着,全都锁着。终于有门开了,进去后却怎么也关不上。刀子伸进来了,伴随着疯狂的吼叫,我想寻求帮助,所有人都在躲,于是我只能拿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投掷。我被捉住了,我挣扎着,踢打着,高大肥胖的男人,只能生出无力绝望。眼看着刀子朝我落下来,我认命地闭了眼,又马上睁开,我要拼一下,哪怕是徒劳。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我手里飞出,刺进了他的额头,他惨叫着松开手,我投掷出更多的东西,似乎还有刀,似乎把他手上的刀插进了他的身体。周围响起了惊呼和如释重负的呼吸,最后爆发出掌声,似乎我成了英雄,拯救了所有人。可是,我杀人了,我看着自己满身的血,那是别人的。我换下带血的衣服,抱着,无知觉地走着,走到一座山脚,跟随着虔诚的人攀爬着阶梯。阶梯似乎没有尽头,我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我看到石壁上有很多佛像,形态各异,都微笑着看向我。我越过人群,走进一座庙宇,有僧人接待我,询问我所求何事。我把血衣摊开,说我杀人了,我需要救赎。他说了很多我不懂的话,把血衣扔进火炉里,用灰烬在一张黄色的纸上写了很多很多的名字,有的名字被划掉了,那些都是被害的人,还有的没被划掉,意味着本来会被害的人。我嚎啕大哭。僧人没有解释,但是我懂了,我杀一人,却救了很多其他人。他把那张纸折好,放进一个细长的盒子里,交给我,我接过来,抱在怀里,沿着阶梯走下了山。醒来,反复想着这个梦,思索着救赎与被救赎的命题,我想,这个梦是在告诉我只有自己能做自己的救赎。

    梦里,我生病了,病得很重,浑身无力,头痛得只能瘫在地上,应该是现实的感觉带到了梦里。大哥二哥来扶我,带我到学校后山,以前我们经常去散步的地方。大哥找到一株粉紫色的花,说就是这种花让我生病的,而在花的附近肯定有解药。于是他在地上扒拉,扒出两个白色的草根,让我吃了,然后我就好了,感觉浑身有劲。醒来,忍不住笑了,这不就是在告诉我,要吃白色的药丸才能走出抑郁吗?我联系了许久不曾联系的大哥二哥,并说了我抑郁在吃药的事情,他们都很关心我,跟我说了很多,让我记住两点:一是要自救,自己救不了就寻求帮助,有什么事情他们肯定会义无反顾来我身边;二是知道对自己最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不要为无关的人和事浪费自己的生命。我听着,热泪盈眶,告诉他们我没事,我能把事情说出来就代表我已经没事了。二哥说,小妹,我一直相信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你就是有大智慧的人,很多事情一点就通,你要好好的。好久没人叫我小妹了,我是有人在意有人关心的。来自远方的问候,让我心里充满了力量。

    梦里,我在走很长很长的路。有陌生人问我要去哪,我说,我要到海边去,那里有一片粉色的暖暖的沙滩,我要在那里隐居,过一辈子。他们都说没有这样的地方。我不信,还是一直走,一直走。这时遇到了一个似乎是一直在找我的人,但是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他问我要去哪,我说了同样的话,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说他还有其他事情没有处理完,处理完了就去找我。于是,我还是一个人走着,走了很久很久,路途很艰难,有高山要翻越,有河流要趟过,有沼泽要穿梭。终于,我找到了那个地方,一大片一大片粉色的沙滩,但我已经浑身伤痕。我用最后的力气奔跑过去,看到那里已经有一座小房子,有人站在门口等着我,就是之前一直在找我的那个人,说等了我好久了。醒来,想着,如果最终的小房子是我期待的归宿,那里会有爱我的人等待,这会是一个美梦,只是,在我走到那座小房子之前的路,得要我自己走。我明白了,抗抑郁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内心以力量,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面对生活的鸡零狗碎,面对所有的不堪和困难。在很多时候,我们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去向外寻求依赖,寻求关心,寻求爱,最终的结局可能会是更深的伤害,唯有爱自己,相信自己能帮助自己,给自己以信念,才是最正确的路。

