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1、

　　冷香是一个答应，但冷香从没见过皇上。冷香的工作是每天刷恭桶。

　　这工作除了味道难闻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冷香还自己研制了一种薄荷香，在衣服上熏一熏，刷恭桶的时候味道也就没那么呛人了。

　　“冷香”，是菊的雅称。

　　这名字是冷香父亲起的，冷香父亲爱菊爱到痴。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是冷香父亲一生的信仰。

　　不过在冷香看来，他那以生命换来的信仰，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2、

　　冷香父亲曾经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官职是御史台。

　　但他没什么实权，他的工作就是——跟皇帝唱反调。

　　皇帝说出征，他就站出来反对，说劳民伤财。

　　皇帝说修庙，他还站出来反对，说民为上君为轻。

　　最后，没想到皇帝说纳妃，他还能站出来反对。他说皇帝要纳的那个妃子有异国血统，恐对我大安有异心。

　　皇帝大怒，打了他三十大板，把他的屁股都打开了花。

　　可冷香父亲不吸取教训，他说，文死谏，武死战。

　　他是文官，就要履行文官的职责。

　　没想到，他竟真的一语成谶。

　　3、

　　冷香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早上，一阵寒风吹来，把父亲养在院子里的几株菊花吹的七零八落。

　　冷香的心没来由地泛起一阵不安。

　　不一会儿，竟然传来了父亲的噩耗。

　　宫人说，父亲是一头撞在紫辰殿的大柱子上的，鲜血流了满地。

　　“到底为什么？！”冷香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宫人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后来冷香才从顾西江那里知道，那天冷香父亲骂“英贵妃”是“妖妃”，勾了皇帝的魂。

　　他要皇帝扩充后宫，广纳汉女。

　　后宫是皇帝的家事，自然轮不到冷香父亲插手。

　　皇帝厌恶到了极致，冷冷地说，“爱卿若是能以死明志，朕还能考虑考虑。”

　　没想到冷香父亲真的一头撞在了大殿上。

　　他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

　　4、

　　冷香父亲就这样死了，何其可惜，何其可笑。

　　他死后，皇帝追封他为“勇壮”。

　　这谥号看起来是褒奖，实则是讽刺。

　　因为文官死后的封号一般都以是“文”字开头，皇帝赐给了他这两个字，不过是在骂他“鲁莽”而已。

　　但是不管怎样，皇帝是“金口玉言”，答应了冷香父亲的事，便不得不做。

　　于是皇帝开始扩充后宫。

　　一时间，文武百官都把自己家的千金小姐的名字，写进了秀女的名册。

　　皇帝陆陆续续地选了十几人，充入后宫。

　　进入深冬，大雪下了几天几夜。

　　冷香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准备去找顾西江，与他商量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得不推迟婚期的事。

　　顾西江是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年的新科状元。

　　正在这时，有人忽然推开了房门，风雪猛地灌了满屋。

　　宫里带来一纸诏书，皇帝将冷香封为答应，要冷香立刻进宫。

　　5、

　　冷香能猜到，皇帝封冷香，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羞辱冷香。

　　毕竟，父亲的死，让他背上了无数的骂名。

　　冷香想过拒绝，想过反抗，甚至想过跟父亲一样，一死了之。

　　可是，就算是冷香死了，又能怎样？

　　况且冷香不是父亲，也没有他那么高洁。

　　冷香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顾西江。

　　冷香与他本是两情相悦。

　　但是冷香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他只是个状元，而下诏的是皇帝。胳膊拗不过大腿。

　　冷香忍过眼前的一阵阵眩晕，脱掉了手臂上孝带，就跟着宫人入了宫。

　　当天夜里，冷香穿着单衣，坐在榻上，等着皇帝“临幸”。

　　雪下了一夜，皇帝最终也没来。

　　第二天早晨，宫人来了，说让冷香不用等了。

　　后来冷香才知道，那天皇帝一夜没回宫。

　　因为太庙的一角，被大雪压垮了。

　　压死压伤十余人。

　　6、

　　太庙受损，是天之异象。

　　文武百官慷慨上书，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诏。从此也没有再来过冷香宫里。

　　不过冷香倒是落得个清净。

　　冷香安分守己，每天除了给英贵妃娘娘请安，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后宫里没有皇后，英贵妃娘娘代理后宫。

