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的月光

（一）

“弗兰克，别让我抓到你，否则有你好看的！”一群混混在大街上叫嚣。

“呼——”你躲在一家咖啡屋的桌子底下，长舒一口气。门上的铃铛还剧烈的摇晃着。

“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吗？”背后一个柔软的声音传来，吓了你一跳。

一转头，一汪棕色的长卷发倾泻而下，闪着柔柔的光。月色照映下的脸庞白皙细腻，一双大眼睛写满了疑惑。

“不好意思啊，赌输了两个钱，我在你这躲一下。”你尴尬地笑了笑，雪白的脸颊上透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好吧。”女孩注视了你一会儿，回头望了望窗外，风雪交加。她转身回到吧台，继续忙活。

女孩大约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模样，一双纤细的手在咖啡杯间舞蹈。

你不禁透出一丝冷笑，要是自己是个恶棍或是盗贼，这姑娘也这么轻易地相信自己，可是要出乱子的。

“店里烘培师傅下班了，这是我们这儿招牌——焦糖雪顶摩卡，天冷暖暖身子，一个人在外不容易。”女孩突然走向你，木质托盘上，咖啡的香气氤氲，形成小小漩涡上升殆尽。

冰冷的双手接过它，奶油雪顶渐渐消融，牛奶的鲜香融化在摩卡的醇厚中，清甜裹挟着苦涩在舌尖绽出花来。温度有些烫喉，暖流冲击着唇齿流下食道，久久不散的热气在细胞间游荡。

一饮而尽。

（二）

第一次和莉丝见面，你就决定留下来。也许是这头摩卡色的卷发如跃动的精灵让你心神荡漾，也许是这双纤纤玉手染上了咖啡香让你嗅之不尽，也许只是一个平凡姑娘的善良温柔让一颗在风雨飘摇中流浪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但你没有忘记你的过去，没有忘记唯一一件又脏又破的尼龙大衫里分文不剩，你也没有忘记瑞文娜——大都会铁路大亨的千金。

“我的父亲是小村庄里瓷器匠人，他是个艺术家，许多有钱人不惜坐一夜的火车来购买他烧制的瓷器，母亲曾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还上过教会学校，会做漂亮的串珠贴补家用。”

你和莉丝开始谈天说地，白天帮她打打下手，晚上裹着毯子在沙发上凑合。她总是看着你，纯纯地笑着，眼睛弯弯地像月牙。

但你不会告诉莉丝，当父亲用那双焦黑的手抱住你时你有多么恶心，母亲的串珠无人问津时你有多么羞耻。艺术家选择在荒凉的村庄修炼技艺，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早己被虚荣心折磨得体无完肤。

某个连星星都没有的夜晚，背着简陋的行李的你，踏上茫茫征途。

你相信自己会砸碎命运的枷锁，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上过山，下过海，现实的风浪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内心深处的沸腾热血却绝不允许你当个酒店侍应生草草了事，日复一日，梦想仿佛越飘越远，可你的双腿却逐渐疲乏。

终于有一天你上了赌桌——这个用一夜成名来诱惑人们的恶魔——而它，却也真的带给你最后一丝契机。

（三）

瑞文娜是大都会最顶层的名媛淑女，她性感美艳，挥金如土，踏破门槛的追求者却难获其芳心。为此，他的父亲举办了一个豪华的盛会，云集大都会几乎所有的豪绅俊才，让心爱的女儿挑选。

而你手上，恰好有一张入场券——后厨名片。

感谢这个嗜赌的厨子居然拿它当赌资，而你又用伎俩得到了它。

这是你最后翻身的机会了。

你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那双黑色鬼魅的双眸，镶嵌在白皙无瑕的肌肤之上，金棕色的卷发笼络耳际，你抬起自己的下巴，那瘦削修长的曲线一下扬了起来——如果瑞文娜拒绝了你，就再也没有人能打动她了。

莉丝从身后徐徐走来，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眸子里透着些许犹豫。

“你要走了吗，弗兰克？”

你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体里，被打碎了。

“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会喜欢的。”莉丝打开手里的一个盒子递给你。

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映入眼帘。

你再也忍不住，苦涩的暖流冲击内心深处干涸角落，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善良，为什么不留下我，你是爱我的，为什么要把我拱手让人？！”

你像孩子一般跪了下来，双手捂住痛苦扭曲的脸，你的懦弱、你的自私换不来莉丝的仇恨与轻蔑，温柔的光辉像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笑脸，无处藏身的你被赤裸裸地刺痛、燃烧。

“瑞文娜一定会穿着华丽的礼服来宴会，这套西装很般配，快穿上，迟到晚会不是绅士做为。”

莉丝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还是那样浅吟轻笑，一头棕色的卷发似乎比往常更加闪耀柔顺。

她转身进入厨房，留下泪流满面的你，和静默的黑色西服。

“叮”的一声，莉丝放下了悬着的心。

泪如泉涌。

（四）

今晚是满月，大街上人影稀疏，细细的月光洒在青色的石砖上，变成玉的模样。你两手插在口袋里，上乘的布料绒侵蚀着微凉的指尖。你抬头看看月亮，这洁白硕大的一轮满月突然变成了莉丝的脸，泪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你，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

