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城女子群像
作者:刘一泓 (2023年5 月23日凌晨起笔)
(就让过去驶往更遥远的过去,未来通向更遥远的未来。)
(底层真实的人性,不是泾渭分明的善恶,而是所有底层人向人性发出的挑战似乎都有可以被原谅的空间。 我们生存的时空,被不断拆解重构,虚饰装扮。少数人掌握所有的强权,多数人退居于混沌模糊。令人绝望的是,这种混沌模糊本身就是极大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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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我终于知道林淤死了。林淤是谁?我的大表姐。她生于1988年9月1日,卒于2022年5月18日凌晨3点14分。我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但听母亲说,她的脸上满是被掐窒息时留下的瘢痕,双眼充血,看不见一丝的眼白,可怖的如地狱罗刹鬼。她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财产,只有一套完工尚不久的新房,以及一个被惯坏了的女儿,没有一件完完全全只属于她的东西。杀死她的那个人,在律师的诡辩下以酒后失手杀人以及污蔑林淤出轨最终逃出生天。
23岁之前,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厌男;23岁之后,我又发现自己其实也厌女。至2022年5月20日,得知林淤身死,我终于知道。我是对人心彻底绝望了。
我们出生在一个叫扇城的中部小城。在改革红利尚未侵袭这片土地之前,人人安安稳稳地盘算着自己的小日子。人性的瑕疵依旧,但尚在合理的纬度内。偶尔的偷鸡摸狗,偷奸耍滑,制造谣言等等让平静的小城生活多了点神秘的活力。
为什么叫扇城?上了年纪的老人声音沉沉,双眼微垂,和小孩子讲到,“我们扇城这片土地,中间低四周略高,人称螺丝地。凡到雨季,无根水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入。水滋养女人呀!不知道出了多少贵妃娘娘。我年轻时,听人说过袁世凯的一个儿媳妇就是扇城人,婆家人逃跑时独独留下了她。小脚袁奶奶八十多岁时,上头还专门派人来送饭照料她!你们小孩子不懂呀!等你们长大了,去外头的世界看看,才知道我们扇城的女人面相是有多周正……”女性的貌美倒没有留意,但无能的男性确实更多。
我和林淤就是成长在女强男弱的家庭里。确切地说,我们几代人都生活在阴盛阳衰的阴影里。到如今,我努力回忆我的年少时代,唯有少数不多的几个男性没有犯过错。出轨、抢车撞人、
赌博、械斗丧命、乱伦、骗婚、精神错乱、家暴、召妓、贩毒、拐卖孩子……诸如此类,扇城的男人仿佛被鬼神下了咒般,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的玩花样。伤心至绝望的女性始终缄默,木讷地接受着命运强加给她们的一切。为数不多发起挑战的女人,在漫天恶意的流言蜚语中逃离故乡,直至永远失去音讯。在后来的时间节点上,所有与她们有关联的人出离扇城,又或者是从这个世界上真正消失时,所有相向的恶意终于消退不见,像秋季悲凉的雾气,决绝地从所有相关人的脑海里壮烈地撤退。来时不知会,去时终于得到了她们想要的解脱!
我从开始捧起书本时,慢慢坚定了逃离扇城的决心。冥冥之中,我感觉到这并不是属于我的宿命。我是被胡乱塞入这个时空以及这个吴瑕这幅肉体的。我不应该是我。隐隐约约,在梦里又或者是意识疯狂作乱时,我感觉到了真正的故乡正在召唤我。我到底应该是谁?没有人说得清楚。我该去往何处,那时的我焦灼不安又迷惘。
林淤是我见过最胆大妄为的女性。从约莫懂事时,我模模糊糊得出了个结论:支配林淤的并不是人性中的理性与聪慧。相反,她像是个在娘胎里就没有进化好的原始人。除去皮囊拥有文明的印记,心性全然是靠原始的本能在驱使。想吃时必须立马吃到,想喝时必须立马喝到,想穿的漂亮衣服必须立马拥有,想嫁的人必须全家同意配合……后来读到《红楼梦》,史湘云啖鹿肉时,说到“是真名士自风流”。只可惜扇城这片土地无法兼容林淤的这种原始本色。她后来极其短暂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也因为这种本色而异常惨淡。
与林淤不同的是,家中排行老二的我,从小就有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是这个清贫家庭随时可以抛弃的一份子。在这种危机感的促使下,时时警醒,处处留心,察言观色以及表演虚饰是必备的生存技能。我非常擅长拿捏他人,用最真诚的言谈举止愉悦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满心诚意地应对着每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自小,我的好名声在亲朋好友中传播开来。我打量着每个人满意的笑脸,如此这般的真实,我终于放心了。我的亲生父母终于不再想着把我送人了;我终于融入了这片阴影里。
我的大姨妈,也就是林淤的母亲,决定不大张旗鼓地操办林淤的葬礼,只请最亲近的家族成员参加。葬礼的地点选择在她们家城乡结合部新买的房子里。没有唢呐刺耳的丧音;没有身穿道袍手执木剑和招魂铃的道士;也没有写满虚情假意的挽联。就这样,一个悲惨的命运理应在安宁中结束。
2022年5月19日凌晨,我和江林表哥赶最早的飞机,奔赴扇城。除去机场碰面打了声招呼。我们默然,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题。一路的辗转,临了到了,盯着门把手,不知如何推开这扇沉重的黑色铁门。呆呆地僵住,像达成默契一般,谁也没有主动伸手或张口打破缄默。
忽然,哐当一响,大姨父夫从里面打开了门。看样子,安静成熟了很多,终于拥有了这个年龄段应该有的男人气概和父亲的气质。
“小二和大林回来了呀?那么远跑回来,真是辛苦了。快进去,你们爸妈在里面。”他声音略微沙哑,微微侧身。
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应答下,也不再多说,以免徒增伤感。
“大林哎,小二哎,我跟你门讲,林淤就是作死的命!现在好了,小命丢了!终于不闹腾了!死了好,死了好,不再折磨我们了。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样的女婿,摊上这样的丫头……”她手捶胸口,对着我们,仰着头咆哮着所有绝情的言辞。
“日你死妈!我们家怎么就这么倒霉……我要让他们家不得好死……”她就这样,絮絮叨叨,悲伤地如死了阿毛时的祥林嫂一般,咆哮着悲伤、愤怒、不甘甚至是对于老天爷如此操作的困惑与不解。
“我们从来没干过亏心事,能帮就帮,能吃亏就吃亏,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呜呜咽咽,情难自己。任何一个心智齐全的人都能看得出,也感受得到,情绪像海啸般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
在场的人仅有我的父母、江林表哥的母亲、我的大姐与小弟、江林表哥的两个妹妹、以及林淤表姐姑姑一家。算上她的父母,仅15人站着或坐着,没有一人言语。
大姨夫站在院子的铁门外。坚硬的黑色铁门并不能阻止悲伤蔓延。我们知道, 软弱的他一定躲在门外偷偷地哭泣。
林淤的婆家无一人登门致歉。无声无息,置身事外。把持着孩子,不肯松手。
我和江林表哥准备葬礼结束后,登门看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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