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再次起程了。
它不像北方的江河一般:在冬天睡上几个月,再慢慢醒来,然后在河道中渐渐奔流、慢慢平息、最后再次睡去。它只会在没有蝉鸣和虫子的乐曲的时段放慢脚步歇一歇,吹起稍微平缓而又悲欢的小调;又在落英缤纷、繁花似锦的季节里跳跃,奏响明快悦耳又欢乐的乐章。
随着河的欢跃,那位老人也乐了起来,把脸上水波般交杂的皱纹舒展开了,他等了几个月等到了河的汛期,笑起来却像北方的河刚醒那样平静。他只是对着河笑,也对着人笑,但可能只有河愿意面对他的笑容,也明白他的乐趣。可河都只是静静的,或发出它自己的声响。
当河的水面能见得太阳的初影时,老人的倒影也出现在了河的水面,水面看去,正如他看着太阳。他总爱坐在河岸边的一棵横倒的朽木,对着那一川流水笑。有时他能坐上一天,就连饭都忘了吃。很少有人来看他,一是因为他住得远,没什么亲戚;二是人们觉得他是个怪老头,有的小孩看见他便躲。只有他的侄子愿意偶尔来看他,他未婚无子,是个孤寡老人。侄子是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养不起,被父母抱出来扔掉,但被老人捡到了,老人也就成了他的“父亲”。侄子小时候也常问他怎么来的,老人只笑笑,边摇着蒲扇边说:“你是河里涨水,顺着带下来的。”开始侄子很相信,但渐渐的,他便想顺着河上去,看看自己是哪户人家的小孩,但每次还没走到老人口中的“石头”便折了回来,因为天黑了。
侄子也经常问老人“石头”是个什么,老人却总是笑着说:“零碎的、通向另一边的路。”侄子不解,因为河不是很宽广,也不是很湍急,划竹排都能过去,他自己也过去了几次,却仍然不知道为什么“石头”才是通向另一边的路。
随着河歌声的起伏,侄子离开了只有老人和他的河边,去了一个小镇谋生,便偶尔回来一趟。
“又走咯,呵,又只剩下我两个了。”老人依旧笑着,对河说。他送走了残卷般的天边的彩墨色的晚霞,起身离开了朽木,回到了他那低矮、老旧的茅草和木板混搭起的房屋,躺下,睡了。
这天,老人梦见了他很少回想的事:他的青年。
当老人还是个青年的时候,他的脸上自然还没有如此之多的皱纹,两颊甚至有些红润。他那时也爱对着别人笑,配上一身解放军军装,也招人喜爱。别人若是问他退伍后要干什么,他都说:去当个渔夫。退伍后,他分到了他该有的那笔钱,购置了船、渔网、鱼竿和一切当渔夫的必需品,那时的船还不是机动的,是传统的木质的渔船。对没捕过鱼的他来说,他就像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什么也不知道。起初他跟着一个稍有经验的中年人一起打鱼,随着一网又一网鱼上了船,那个人就说要去东南亚那边闯闯,于是只剩了他一个人。年轻的老人不懂行情,上了一次当,亏了一点,但他却仍笑着说:“会过去的。”也许就是那时,渔网在他手上勒出了痕迹,风浪在他脸上刻出了皱纹,没过几年,他确实挺过去了。
刚还完债的他,变卖了渔具,拿了钱去了祖国的西南,那时那里人烟稀少,他拿钱买了地、请人砍了几棵树来盖他的屋子,那棵朽木就是那时留下的,剩的钱也就拿去买了些琐碎的用具,老人便真正定居下来了。
那时的老人会捕鱼,体力又好,便去给那些人家打米收麦,砍柴挑担,日子虽苦,也过了下来。但老人仍觉得少了些什么,他苦苦思索了几夜,还是觉得打鱼才是他的命,他又买了渔具,在这条河里干起他的老本行。
某个夏天,老人仍旧起床打鱼,他看见天空像裹着棉絮,一片的阴沉冷暗,没有往日的金色光芒,他迟疑了一下,但仍旧登上了船,取下套在木桩上拇指粗的麻绳。他顺着水来到下游,刚开始撒网,便吹来了一小阵风,有过打鱼经验的他瞬间明白了他所犯下的错误,但为时已晚,风已经夹杂着比豆粒还大的雨点吹了过来,雨声瞬间响起。老人没有犹豫,戴上了他的斗笠,努力划桨想把船泊在河岸边,一桨下去,在桨后起了一个瞬间被水冲散的漩涡;又一桨下去,仍在水中打了个漩,船却只是动了一点,又瞬间被激荡的河水卷了回去,并继续向下漂流。老人慌了,继续努力地划。老人心里明白:河里的船不像海里的那样有锚,唯有用绳子绑住才能稳住它。