你记得莉丝每天都把剩余的材料做成一大份甜品与你分享，就着一杯滚烫的雪顶摩卡，在月光染色的红绒座位上交谈。莉丝是个身世坎坷的姑娘，父母双亡，留下了一笔并不充裕的遗产。她拿来开了家小咖啡店，日子还算过得去。

店里杂物繁忙，即使有了你的帮助，莉丝仍不免焦头烂额。但每个夜晚，她都会梳妆打扮，换上漂亮的衣裙端坐在你对面，开心地对你笑。这大多是莉丝母亲留下的衣服首饰，莉丝穿着正合适，还有一丝小女人的风味。莉丝有时候会红着脸低下头，或是转脸望向窗外，但大多数则是凝视着你的眼睛和脸上浅浅的酒窝，如痴如醉。

莉斯说，她一直蜗居在咖啡厅里，不闻世事，谢谢你向我展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很喜欢。莉丝说过，感谢你在她店里的每一天，她少了很多活，也没有坏人会觊觎这个小店。

莉丝没有说过，她希望你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看外面的美轮美奂，莉丝也没有说过，你可以一辈子待在她的店里，和她在一起，只要你愿意。

莉丝从来没有说过，她爱你。

但是今晚的月亮，说了。

你揉了揉眼睛，整了整衣领，还是推开了宴会大厅的大门。

（五）

这真的是本世纪最豪华的晚会，你尽量不让自己像只老鼠一样东张西望，但硕大璀璨的水晶吊灯和音乐喷泉就紧紧抓住你的视线。

所有侍者都穿着绣着金线的白色西服，端着盛着两小口香槟的细长酒杯穿梭着，遇到你时礼貌地垂下眼睑问候。你整了整领带，面向人群——一大群等待挑选的穿着华美的猪猡。

金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金色华服的老头高高挽起瑞文娜的手，走了进来。一头乌黑的秀发挽成巴黎最流行的花型发髻，硕大的雉鸟尾羽缀满了华丽的钻石和珍珠插在髻中。火红的礼服做成绽放的玫瑰样式，束缚在黄金和玉石雕刻的腰带中。

每走一步，那巨大的裙托就左右摇摆一次，唯有那高昂的头和细长的、围着三圈珍珠挂链的雪颈纹丝不动。

傲慢的眼神在人群中挑剔着，最终落在了一张俊美出众的脸上。

你的机会到了。

这诱惑万千少女的脸庞啊，这翩翩风度，儒雅的谈吐如何让人拒绝！任你是万人之上的瑞文娜，或是生活在底层的莉丝，都禁不住它的诱惑！

喧闹的人群中，一个蓝色的人影径直走了过来。

莉丝！

（六）

依旧是一头棕色的迷人卷发，玳瑁的蝴蝶发卡停在上面，细细的流苏隐入发丝。那眼睛上的一抹紫色眼影叫魅惑，那躯体上的一身宝蓝色衣裙叫典雅，皮鞋的高跟踏出韵律，在他面前戛然而止。

手里端着，是一小碟精致的蛋糕。

“莉丝，你......”你突然不敢凝视莉丝缄默的眼睛。

“这是佛朗西斯先生为您精心挑选的蛋糕，瑞文娜小姐。这份小样请二位品尝。”

棕色的蛋糕胚散发摩卡的清香，奶油雪顶上立着一枚冰糖做的大雪花，蓝色的糖霜点缀其上。

咖啡的醇厚苦涩与冰糖的清爽甜蜜水乳交融，回荡齿间。你记起了在那风雪之夜莉丝好心递给你的那一杯焦糖雪顶摩卡，音容甜甜的姑娘，简陋温暖的咖啡屋，那个晚上你留下了你的心。

现在莉丝把它还给你。

莉丝转身离开了，宝蓝色裙带系成的蝴蝶结微微颤动着，纤细的腰身渐渐湮没在人群中。

你直直地看着瑞文娜的眼睛，那明媚动人的大眼睛里映出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脸上无神的双眸里，满满都是莉丝。

可你没有勇气再望向那个单薄的身影，那个在月光下款款远去的背影，那个你一生的挚爱。

你颤颤巍巍的手伸进口袋，一张大都会的车票触动指尖。

瑞文娜搂着你的腰，笑魇如花。

（七）

夜晚的列车开得快些，窗口吹来簌簌凉风，那一轮美丽的月亮悬挂天际，望着它，仿佛它也在凝视着你。

可它就是在那儿，原原本本地在那儿，任你千万次胡思乱想，迷恋它的追随，体味它的柔光，它都不曾为你动容。

可你还是愿意把脸托在手掌上，用温润的面颊轻轻蹭去，仿佛是对一个久违的老情人的贴面礼，随时都要留下泪来，却又要强颜欢笑。

你爱它，你爱今晚的月亮，你爱今晚的莉丝。

可是终究，你什么也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