　　可是，冷香不惹祸事，不代表祸事不会找上冷香。

　　一日，冷香正在院子里抚琴，忽然闯进来许多披坚执锐的侍卫。

　　一个宫女走上前来，抬手狠狠指着冷香，“就是她在弹琴。”

　　然后冷香的琴被摔个粉碎，冷香被侍卫们押了下去。

　　原因是冷香的琴声惊扰了贵妃娘娘的马，导致贵妃娘娘坠马受伤。

　　但贵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冷香的死罪，只将冷香贬入“尚衣局”思过。

　　7、

　　“尚衣局”，就是皇宫里洗衣扫地做杂物的地方。

　　冷香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工作——刷恭桶。

　　冷香觉得这份工作没什么不好——脏但是不算累，毕竟每天恭桶的数量没有那么多。

　　早晨刷完恭桶，还可以歇息一下午。可以熏香、读书、画画。

　　冷香知道尚衣局内有很多小帮派，但冷香始终一个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冷香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或许是源于骨子里的那份“清高”吧。

　　于是，冷香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渐渐地，冷香的工作越来越多，每天不仅要刷恭桶，还要洗衣服，扫地。

　　终于有一天，冷香病倒了。

　　冷香挣扎起来，想去太医院看病，但是不知是谁，将门反锁了起来。

　　冷香知道喊没有用，拍门也没有用，因为这是他们给冷香的惩罚。

　　于是冷香拖着高烧的身体，静静地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冷香忍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颤抖地走出了房间。

　　冷香没有去太医院，而是咬着牙走到了太后的寿坤宫门口，然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8、

　　再睁开眼睛时，冷香已经躺在了寿坤宫的塌上。

　　太后抚上冷香的面颊，“孩子，让你受苦了。”

　　“你的父亲是个好官、清官，是我们辜负了他。”

　　太后让冷香安心在寿坤宫养病。

　　病好后，她却将冷香留了下来，“冷香，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就留下来，给小太子当个老师吧。”

　　小太子刚满五岁，自出生后皇后因难产而亡，便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他是皇帝的唯一子嗣。冷香知道这个职责无论如何冷香也当不起。

　　“冷香愚钝，万不敢当。”冷香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将冷香扶起，“冷香不必自谦，我看上的孩子，绝不会错。”

　　9、

　　就这样，冷香在寿坤宫住了下来，当起了小太子的老师。

　　小太子正是淘气的年龄，根本坐不住，经常是一首诗没读完，就摆弄起冷香的香囊，“老师，这里面放的是什么，好香啊。”

　　太后就坐在旁边看着她们，目光很慈祥。

　　有时候冷香会想，太后那样温柔的人，怎么会有皇帝这样的儿子？

　　冷香虽然没见过皇帝，但他的事迹冷香知道的不少。

　　皇帝名叫林思效，是先皇第七子，原本是镇西王。

　　他的皇位，是六年前从先太子手中夺来的，据说那场兵变，将护城河的水都染成鲜红。

　　他登基后，便大刀阔斧推进改革，根本不怕得罪了多少前朝余党。

　　结果那些人开始报复先皇后。他们动了先皇后的药，导致她生产时血崩而亡。

　　皇帝伤心欲绝，然后对前朝余党展开大清洗，还将那些人的皮扒下来，挂在城墙上。

　　他就是这样一个“暴君”。所以冷香知道，他对冷香父亲，其实一直是忍耐的。

　　可父亲偏偏要去碰他的逆鳞。

　　皇帝独宠贵妃娘娘是有原因的。因为英贵妃，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10、

　　冷香有意避着皇帝，因为冷香知道父亲的帐，他还没跟她算。

　　太后看出了冷香的担忧，她拉过冷香的手说，“冷香，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终于有一天，皇帝又来寿坤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将冷香唤了出来，“思效，这是陈公之女陈凝，陈答应。”

　　陈凝是冷香的名。但冷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太后让冷香起身站到她身后，“这孩子品行端正，读书又多，所以冷香让她先当了太子的老师。”

　　冷香不敢看皇帝的脸，但冷香猜他此刻应该面色铁青。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幽幽地说，“儿臣知道了。”

