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土拨鼠响亮的叫声唤醒了草原,阳光映亮了牛毛帐篷的一角。十岁的次吉在妈妈爸爸的催促中不情愿地穿好衣服。这么早就被叫醒,让次吉有些生气。他皱着脸走出帐房,坐在草地上气呼呼地揪身边的草叶出气。这时候爸爸已经发动摩托,准备去县城看房子去。妈妈从帐房里跑出来,手拿一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劈头盖脸在次吉脸上一阵猛擦。次吉默默忍受着妈妈的擦拭,他在想,这一天算是完了。
骑摩托的爸爸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只留下一串越变越小的轰响。草原再次变得安静下来。次吉一直站着看爸爸走远,等他看不到爸爸,突然就不生气了。反正县城是去不了了,再生气也没啥用,不如不气。这么一想他就真的不生气了。
妈妈把装了糌粑酥油奶茶和半只羊腿的褡裢套到他肩膀上让他去山上给爷爷送去的时候,他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次吉背着袋子走了好几步,妈妈在帐篷里大声喊:次吉,怎么不带狗上山。
次吉头也不回地说:不带它了曲珍,它老抓鼠兔吃,爷爷说它在杀生,以后不要带它外出了。
狗不满地叫了起来。次吉的妈妈冲出帐篷朝他喊:次吉,没礼貌的孩子,怎么能叫大人的名字?叫妈妈!
次吉笑着回头说:好吧曲珍妈妈!
盛大的夏天,像一年一度的节日,降临在广袤的祁连草原,这个时候的草原,最为明媚动人。天是透亮的蓝,云也是一朵一朵的,圆润而饱满,不像其他季节,很模糊地布满天空,显得没有生机。
在高原上行走,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十岁的次吉一路都在爬坡,他想早点把午饭送到爷爷那边,走得不敢太慢,没过一会,就把自己累得脸红脖子粗。
每天清早,太阳还没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爷爷都要赶着羊上尖木噶贡山。尖木噶贡是这里最高的一座山,夏窝子离山大概十几公里。夏天的时候,一家人会来到山脚下扎好帐篷,清早把羊赶上山,傍晚赶养下山,爷爷说他孩子的时候,他爸爸就是这么放羊的,现在轮到次吉当孩子了,他们家也这么放羊。一路上,次吉在想,如果爸爸不卖羊的话,那么他当了爷爷,他们家肯定还是会在尖木噶贡放羊。
半路休息的时候,次吉把褡裢换到了另一个肩膀上。尖木噶贡是方圆几十里内最高的山峰,在草原上,这样的山还有很多很多。爷爷说在神鹰的眼里,这些山就跟堆在碗里的糌粑一样渺小。次吉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山峰,那里的积雪在太阳上闪着耀眼的白光,一朵云正在不紧不慢地掠过山尖。如果尖木噶贡是一碗糌粑,那山上的人和羊顶多就是一些小虫子了,想到这里,次吉就有些泄气。他放下褡裢,半躺在山坡上,喘着大气看山脚下的帐篷。
妈妈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吃的,炊烟缓慢地升了起来,在帐篷上方越堆越厚,因为没有风,看上去像是某种液体。
第二次休息时,已经到了中午,次吉来到一个玛尼堆旁边,这是他暑假里每天要经过的一个地方。第一次来到这里,次吉惊讶地发现,玛尼堆上零星地放着一些糖果和蛋糕,他没能忍住诱惑,吃了一块糖,后来爷爷说玛尼堆上的贡品是献给神灵吃的,人吃了会闹肚子。
那天晚上次吉果然闹了肚子,半夜还上了一次厕所。
在草原上,附近的人们会不断找来漂亮的石头放在玛尼堆上,玛尼堆会一年一年长大,如果天天经过这里,反倒看不到这个生长的过程。玛尼堆经过了几代人不断的建设,变得越来越像个宝塔了,一些新近布置上去的五色经幡环绕着玛尼堆,风正在翻阅上面的经文。玛尼堆是次吉送饭时必经的一个地标,到了玛尼堆,就意味着路走完了一大半,再往上走,就是尖木噶贡主峰了。
