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从虹津河上突然袭来,让人措不及防,无法安宁,然后让你沉溺其中。但无论如何,它总与你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最后陪你到缓慢地衰老,直到变成了我们墓碑旁的一株杂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非要让我说,我只能说,也许,那就是爱情。
事情源于一个夏天的早上,七点多,外面滴滴答答地下着雨。我被电话吵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好久没有联系,不知如何问候,是否能够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我找到了彩虹。”
我勉强睁开眼,看清了内容。哪儿来的陌生人,还要原谅你?你找到了彩虹关我什么事儿呢,这人肯定是发神经发错了吧。
但是这人好像并没有发现短信发错乐人,我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我是王佳。”
我依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认识什么王佳。但是第二秒钟,我好像又记起来点什么,貌似确实有过这个人,如果名字没有打错,那么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我始终想不起来一个叫王佳的女人跟我有过什么关系。
然而,越是想不起来,就越想记起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确信就差一点,我可以马上就想起来这个名字属于谁,和我是什么关系,但是随后我又怀疑自己,我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五分钟之后,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我却还是不知道这个王佳,到底是谁?
两条陌生的短信,一个搞不清楚的名字,让我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最后不得不起床。
我抓起手机,毫不犹豫的回复了短信:“我认识你么为什么要原谅你”
短信回来了:“王佳。虹津。虹津河上的彩虹。”
虹津?那是一个近海的北方城市,我知道那条虹津河,这条河直接贯穿了整个城市,最后流向了海里,而且在多雨的夏季,河口经常会有雨后的彩虹。但是我却我都在怀疑我去没去过虹津,河边?彩虹?如果一起看彩虹,那王佳这个名字肯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了。如果她没有骗我,那么我是真的去过虹津,而且应该还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我现在竟然对关于王佳,关于虹津河的任何回忆。
我仍然没有办法找到解决全部问题的思绪,在我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我的墙上涂满了各种图案和话,这是我记录各种重要东西的地方。我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片涂鸦中间的一句话上: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那是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过的话。还有一个模糊的被我涂黑的名字,模模糊糊的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那是“王佳”。
我的的确确曾经拥有过一个叫王佳的女人,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她的样子。而且是拥有过三五年,还是三五天,还是三五个月?我却不得而知。我也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和王佳在一起生活,她是做什么的,认识她之前,她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到了虹津?
但是我却清楚的回忆起:我曾经确实是想和王佳过完这一生一世的。
我一点点想起来我和她那段时间的生活。我和她住在虹津河边的一个小房子里,记忆里那里总是下雨,经常会出现彩虹,在遥远的虹津河口上。
可我却忘记了所有的开始,忘了怎么相识,怎么牵手,怎么亲吻,怎么生活在一起。我只是记得我们不会像是刚恋爱的男人和女人,时刻都保持着恋爱的激情,每次的见面都会拥抱亲吻,也不会像是刚结婚的夫妇,热烈的争吵,为了说服对方,驯服对方,最后控制对方,把对方变成自己的奴隶。我的记忆里关于这些东西,一片空白。
好像我们都经历过了那些生活,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生子,然后孩子长大,离开,所有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互相陪伴,缓慢地衰老。我们像是一起生活了三十,或者四十年,五十年,再没有心力去吵架,再没有激情可以热烈地燃烧,以至对于性都没有了兴趣,然而却无法离开对方,视对方为自己另外的一半身体和灵魂,融成了一体。
生活,就是那条虹津河的水,暗暗地流淌,甚至没有波纹,不仔细看是无法看到那是一条活动的河水,而不是一潭死水。我清晰地记得我偶尔会去接她下班,夕阳里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与我无关,与我和她无关。然后走路回家的时候去路边破旧的菜市场挑一把菜,那时候的我们,早就忘了最后一次牵手的感觉,最后一次亲吻的热烈。荒乱的人流中,她再不会牵我的手。而我也不会因为她的不开心,再说幼稚的笑话故意逗她笑。我们一起在厨房洗菜,做饭,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仅仅交谈一两句,也是生活琐事。我们似乎失去了所有值得欢愉和悲伤的一切原因。
我也想起了虹津河,还有那虹津河上的雨,明明是北方的城市,但是那雨却像是南方的梅雨,总是下个不停,雨点敲进河水里。傍晚的时候雨总会停,云一点点散开,远处还有夕阳,遥远的河口,也总是会有彩虹,但是那彩虹却时隐时现,模模糊糊,挂在河口上,又像是飘着。我们在虹津河边散步,不说话,不牵手,只是沿着虹津河走上好久好久,朝着彩虹的方向。虹津河边总是会有一对对散步的白头发的老夫妇,他们也不会牵手,只是结伴而行。而我们俩,除了年龄和他们不像,其他的一切和他们没任何区别。
我经常指着那遥远的彩虹给她看,说,你看那彩虹,总是这么模糊,要是再清楚点就好了。会比现在美丽。
她却总是回答我说,不,彩虹要这样才好看。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
可是,然后呢,为什么我现在会是一个人,王佳去了哪里,我们的生活呢,我为什么不在虹津了呢,又到了现在的城市?