　　结果当天，皇帝就翻了冷香的牌子。

　　11、

　　太后让冷香不必紧张，还亲自给冷香挑选了一件水色的齐胸裙衫。

　　但冷香的心脏仍然止不住砰砰直跳。

　　冷香来到敬事房，远远地看到皇帝在等她。

　　他身材劲瘦挺拔，坐姿端正，看着并不像30多岁的男子。

　　尤其看向冷香的一双眼睛，像黑夜中的鹰。

　　冷香心下一横，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走到他面前。

　　结果他指着面前的一副棋盘，“会下棋吗？”

　　冷香怔然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一起下了三局棋。

　　冷香赢了三局。

　　不是冷香故意的，实在因为他下的太差，冷香想故意输都没有机会。

　　然后，他又拿出几本诗书，让冷香讲给他听。

　　可冷香刚讲了没几句，他就皱了皱眉，让冷香不必继续，然后让人抱来一把古琴。

　　他结结巴巴说了几首曲名，让冷香弹，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冷得像冰。

　　这时冷香终于明白，林思效并不喜欢这些风花雪月。他只是在对冷香这个“太子老师”进行考查而已。

　　12、

　　最后，林思效终于不耐烦地喊了停。

　　他让冷香跪在他面前，忽然用手狠狠掐住冷香的下颌，“你叫冷香吗？告诉朕，你是否恨朕？”

　　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

　　紧咬着唇，冷香艰难吐出两个字，“不恨。”

　　“为什么？”

　　“冷香父亲，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冷香嘴里已经尝到血腥的味道，“您没有逼他，这一切，是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冷香不恨您。”

　　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牢牢看着冷香，仿佛要把冷香看穿。

　　半晌后，他终于慢慢放开了手，“看来母后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

　　“告诉你也无妨。”他舒了一口气，“朕娶你，确实是因为你的父亲。那时候，朕恨极了他。但是他一死了之，于是朕想到了你。”

　　“朕本想把对你父亲的恨，都发泄在你身上，但是或许真的是触犯天意了吧，朕得到了惩罚。”

　　他哂笑一声，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后来朕慢慢想通了，你父亲其实没有错，相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现在朕已经不恨他了。所以，朕也不应该让你继续留在宫里。”

　　“朕会跟母后商量，找个合适的机会放你走。在那之前，你可以继续做太子的老师。”

　　然后，他看着冷香低矮领口上方露出大片脖颈，皱了皱眉，“夜里凉，让公公给你拿个披肩再走吧。”

　　13、

　　从敬事房回来的路上，冷香还是懵的。

　　所以皇帝这是——要放冷香走了？！

　　所以，冷香可以不用做什么陈答应了？冷香的下半生也不用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了？

　　冷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撒开腿就往回跑。

　　并没有要什么披肩，夜风蓦然灌进脖颈，冷香却浑然不觉得冷，反而心脏热得发烫。

　　一回到屋里，冷香就摊开笔墨，开始给顾西江写信。

　　顾西江如今已经是朝廷命官，在刑部任职。冷香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等自己。

　　但冷香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

　　没想到信寄出几日后，冷香便收到了回信。顾西江说，只要冷香愿意，他会一直等着冷香。

　　那一刻，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忽然一齐从心底涌了上来。

　　在父亲去世后一年多后，冷香第一次对明天产生了期待。

　　14、

　　冷香知道自己在宫中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冷香还有很多东西想教太子。

　　于是冷香每天给太子授更多课，对他也更加严格。

　　太子很聪明，进步得很快。

　　皇帝很满意，但太后却有些不舍了。

　　她总是看着冷香叹气，“哎，我的错！我本意想让皇帝多关注关注你，别只顾着西域来的那个狐媚子。没想到那个不孝子竟然……”

　　听了那些话，冷香只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太后。

　　终于有一天，冷香鼓起勇气跪在太后面前，“太后娘娘，您对冷香的好，冷香都铭记在心。是冷香福薄，没能得到陛下的垂怜。其实，冷香在入宫之前，已经……”

　　冷香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有了心悦之人。”

　　太后无奈一笑，“哎，你这孩子真是随了你父亲，性子这样直。”

　　“冷香早就看出来了。”

　　过了几日，太后终于开了口，说过了端午节就安排冷香出宫。

　　冷香早早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顾西江。

　　没想到，就在端午节前一天，小太子出事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