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

       七十年代，在黄土高原的一处偏远的小乡村，山隔着山，沟连着沟，游走其间的是羊肠小道，但也被顽强生存的人们踩踏得越来越宽。全村人吃水都靠二里地远沟底的一弘涌泉。每天天蒙蒙亮，村民们就三三俩俩地踏上挑水的路途。有壮劳力的家户，是令人羡慕的。吃水和用水是何等珍贵，往往是洗脸的水再洗脚;洗锅后的水还得喂猪和鸡。有不少少年也加入担水的行 列，并成为好手，他能慢慢悠悠把两桶水一滴不洒地挑上沟底。其中有的人因此个头生长缓慢，给将来找媳妇留下麻烦!

       冬梅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已出嫁。冬梅的丈夫在外地工厂上班，每年待在家的时间和次数很少，但每月都能按时把钱交到冬梅手中。就靠这菲薄的收入，冬梅可以买到油盐酱醋和最简朴的布料，并雇人给家里担水，价格是一担水一毛钱。

        冬梅婚前是村中俏丽的大姑娘，一双丹凤眼不知让多少小伙子着迷，她更是做的一手好针线活儿，绣花、做衣服总是技高一筹。听人们讲，找对象最好找戴眼镜和上衣口袋别钢笔的，那代表着有文化和地位。经人介绍，冬梅与村头退休在家的老王头的儿子见了一次面，不但符合这个条件，而且人挺英俊，总带着阳光般的微笑，她就含羞答应了这门婚事。在婚后漫长的日子里，冬梅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三个花朵般美丽的女儿，并且尽心孝顺伺奉年老的公公、公婆。

        一个夏天的上午，大女儿杏花，带着刚五岁的孙女来看望姥姥，提着一小篮鸡蛋，冬梅喜不自胜，抱着孙女亲啊、笑啊，说不尽的开心。细心的杏花饭后找出一堆脏衣服，与村里的两个伙伴要去沟里小溪洗衣服，孩子吵嚷着要跟，也就拉着去了。冬梅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一再叮咛：“路不好走，千万小心啊！”

        杏花与伙伴们一路说笑，在清新空气荡漾的山沟中穿行，野鸽子从身旁咕咕咕叫着悠然飞过，特别自在。经过一个高高的土崖时，崖边长满茂盛的酸枣树，翠绿的叶子衬托着娇红的果实，令人口馋。孩子嚷着要吃，杏花就去摘。当她伸手时才发现，因已有不少人采过，近处的酸枣已几乎没有，只好踩在一个突出的土堆上弯腰探摘。不料，土堆已被人踩得松动，随着一声惊叫，杏花和土堆一起突然坠下山崖......

        惊恐的伙伴喊来人手,把沟底的杏花抬回家,已是口鼻出血,不省人事。村里所有的医生都被火速请来,施尽办法，仍无济于事。无奈,甚至用了老人的土偏方,即找了杯新鲜的童子尿,给杏花灌下,也没有反应。于是，村长一咬牙，果断命人找来一付门板, 由一群精壮的汉子抬上杏花赶往镇上车站,拦住公共汽车,送进县医院急诊室。冬梅一直不离杏花左右,泪水长流,不断呼喊着心爱女儿的名字。她一直懵懵懂懂幻觉着，希望这一切是在噩梦中。然而这一切分明是真真切切的，视如自己心肝的女儿就这样突遭厄运,生命暗淡,做母亲的冬梅心都碎了!　　          县医院采取所有力所能及的措施,杏花周身遍布插管和仪器,冬梅陪着抢救女儿整整一夜。天亮时,杏花突然微睁双眼,握住母亲的手,声音低弱地说:“妈,我不行了,帮我照看好娃!”,就遽然撒手，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冬梅的满头黑发,经那一夜后,竟然全部花白。此后，冬梅变得沉默寡言,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大家都避免在她面前提起杏花,希望用时间冲淡她内心的痛苦。

        冬梅的六十岁生日,是在丈夫工厂的家属宿舍楼度过的。这一天,两个女儿的两大家子人都来了,吃生日蛋糕和酒席,非常热闹。突然，一个大姑娘敲门进来,模样与杏花酷似,开口就喊：“姥姥,祝你生日快乐!”

        “哦,是杏花的闺女!”冬梅喜出望外,一把把孙女搂在怀里,久久不愿释怀。这个孙女在省城上大学,今天是专程赶来给姥姥祝贺生日的。

        孙女塞给冬梅一百元钱,微笑着说：“姥姥，这是我的心意！”冬梅坚决不收,因为她知道,孙女在大学里是不挣钱的，而且花费挺多,这是她的零花钱啊!但孙女固执地要姥姥收下,在推搡之间,冬梅百感交集，眼泪不禁潸潸而下,猛然独自跑进卧室闭门痛哭起来,引得大家都眼眶涟涟......

        凉凉的秋夜,月儿西斜,阵风呜咽,冬梅久久难以入眠,她回忆起杏花的一件往事：那是杏花上初中时,一天为赶院里的小鸡入窝,冒了雨,全身淋得湿透,被心疼的妈妈责备一顿。冬梅本来是气话,却不料自尊心极强的杏花把爸爸剩的半瓶白酒喝的底朝天,呕吐不止,然后昏睡不起,吓得大人以后再舍不得责备三个女儿。

        冬梅心里叹道:“杏花,现在只有你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家乡的地垅里。咱们全家多年前就都搬进城了,那座老院子已长满荒草。不过,村里条件也好多了,建了水库和泵房,用水院子里有水龙头,洗衣再不用下沟里了。是妈妈不好，那天我不该让你去沟里洗衣服,你来看我,已够累的了,我真该让你好好在炕头睡一觉,就不会发生这事了!唉，我这辈子是注定要一直悔恨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