尖木噶贡是一座很漂亮的山,就跟画里面的雪山一样,有近似圆锥的轮廓。次吉现在就能看到山的大部分侧面。山脚下是很深的绿色,那是水草丰美的牧场,只不过现在那里并不适合放牧。现在那里是牛蝇的天下,等到秋天,牛蝇都不见了,牛羊才能安心享用湿地边上丰美的青草。在绿茵茵的草地一边,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缎带,闪着细碎的波光,一直绕到尖木噶贡山后。草原的颜色是随着高度变化的,湿地之上,是看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灌木丛,金黄的是金露梅,紫色的小叶杜鹃,到了山腰,灌木变少,草覆盖着山坡,一直到山顶一个地方,草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蔓延的脚步,巨大的石头堆积在一起,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红光,石砾带的上面,就是陡峭的雪峰了。现在,云笼罩了整个山尖,似乎担心正午的太阳会晒化山顶的积雪。
终于看到了自己家的羊群。羊群像一片云,缓慢地移到了次吉对面的山坡上。次吉看到牵着马的爷爷一摇一摆跟在羊群后面,像个黑色的甲虫。爷爷显得很快乐,他似乎在哼什么歌,要是没猜错的话,肯定是那首叫《满愿文》的歌,次吉听不懂歌的意思,但调调已经耳熟能详了。
次吉站在玛尼堆旁边,挥手,大声朝爷爷喊。爷爷仍然走得不紧不慢,这让次吉有些生气。次吉坐在草地上生了一会气,就睡躺在玛尼堆旁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爷爷的皮袍上面。那匹黑色的老马安静地站在次吉身边,清澈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次吉。次吉认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就是马的眼睛了,要是人有这要一双眼睛,那这个世界上一定不会有那么多是非存在了。两个人要吵架的时候,互相盯着看一会,就没办法再吵下去了。透过马的眸子,整个草原的地平线是圆形的。次吉就坐在这个圆形世界的最高处。有次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世界是圆的,次吉一下子就想起了老马的眼睛。
爷爷吃过午饭,正背对着他用一架很旧的望远镜看对面山头的羊群。那里仍然不时有云朵飘过,羊在低头吃草,一些羊吃着吃着,就走进了云里,看不清了。次吉看了一会爷爷的背影,他发现爷爷没有平时看起来那么强壮,只穿着一件旧衬衣的爷爷身板瘦削,透过衣服,他能隐隐看到爷爷又尖又瘦的肩胛骨。
次吉起身把皮袍披在爷爷身上。爷爷没有回头,一把把次吉从身后拉到自己怀里,拿山羊胡子扎次吉的红脸蛋。这是爷孙俩惯玩的游戏,不过今天次吉没有心思跟爷爷玩,他不无忧虑地对爷爷说:你老了!
爷爷愣了一下,扶起次吉说:次吉,爷爷当然会老,爷爷不老的话,你就没办法长大!
次吉说:那我可以慢点长大,你老慢一点就行了。
爷爷说:我可不想这么慢地变老。次吉,你也会变老,你会慢慢知道老的感觉。说实话,老的感觉不好,一点也不好。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全世界都知道你老了,都想办法为难你,山为难你,路为难你,羊和马为难你,你想给他们看看,可是就是没有力气,走不动路,吃不下饭,双腿跟抽干了血一样软弱。睡觉的时候,连口水都收拾不住,一个人老成这样,真是罪过。人一定要趁年轻,要多到别处看看,多听听佛的声音,要是你愿意,还要多来往几个女人,多生几个孩子,多养一些牛羊,在草原上多留一些印记。次吉,这些话爷爷只对你一个人说,你要记住,照爷爷说的去活,一定没错。人一辈子太短,中间抛掉犯错误、喝醉酒、生病和睡觉的时间,就更短了。你得知道自己该做啥,不该做啥。
次吉不太愿意跟爷爷聊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有些无聊,正在想怎么找个借口下山,他想回家,看一会动画片。
一只拇指大的喜马拉雅熊蜂闷声闷气地从头顶飞过来,落在一朵龙胆花上面。它的降落更像一场小型空难,更确切地说,它不是落在花上,而是直接撞到了花上。次吉看着熊蜂手忙脚乱从地上爬到了花梗上,忘了刚才说的话题,咯咯笑了起来了,他刚凑近蜜蜂,想看看它是不是为刚才的失误生气。蜜蜂显然没想跟谁生气,它在花上应付了两下,很快就振翅飞远了。
爷爷从保温壶里倒了一碗奶茶,嘴里念叨着把半碗茶祭在玛尼堆前,留下半碗自己喝。
次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着爷爷问:爷爷,我们的羊什么时候卖?
