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闷得人好似喘不过气,额头的汗一层接一层地冒出来,仿佛永不停歇。
下班点坐公交,车上的空气被咸腻的汗味搅得浑浊,人们嘈杂的交谈声一波波冲击着我的太阳穴,车上胖胖的安保员不断提高音量维持着秩序,催促着人们往后挪动,好给下一站上车的人留些空间。
在拥挤的人流下,我幸运地在爱心专座旁找了个地儿,站稳了,祈祷着青鸟载着我快快回家。三毛说洪都拉斯称公交为青鸟,它载着参差多态的人们飞驰到目的地,我觉得这个称呼贴切而美好。
有两个声音在一片嘈杂中突出重围冲进我的耳朵,是一位女士在和安保员聊天。
“天津就您这趟车有安保员?不常见了。”
“还有几趟车有,这个趟线,路过两个大医院,老人多,不得派人多照看?领导比咱更怕出事。”
“哦,那可够辛苦您了。对了,您多少斤?”
“240。”
“真不像,看着您也就200斤不到。我对象220,看着可比您胖多了,衣服都不好买。”天津人一般称老公为“我对象”。
“我们这儿都是体力活,哪天不站个五六个点儿。”
我侧过头看了眼,他正站在紧邻车门的爱心专座旁,用手护着座位,仿佛在努力控制着肚子的起伏,好使局促不安的空间多出一分空隙。不时用小臂抹去额头的汗,直直地站着,仿佛要站成一个神祗。
他护着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长得很壮实的少年。不知是流行还是怎的,少年头发像是自己剪的,里出外进,极不规整。他皮肤很白,微胖,脸上的肉好像有些不对称,不是偏着头就是低下头,眼神略显呆滞,遇人闪躲。
那位女士站在他旁边。从她和别人的聊天中,感觉她有些亢奋,语调又带着一点神经质,好像刚从无人荒岛回来。略瘦扁平的身板,配着土色粗糙的皮肤。眼睛的晶状体虽混浊,却很有神,抓着栏杆的手和她的身材极不相称,手掌厚实、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在她身上我竟看到了常年缺水的黄土地的影子,整个人干巴巴的。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坐在爱心专座这件事,就看见少年开始拿起手里的空塑料瓶毫无节奏地敲击着前面座椅的扶手,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什么。
前座上了年纪的阿姨,脸上有了一丝愠怒但忍耐着。其他人开始沉默,然后有人发出警告声似的大声咳嗽;身边一个急性子的阿姨狠狠地跺了一脚,差点踩到了我;有两位大叔大声交谈着,“现在的年轻人,这都嘛素质!” ,最后大家纷纷停止了聊天,或是抬起玩手机的头来看向声音的来源,想用眼神制止这毫无间断之意的噪音。可能是大家的眼神让少年感到紧张,他突然大声地嚷道:“到站了,到站了。”
只听刚才那位女士严肃地说到:“你安静会儿,别敲了,还有好多站呢。” 然后满脸愧色地看了大家一眼。
“我想找爸爸”,“你爸爸上班呢。”
这时,我们都发现少年的与众不同之处。不受控制的言行和情绪、目光呆滞又常死盯着一个东西、口齿不清、言语幼稚,这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人啊。
虽然他放慢频率还在敲着塑料瓶,偏着头嘴里仍冒冒失失、含糊不清地不停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大家都当作没听见,继续着各自刚才的事。安保员许是不忍看女士尴尬,于是又找个话题以倾听的方式和她聊了起来。
前面的阿姨转过头也加入对话中来,这时安保员好像功成身退似的守在一边,擦擦汗,喝了半瓶水,不再言语。
“孩子有送去上学吗?”
“送过特殊教育的学校,但没啥用。人家有的孩子还能学,可他在学校跟现在一样,能学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家里孩子也是智力障碍,她自己教,孩子念完了普通高中。”
“我家哪有这条件?他爸挣得少,我白天得去上班,他爷爷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上有老下有小,回家我还得洗衣服、收拾屋子、做饭,再喂他吃饭,都要累死了,哪还有精力教他?”
“也是,也是。”
她们又聊了几句家常,阿姨便下车了。
过了会儿,车上空座多了,我们都坐了下来。她坐在我的前排,环注四周,看到我时,我出于礼貌向她点个头微微笑了下,于是,她选了我当她下一个聊天的人。
“您说说,不是每个孩子都教得出来,平时我说话他都不听,教他看书他能听?就是爱不停说话,我还得答,干一天活下来累得要死,晚上再跟他说话,说到嘴都干了。其实以前我们也想过再要个孩子,但您说他这样,再要一个我还有心思照顾他吗?您看他现在好好的,平时吃饭都哩哩啦啦的,还得我喂……”
“嗯,真是不容易。”我感慨地说。
“哎,当年也想过死了得了,老鼠药我都买好了,被我对象发现了......”
“您可不能这么想,您有个三长两短,他咋办呢?”
一路一直不停讲话的女士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说的这话很自私,难道为了孩子她就该捆绑牺牲掉一生?可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想起叔本华的话,人活着本身就是痛苦的,人生就是在痛苦之上起舞。
平日读的鸡汤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乏力,这时才能体会《圣经》上说的,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慈悲。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赶紧换了个话题:“孩子多大了?个子看来很高呢。”从他的坐姿我猜测身高超过了一米七五。
“十七了。您别看他生来这样,但人家孩子有的,我从来不短他的,从不让他缺嘴,虽然我不咋爱吃肉,但每天都给他做,市场里啥菜也都买。衣服,从来都买纯棉的。”她又恢复了健谈,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地笑。
“是,看得出来,您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看了看少年微胖的身材。
车子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在她和少年“到站了,爸爸去哪了,回家……”的对话中行进着。
“我们到站了,先下了啊。”她对我说道。
“您慢点”,我对她笑笑,本还想说一句“都会好的”,却怎么也没说出口。
在车上我始终不好意思打量他们的衣着,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和她聊天。
现在我目送着他们下车,看见少年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棉布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下身穿着过了时的左右带两个大兜的短裤,脚上踢踏着一双大学男生标配的深蓝色拖鞋。
女士穿了一个带洞洞的沙滩拖鞋,身上是一件深棕色的布裙子,中间带了几个很普通,黑色的装饰扣,缺了两个,裙子下端有两个瓢虫大小的洞,干枯毛燥的头发用发绳简单绑着,发根已有一寸花白。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如若孩子需要,父母愿意卖了骨血,只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哪怕自己已经累得快要瘫下去了,还是会张开翅膀用意志力苦苦熬着撑下去,守护住他。
“你快点,咱们去你姥姥家吃饺子。” 她边对少年说着,边回头望我和安保员一眼,粲然一笑。
我脑中闪现出马尔克斯的一句话:我年经过、落魄过、幸福过,我对生活一往情深。
青鸟.jpg
网友评论
刻画的人物细致,有画面感。
我写不出这么紧凑的文字,向你学习!
就这样写下去,挺好的。
我怎么就缺乏这种细致的描写呢。大概这个也需要天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