    梦里,在老家的小院子,妈妈做了一桌丰盛的菜,摆在桌上。吃了饭,我陪爷爷说话。我问他要不要看他喜欢的川剧,他说不看,想出去走走。他走到院子中央,望着远处的山坡,望着蓝天白云,眼神里都是欢喜。我担心他摔倒,要去扶着他,他不愿意,要自己走。这时下起了小雨,他仍然固执地往外走,我笑着说真像个小孩子,然后跟在他身边。我手里抱着一大袋零食,都是色彩绚烂的包装纸,我问爷爷要不要吃糖,爷爷说要。我拿出一个很大的彩虹棒棒糖,拿给爷爷,我也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和爷爷一起边走边吃,都笑得很开心。遇到了一些邻居,他们都说爷爷的身子骨真好,肯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和爷爷一起说着爷爷的口头禅:那当然了。醒来,我分不清是梦,还在回味着梦里的美好,想着爷爷在哪去了,我要接他到身边来,我要看他的笑容。我努力想,想是不是在哪个姑姑家,又想是不是在叔叔家,想完之后,发现都不在,才想起来,爷爷已经去世了,在他快满90岁那年。想到这个事实,我心里一痛,就哭了,哭出了声。等到平息后,我想,爷爷不会想要我哭的,爷爷留给我的都是他的好,他的笑容,他每次来我梦里都是在笑着的,他在告诉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笑着去面对。然后,我也笑了,在心里默默对爷爷说,我会好好的,我会笑着去拥抱生活的。

    梦里,在参加老朋友燕的婚礼,布置得很美丽的现场,到处都是粉色的爱心形的气球,她穿着漂亮的婚纱,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花,开心地朝我飞奔而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笑着醒来,才想起现实里她才离婚,单身的她带着儿子过得很快乐。我跟她说了梦,又说了我抑郁的事,她有一句话一下子就击中了我:你呢,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太辛苦了。她看清了一切。我总是想着为别人考虑,但其实,有多少人为我考虑过呢?就连父母,在我生病以后的开导,也都是在责怪我不为他们着想。谁为我着想了呢?我跟她说,以后的日子,我尽量多为自己考虑。她说,反正一切以救自己为主。是的,救自己是最重要的,唯有自己能救自己。

    我逐渐意识到,要想走出困境的关键在我自己身上,在于我用什么心态来对待抑郁,对待身边的人和事,对待生活。只有我自己做出改变,才能真正地改变现状。这个道理很多人跟我说过,可是我总是听听就算了,一直觉得根源在造成我情绪失控的所有外在事物上,只有清除了那些纷扰,我才能真正好起来。其实啊,这个世界总会有烦恼的事情发生,每时每刻,随时随地,与其揪着那些没法改变的事情不放,不如从改变自己的心态开始。

    心态改变之后,发现保持愉悦的心情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生活其实是很美好的。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看雾散去之后的雪山,去澄澈的海子里找倒影,去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奔跑,去感受生命的不屈与坚强。一场放声嘶吼的演唱会,在人群中肆意高歌,无所顾忌地泪流,再恣意畅快地大笑,扫掉一切阴霾。炎炎烈日下依然开得绚烂的野花,萧萧秋雨后落得满地的银杏树叶,纷纷扬扬大雪过后堆在街角的雪人,暖暖春日随风飘扬的五彩纸鸢,用心发现,原来处处、时时都有美好。

    我发现孩子在慢慢成长,会爬了,会走了,会跑了,会喊妈妈了,会跟着音乐舞动身子,跳起广场舞有模有样的。看着孩子一点一滴的变化,于是,我满心满眼都是欢欣。孩子总会是生命里的光,是黯淡生命里的色彩,不断舞动着,慢慢将一切都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

    我看见好多可爱的小孩广场上奔跑着,嬉笑着。有洒水车在往花坛浇水,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追着洒水车跑,大概是想冲进水雾里,但是那水枪的压强很大,没等他跑到位,司机就停止了喷水,最终小男孩失望而归。但转过身,小男孩又和伙伴们开心地玩耍着。我们呐,有时候还不如孩子,孩子总是会很快忘记烦恼和忧愁,总是满含对美好的期待。

    04 回归

    终于,可以停药了,一切生活都回归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了,因为我感受美好的能力提升了。我要感谢抑郁,这是一个让我向内去寻找自我的过程,让我发现改变心态可以解决很多的郁郁寡欢和不如意。人生的很多苦恼都是因为期待得太多,因为太过于纠结在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人和事上,而忘了去看看自己所拥有的,忘了最重要的是要活在当下。

    努力去感受此刻生活的多姿多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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