爷爷有些生气,他低头说:不卖,我们的羊不卖。
可是爸爸说要卖,全卖掉,卖羊的钱足够我们在城里买两套房子了。爸爸今天又去城里看房子了,他说最晚明天冬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草原,到城里去住了。城里有商店、学校、医院,房子里有天然气,不用烧牛粪,冬天还有暖气,跟夏天一样暖和,住在里面,也不用穿皮袍。城里的电视有很多个频道,广放动画片的电视就有三个呢!
我是不会去城里生活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草原上。
爷爷我不想说死,这个事情我不喜欢。
好,我们不说死,我们就说活着。我是不会去城里的,城里太挤太吵了,一出门就是水泥地,还有那么多人。城里的房子吃饭的地方和拉屎的地方就隔了一堵墙,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可能就在你们隔壁拉屎。我们睡觉的时候,有人可能在我们头顶拉屎,你说说,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鼠兔都知道不能在房子里拉屎。我又不是没地方可住,草原又没有赶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要到城里去。
那爸爸说已经找好了买主,过两天,他们就开着大车来拉羊。
那是你爸爸的决定,我从来没同意过。要是我还年轻,我一定有办法让你们一直就在草原上,哪都不能去。现在我老了,没力气了。我管不了你们,可是能管得自己。要是你爸爸坚持要卖掉羊,那我会在你爸爸卖羊之前先分家产,属于我的那些羊是不会卖的。
说到这里,爷爷有些生气了,他古铜色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次吉看到爷爷灰白色的山羊胡子在风中发抖。
这时候尖木噶贡顶峰积聚起了更多的白云,一些云甚至像水一样延着山坡往下流淌,流到石砾堆里,又被太阳晒没了。
不说话的时候,爷爷一直在盯着尖木噶贡主峰,似乎那里藏着一些值得注视的东西。
次吉下定了决心想要结束这次不太愉快的谈话,他收拾褡裢。顺便把半杯喝剩的奶茶倒在玛尼堆边上。爷爷说:次吉,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喝剩下的奶茶倒在玛尼堆上,这是对神灵的不敬。次吉心里真不痛快,假装没有听见爷爷的话。爷爷本来是想带次吉上山放羊,次吉却说要回去写作业。爷爷听到这里,非常不愉快。他说:我在你这么小的时候,已经在寺院里写经了。你们现在把整个事情都搞颠倒了,经都不会写,还写什么作业。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些不对头,爷孙俩分头走的时候,没有看对方,也没有说话。
下山的路格外无趣,次吉一路走着,突然有点生气,他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就是生气。一些鼠兔不时从身边跑过,次吉看都不看一眼。
午后的阳光变得更加炽热,次吉听到了身后水流的声音。太阳烤化了山顶的一些积雪,融化的雪水开始小心地汇集在一起,沿着早就形成路径向山下冲去。起初,水声很小,需要细细分辨,没过一会,水声就变大了,清澈的雪水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水头如一只狂怒的小兽,在石缝间跳跃着,碰撞着,一路向下。
次吉沿着水流冲刷出的小沟渠一路向山下跑去,他想跑在水在前面,但是没过一会,他就发现他跑不过水,他被迫给水让出了地方,站到山坡上不无沮丧地看着水流一路向下泻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陡峭的山坡上,没有脚的水跑得比有脚的人快。
黄昏,帐篷外面传来了羊群的叫声。吃饱了青草的羊群们此起彼伏地叫唤着进了圈。晚霞映亮了草原地平线,也映红了每一头原本洁白的藏系羊。次吉坐在帐篷后面的小山包上写作业,他看着羊群从山包的那边慢慢移动过来,爷爷跟在羊群后面,跟羊群隔着一段距离。
爸爸在黄昏时分回到家里。他从皮袄里摸出一个紫红色的本子,豪气地摆在桌子上:看,这是房产证,我们有房子了!