我缓过神,不知道该不该回复这短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我只好回复她“我想起来一部分,我知道你是王佳,也知道虹津河,但是我忘了最后怎么结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原谅,好像原谅不原谅都无所谓了。”
我确实忘了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就好像我不知道虹津河上的彩虹是最后怎么消失掉的,是否也随着那河水流淌去了不知道的地方。
她回答我:“我们的告别在那个晚上是那么默契,不过,就像你说的,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找到了彩虹。勿回。勿念。”
哦,那就是一个晚上了,我记得那时我们的阳台窗外就是虹津河,河里总有采沙船,缓慢的行驶过去,那船上偶尔会有昏黄的灯光,像是我们衰老的生活。河对岸的路边,是一个施工的工地,不分昼夜,总有来来往往的工人,轰鸣的机器,灯火通明。
那时我们经常在晚上的阳台上坐着抽烟,轰鸣的机器让我们无法入睡。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苏州河》。
电影里,苏州河上的采沙船在灰暗的河里行驶。她问我,你看这虹津河,还有河上的采沙船,像不像电影里的苏州河?
我没有看她,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苏州河。
她指着窗外的苏州河,说:你看,河边有一条美人鱼。
我看了一眼窗外说,这河边哪里有美人鱼。说完这句话,我好像真的在一刹那间见到采沙船掩映住了一个河边的倩影,我怀疑王佳真的是看到了一条美人鱼,就在河边。只是船行驶过去之后,对岸空空如此,没有美人鱼,那水面依旧没有一丝丝波纹。
我问她,为什么会有美人鱼,这河里没有她能吃的东西。
王佳说,美人鱼吃掉人们的时间,人们的爱情和生活。
我反问她,你见过美人鱼么?
她一本正经地说,没见过,但是我知道,美人鱼把河边散步的老人的时间都吃掉了。
我又问她,那爱情和生活呢,谁的爱情和谁的生活被美人鱼吃了?
王佳说,我们的。
我看着她说,吃了这些有什么用呢?
人们的时间,人们的爱情和生活都变成了她的鱼鳞,然后她可以去找彩虹了。王佳把她的小腿翘起来,搭在我的大腿上,拉过我的手在小腿上抚摸了一把。
我没有再问她什么。就这么沉寂了许久。然后,她学着电影里台词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王佳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望向虹津河的远方,好像真的能在晚上看到彩虹一样。
我没回答她,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晚之后的无数个晚上,我们都在阳台安静地抽烟,再也没说过那么多的话。我知道,她会离开的,离开我,离开这个房子,离开虹津河,离开这衰老的生活。她没有说过任何要离开的句子,也没写下一个关于要离开的字,我从她呼吸的空气里,从她手中香烟燃出的烟雾中能够找到证据。也许就是熄灭手中这一颗烟,或是点燃下一颗烟的时候,她会径直站起来,走出阳台,走到客厅,然后拉开门径直地走出去。不会说一句话,不会留下一个字,再也不会回来。门也再不会被敲响,也再不会出现一个叫王佳的女人。
我们都知道,这种心照不宣的离开方式是最好的。
我的想象终于变成了现实。她走了,消失了。
我在早上醒来,看到窗外雨还在下,不大也不小,还是那么直接地敲进了虹津河里,然后再无踪影,就像是王佳的离开。虹津河水还在流,工地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只是我找不到她,甚至这个房子里不存在一点点她存在过的证据,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想,那晚上我应该要回答她的,我应该回答她我会找她,会一直找她,即便是我在撒谎,我也应该这么回答她。
可是后来,我没有找过她,我知道即使是能找到,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终的最终,能够寻找到的只是我们被这时间改变的面目全非而已。
这样的结束,让我一直怀疑我始终是在一个人生活的,生活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五十年,自始至终只有我和这虹津河,从来没有过一个叫王佳的女人,没有我和一个叫王佳的女人之间的爱情和生活,没有人陪我在虹津河边散步,全都是我自己的生活。这个房子,没有人来过,没有人和我一起住过,也没有人离开。当然,更没有我以为会走完的所谓的一生一世。
后来,我也离开了。我沿着虹津河一直走,朝着彩虹的方向,如果王佳真的存在过,也许她也是朝着彩虹的方向离开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她说的美人鱼,就在河边,婀娜妩媚,梳理着自己的鱼鳞,就像那天晚上她拉着我手在她的小腿上抚摸一样。王佳就是那条美人鱼,她就在虹津河里,吃掉了人们的时间,吃掉了人们的爱情和生活,最后变成了她身上的鱼鳞,朝着那彩虹,去了。
我删掉短信,然后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都忘掉,忘掉一件事其实是特别容易的,你只要把所有证明这个故事真实性的东西都删掉,然后告诉自己,这并不存在,只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没有彩虹,没有虹津河,也没有王佳。我找到那根粗黑的画笔,最后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然后把它涂黑,直到最后看不清楚了全部的句子。没有存在意义的东西,就不必要被人留在记忆了吧。
这之后的日子,一天天地被我继续删除着,后来的我被人无数次问过,你见过爱情么?
我回答问我的每个人: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虹津河上的彩虹。也许,连虹津河上的彩虹我都从来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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