桨不停地拍击着水面,却看不见泛起的涟漪,桨舞动的水点和密集的雨点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桨把水舞到了空中落下来还是水从天上泼下来。风越吹越猛,雨越下越大,河岸两旁的树不停地弯曲、回转,船也不断地漂转、晃动,老人在愈发摇晃的船中站不稳了,他只好倚着船板,艰难地、奋力地同水——这头苏醒的猛兽搏击、斗争。“左一点,左一点,就要到岸了!”老人心里想着。他越用力拨动船桨,水也好像越用力推着船身;他越努力靠近岸边,水也好像越把他推向中央。老人渐渐感到手臂上的冰凉,感到浑身都湿冷,感到肌肉的酸痛,他不禁想起在军营里的训练,可这次,自然这位拳击手似乎击败了他,将他和他的船推向边缘,却把他的船翻了一转。
从船舱的缝隙中爬出来,老人的双手支撑起缓缓起身,想把船翻回来,再去挑战那头“猛兽”,可他的肌肉对他无声地说着:“不!”他咬紧牙,微微弯下退,绷紧身子,用尽仅剩的力气向上抬,可船晃也没有晃下,他从心底里骂了句粗话,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说粗话。老人腿一软,向后躺下,歇了歇,就向上走,想着回到家再说。
老人不断的走,累了,就喝口水;困了,便坐着歇会,他不敢睡,生怕一个洪峰下来便会带走他那脆弱的生命;可他又想睡,想着自己连天气都不会判断,连水都敌不过。但他仍走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走着。忽的,他的内心似乎敞亮了起来——他看见了他的屋子。他的脑海里倏然涌现出生活的琐碎,他的眼眶里似乎也出现了自己的回忆。但仍是那一川水,把老人和老人的屋子分隔两地。
老人又开始慌了,不过翻船的经验告诉他要冷静,他便开始思考:游过去?怕是不行,只有找个桥过去。于是老人便开始找桥,但荒郊野岭,何来一桥?他望着屋子,充满希望的眼神又染上了一丝灰暗。
“向上走吧。”老人的耳畔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好像就在身边,又好像远隔千里。他突然明白:这是我的声音。老人便沿着向上走,屋子又逐渐淡出了视野,只剩下墨绿的林木。几点翠青覆盖着的淡灰吸引起了老人的目光——那是几块分布在河中,长了青苔的石头,欣喜之情油然而生,老人奔去,看了看:这里河道窄,石头延伸到了河对岸。他没有多犹豫,跳上了第一块石头,转眼之间又跳上了第二块,当他的脚接触到第三块时,他差点滑进了河里,定睛一看,才发现石头分布斗折蛇行,青苔密布。但已经上来了,也只好继续向前,一块、又一块……老人终于到了河的彼岸。
顺溜向下走,屋子再次出现了,推开门,却发现一位年老的老人已经躺在了这里。
梦做到这里,老人忽地醒了,却并不厌恶河的残暴,他仍旧如往常般出去到了河边,又一次看见了他自身的倒影。
“向上走吧。”老人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青年老人说的。他像踏上“石头”一般没有犹豫,起身,转向了林木繁茂的上游。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还算坚实的木棍,攥在手里,杵在地上。一步又一步地向上游走去。老人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回到了刚退伍的年纪,手上的痕迹不是渔网勒的,而是训练造成的。“呵,快到了。”老人对着起伏的河面笑了笑。大概是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因为他距离那石头还十分的遥远。
太阳慢慢地从河的边缘移到了中央,老人脸上的皱纹也成了快干涸的“河”,里面流着几滴少有的汗。他顾不得揩一把,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被树枝粘住了。林子里的鸟是很多的,到了正午便开始叫唤,老人平时坐在河岸边,是经常听的,但今天他似乎听见了一种似曾相识却又耳生的连续不断的声音,他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那时自己的口哨声。“呵。”老人停了下,哼了一声。