全家人轮流接过这个薄薄的本子,也看不太懂上面的文字,心情当然格外激动,但都表现得比较平静。爸爸指着房产证上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政府的章子。有这两样东西,房子就是我们的了。本子传到爷爷手里,爷爷起身续了一碗奶茶,没有接房产证。
太阳能电池驱动的电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照着爷爷紧绷的脸。次吉发现,只要爷爷一不高兴,帐篷里马上就安静了下来。爸爸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子出了帐篷,查看羊圈,爷爷气呼呼地倒头睡了。只有妈妈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收拾着餐具。次吉本来是想写一会作业的,又想反正暑假还很长,不如等快开学了再写。于是挤到爷爷身边躺下,看着头顶天窗里的星空发呆。
这一天次吉起得有些晚了。他在妈妈严厉的监督下完成了洗脸刷牙的整个流程,然后喝了一碗奶茶,就往山上出发了。走到玛尼堆跟前的时候,没找到爷爷。整个假期,他一直在送饭,对他来说,送饭是个强加于人的差事。所以他经常为这个事情生气,在这个假期里,他非常容易生气。这会,他又有些生气了,因为这意味着他得背着褡裢再往山上走一段时间了。
次吉有些不甘心,他站在玛尼堆前大声喊了一会爷爷,山给了他一连串回声。
他没有听到爷爷的声音。
次吉一想到爷爷还没有吃中午饭,就不敢再休息了。他脚有点疼,他很想放下褡裢马上下山。他有点害怕尖木噶贡主峰,他从没去过那么高的地方。
草原上的人,数字概念不是很强。谁家有多少只羊,谁也说不清,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数目,因为没办法搞得太清楚,也没有必要搞得太清楚。比方说,今天五十只,明天可能四十五只,后天又变成五十六只了。人看羊长得很雷同,模样都差不多,可能在羊的眼里,人也很相似,不容易分清。要是两家人的羊混在一起,最有办法的牧人也会头痛不已。好在他们有油漆。在草原上,你很容易能看到染成五颜六色的羊群,有红羊,有蓝羊,还有绿羊。不过油漆颜色也就那么几样,所以人们想到了更好的办法,同样的颜色,你抹在羊背上,我就涂在羊头上,你要是涂羊头,我就涂羊屁股。次吉家的羊没有涂颜色,在五颜六色的羊群中,不涂颜色本身也是一种颜色,次吉发现白色的羊群缓缓在草原上移动的景象是最美的。但是这会他放眼望去,看得眼睛都酸了起来,仍然没有看到他们的羊群。
尖木噶贡的北坡空空荡荡,只有一些云的影子在从容游动。
次吉走出灌木群,脚下变得利索多了。坚硬的草举着无数个小小的手掌,托住了他的脚,每一步都非常舒服,除了有些气喘以外,次吉没发现高度没有带来更多的不适感,这让他有些安心。走了一会,草地变得更单调,草芽也有些稀疏,原先随处可见的绿绒篙也不见了。次吉拿手掌放在胸前,心跳得非常厉害,手都跟着心跳一抖一抖。次吉学着狗的样子,伏在地上大口快速喘气,他希望这样一来,胸口的压迫感能减轻一些。
抬眼望去,次吉发现,再往上走十来步,就是石砾的地盘了。
次吉不知道尖木噶贡到底有多高,不过他感觉到他离山尖并不远了。因为风变得更加冰凉,云雾也变得更加粘稠。不远处的积雪映得四周非常明亮,可是雾遮盖住了一切,眼睛根本看不了多远。这让次吉有些慌乱。
这时候他有了一个更加吓人的发现,他脸上有一点麻麻的感觉,就像有双透明的手在不停地抚摸。他手背上的寒毛也不知什么时候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了。次吉心里的恐慌就像山顶的雾气,变得浓重起来,他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看到几头牦牛翘着尾巴喘着大气往山下狂奔时,次吉才明白过来,山上要打雷了!
次吉往山下跑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遍布山顶的砾石帮了他的忙,他几乎是连跑带滑地朝着山下狂奔,这使他下山的速度格外快。他一口气跑到了山腰上长满高山锦鸡儿的地方,腿上被灌木丛划出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很痛,着了火一样。
浓重如牛奶的云在山顶上翻滚着,聚集着。不过一会,就遮挡住了头顶的阳光。次吉感觉从来没这么狼狈过,上次被一只野狗追着咬也没这次逃跑吓人。他一口气跑到有玛尼堆的地方,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一粒冰雹呼啸着划过头顶,落在他前面的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山顶,云雾缭绕的地方,蓝色的闪电像一道道长鞭,自头顶划过尖木噶贡主峰,紧接着就是类似爆炸的雷声,闪电和雷声几乎没有间隔。次吉回头看了一会峰顶,越来越感觉会从里面冲出一只深蓝色的怪物,他在变得更加密集的冰雹中跑到了玛尼堆旁边。冰雹没有马上就停的迹象,而且变得越来越大,拇指大的冰雹打在身上,疼得让人想叫出声音来,如果是鸡蛋那么大的冰雹打在身上,那是很可怕的事情。次吉把褡裢放在头上,身体紧紧贴在玛尼堆根里,眼睁睁看着冰雹像白色的弹丸,密集地砸在玛尼堆的石块上,发出放鞭炮一样没有间断的敲打声。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草原正在接受来自天空的鞭笞。几只迷路的小鸟歪歪扭扭从头顶飞过,次吉看到有一只被冰雹击中,一头栽了下来,落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透过冰雹织成的白色幕布,次吉看见爷爷头顶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次吉跑来,中间还摔倒了一次。爷爷冲到次吉身边,把厚重的皮袄盖在次吉身上。皮袄带着爷爷的体温,厚重结实,冰雹打在皮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次吉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透过皮袄的空隙,他看着外面白花花的草原,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了,突然间有种得救之后的疲惫感。
爷爷坐在玛尼堆旁边,双手抱着头,耐心等待冰雹过去。一些冰雹不可避免地打在他身上,他似乎毫无知觉,似乎跟玛尼堆一样,有石头一样的质地,并不害怕任何风吹雨打。
次吉第一次发现爷爷是个很厉害的老头。他在心里想,要是他老了,他也要像爷爷一样。要像爷爷一样我行我素,像爷爷一样顽固不化,冰雹打下来都不害怕。
没过一会,天就睛了。冰雹在太阳的照射下无声地融化了。草原被冰雹洗刷一新,连天空都蓝得透着宝石的纯净感。
次吉把皮袄还给爷爷,盘腿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看身边的爷爷享用奶茶和糌粑。爷爷刚刚擦过脸,显得很精神。他有一脸灰白色的胡子,吃东西的时候,胡子跟着嘴巴的动作来回挥动,这总是让次吉想起在草坡上觅食的山羊。山羊也有这样的胡子,不同的是山羊一生下来就有胡子,而爷爷成了爷爷之后,才能长出代表着资历的胡子。次吉一直有个隐密的想法,他想早点长出胡子,有好几次他拿着爸爸的刮胡刀在脸上比划,刮胡刀划过皮肤的触感坚硬而冰凉,次吉一边刮着自己光滑的脸,一边用掠过牙缝的气流发出嘶嘶的声响,想象着胡子在刀的锋利之下纷纷断裂。他感觉每次这么来一下,自己更像个大人了。除了刮想象中的胡子,次吉还经常背着人在草原上信步乱走,他模仿的是爷爷,爷爷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喜欢在草原上乱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又像是一个焦虑的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爷爷喝了一碗奶茶,挪到次吉身边躺下,头枕着双手,眯着眼睛看头顶如洗的晴空说:今天又少了三只羊。
次吉说:肯定是又让雪豹吃了!
爷爷显然不满意这个推测,立刻睁大眼睛说:不是雪豹干的,我能用神山的名义担保。
爸爸说这个山上有雪豹,住着一家雪豹,雪豹生了孩子,就得吃更多的羊。
不是雪豹,是梯子。
说到梯子,爷爷压低了声音,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指着山顶的云朵说:你看那里,在神山的最高处,在云雾里面,一直有一架梯子,不过只有前世做了很多善事的人才能遇到那样的梯子。羊走进云里,不小心看到了一架梯子,这个梯子不是天天都有,也不是每头羊有机会遇到,只有很少很少的羊能遇到。羊遇到梯子,就会顺着梯子往上走,一直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云层的上面。到了云层上面,梯子就到头了。这时候羊就走进了天空,走进了深蓝色的天空里。它也看不到我们的帐篷和羊群了。它只能看到尖木噶贡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山,从天堂看下去,就跟一小块酥油一样。羊走在深蓝色的天空里,跟走在草原上一样,这时候的羊就是天堂的羊了,它走进天堂的羊群里,当然归天堂的牧羊人放牧,它已经不是草原上的羊了,它成了天堂的羊了,跟我们这个世界永远地分开了。
次吉又问:天堂长不长草?