细细算来,老人已经多年没吹过口哨了。少年的老人和青年的他是很不一样的,他的少年是在父母的打骂中度过的,他能听到的不同的声音便是口哨声了,他一到十六岁便带了两件衣裳离了家,去参军入伍。到了部队,严明的纪律让他对口哨的热情淡下来。
再次吹起口哨的老人感觉分外的明朗,仿佛自己仍是个不想回家的少年,正背着背篓去山上捡柴。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像一个少年,因为他不是去捡柴,也没背着背篓。老人现在只是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甚至几十岁。老人走着,走累了,便放下棍子,坐在一棵南方少有的松树底下,背倚着粗壮的树干,就像还在渔船上背倚着船篷一般,他眯着眼睛歇了歇,才觉得肚饿。老人知道这片林子里有许多果子,便想碰碰运气,他抬头眯着眼四处张望了一番,却只有被晒得通绿可爱的树叶,很少有其他的颜色,几点鲜红也是在高高的树梢上。老人突然又觉得自己老了,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爬树掏鸟窝了,但他知道如何抓鱼,这是在部队学到的。他挽了挽裤腿,撸起了袖子,试探着走进了河里,河水凉凉的,不像阳光那样炽热,他在浅水处寻找了一番,找到了几块稍微大点的石头,围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6的造型,只留下了一个小缺口,如此做了几个,老人甩了甩手,又回到了树下,静静地等待,看起来就如同一段枯树。
太阳又挪了挪他它河面的位置,老人又踩进了水里,低头在周围看了看,只发现了一条不大的黑色的鱼,他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觉得很是欣喜:我没有诱饵,却捉到了鱼,河的慷慨啊。他弯下腰、猫着步子,将手慢慢地放入水里,猛地一抓,滑溜溜的鱼便捉到了手里,鱼不停地摆动着,试图挣脱,老人却笑着,说:“快了,快了。”他抓住鱼尾,将鱼的脑袋砸向了岸边突兀的石头的一角,鱼又微微摆动了几下,便慢慢不动了。老人这才从衣兜里摸索出一把生了斑斑铁锈的老式折叠刀,打开刀刃,剖开了鱼的腹部,取出内脏,扔进了河里,他又将鱼在河边洗了洗,血水先是晕染在一团,又渐渐散开,最终不见。他把刀收好,把鱼放在了石头上,从衣兜里慢慢地掏出了一个揉皱发黄的火柴盒,打开取出两根火柴,在石头上擦亮,扔到岸边那一群褐色的落叶上,火苗变成了火堆又冷却成灰烬,生鱼变成了熟鱼再剩下鱼骨。老人仍旧把鱼骨扔进了河里,他相信会有其他的鱼来处理的。
林子里越来越暗了,太阳也越来越低了,老人觉得快到了,仍往前走着。天终于暗下来了,老人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他打算往回走。
“再走二十步,没有就回吧。”老人嘀咕着。他又向前走了大约二十来步,河却似乎没有移动,老人怀着一丝遗憾,正准备转身时,却从余光中发现了黑暗中潜藏着的翠绿,翠绿的下面是几点灰色。“呵啊!”老人不禁发出了声。
老人像在军营中小跑步一般奔去,内心却是充满了像获得第一名般的惊喜。他跑到“石头”跟前,扔下棍子,跳了上去。他顺着年轻时的记忆,向他踩过的地方跳了去,一块、两块...他又一次从石头这里到达了彼岸。
几个月后,侄子带着一笔钱回来了,想着把老人带到镇上去,他推开门,可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带人找了几天,未果,老人大概留在了彼岸吧。
河水依旧流着,还唱着它自己的歌,可河面上的倒影里少了一段枯树般的人。这次是河等着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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