爷爷想了想说:当然长,而且天堂的草要比人间的草长得更茂密,羊怎么吃也吃不完。
爷爷一边说一边神往地看着尖木噶贡,似乎已经看到了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正树着一架漂亮的梯子,那梯子应该闪闪发光,一尘不染,梯子一头稳稳地立在山顶上,一头连接着深远的天空。
次吉发现只有在看尖木噶贡时,在说起云端里的梯子时,爷爷的眼睛才会发出明亮的光来。在平时,爷爷的眼睛是浑浊的,暗淡的,那是一个老人的眼睛,里面布满了一些雾一样的东西。
可惜次吉看不到梯子。
关于梯子的场景显得过于虚幻,一点也不真实,次吉不喜欢这样不真实的场景。他发现跟爷爷说话不是件轻松的事,奇怪的是,他以前没有这个感觉,他现在都不大愿意跟爷爷玩拿胡子扎脸的游戏了。这个感觉,是发现爷爷老了以后才有的。也许老了的人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看在爷爷是个很厉害的老头的份上,不要跟他计较吧,多听听他的话吧,次吉在心里这么劝说着自己,慢慢地平和下来了。他起身把空碗放进褡裢里,准备下山写作业,收拾完褡裢,他甚至冲爷爷大度地笑了一下。
爷爷从马背上卸下马鞍,解开缰绳,马知道爷爷的习惯,扬着尾巴走到不远处吃草。每天这个时候,爷爷要靠着玛尼堆睡会觉。次吉回头看了爷爷一会,不无忧虑地对爷爷说:我们的新房子就要交工了,爸爸说最晚过年前,我们就能搬到镇上去了。可是你怎么办?
爷爷打着饱嗝,正裹紧皮袄想睡一小会,看起来心情不错,听了次吉的话,气呼呼地说:要去你们去吧,我坚决不去!天葬师多杰到别处修行去了,这个地方最近的天葬台离这有三天的路程。我要是死了,根本指望不上你们。你们肯定会把我送到镇上的火葬场去,我不想进镇上的火葬场。那算什么火葬场,他们用柴油烧往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烧,骨灰都给搞混了。你去看看那些念经的法师,念着念着就打盹,根本就是在骗钱。他们不用酥油和松柏枝,你猜他们用什么,他们用冒着黑烟的柴油烧人!用柴油烧过的灵魂怎么能上得了天堂。你告诉你爸爸,我要死在这里,我才不想去镇上生活。
次吉张大嘴巴,站在原地,不知道进退。他从没见过爷爷生这么大的气。他也搞不懂,自己明明在说搬家的事,爷爷却一扯就扯到火葬场去了。
下山前,次吉特意去找那只被冰雹击落的小鸟。那是一只灰色的鸟,胸口有一抹红色,如果没有飞走,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他找了好一会,没有发现小鸟的踪迹。小鸟肯定被太阳照醒过来,自己飞走了。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还是应该快乐一点。
离暑假结束还有不到一星期时间。这一天天气不怎么好,天空布满了深灰的阴云。次吉背着褡裢走到玛尼台跟前,照例休息了一会,爷爷还没有下来。因为是阴天,风更加冰冷。次吉没有跟往常一样出汗,反倒有些冷,他想早点结束这一天的差事下山回到帐篷里。他朝尖木噶贡大声呼喊,他发现自己嗓子没以前那么亮了,声音又粗又哑,像个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喊了两声,他被自己不争气的嗓音激怒了。除了生自己的气,他对爷爷有些生气:明明知道这个时候是吃中午饭的时间,也不知道早点下来。
这一次呼唤,山没有给他回声,只有无休止的风声。
爷爷也一直没有出现。次吉靠着玛尼堆垂头坐了一会,心里的怒气都让风给吹跑了。他不想做一个整天生气的人,爷爷说过,整天生气的人,跟妖怪一样,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要做一个吉祥的人,首先要学会不生气。要是生气了呢,就想想这句话,很快就会不生气了。
那匹老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玛尼堆边。老马不吃草,也不打响鼻,只是安静地看着次吉,次吉看了一会老马,老马的眼睛仍然清澈,清澈得像一滴硕大的露珠。
次吉有些慌了,他站起身瞭望尖木噶贡主峰,那里积满了触手可及的云朵。云像手拉着手一样,围着山顶缓慢地转圈。这时候他有点相信,在云的深处,一定有一架结实无比的梯子,梯子顶段一直有阳光普照。刮风下雪,时阴时晴,那是人间的事情。天上不会再有这些事情,人要是跨过这架梯子,一定能走到天上的牧场里,就跟爷爷说的那样,那里四季都是一个模样,就跟盛夏的祁连草原一样。
想想都美。想到爷爷说过的梯子,次吉又不怎么慌了。
再过一会,草原上又会下起大雨。次吉一直坐在玛尼堆旁边,一直坐到雨点无声无息淋湿了玛尼堆。才牵着老马下了山。下山的路上,次吉在想,要是爷爷天黑前还没有回来,那一定是找到了云端里的梯子。他还没想好,怎么跟父母亲说清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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