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玥珂受外婆影响,也信基督,却很少去教会,也未受洗。结婚后,高新总说自己大一就入党了,一个共产党的老婆怎么会去信什么教。母亲虽说也是基督徒,却一点不热心,玥珂也没见她去过教会。没想到,她的受洗还是在迪瑞的影响下。
与高新离婚后那些年,玥珂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稍一睡着就做梦,总重复做一个梦,踩不着地,像是在云中又像是在雾里,仿佛看见外婆在前面等她,她想飞想跑,飞不起来,脚下绵软无力,醒来后满眼是泪。阿夏心疼她,让她不要工作了,在家休养。走在索伦托炽烈的阳光下,她依然觉得冷。阿夏找医生治她的失眠症,母亲在国内给她寄来中药。玥珂只一味瘦下去,认识阿夏,有了迪瑞后,她不再想自杀,睡眠却仍未改善,经常莫名其妙对阿夏、迪瑞发脾气,迪瑞跟阿夏很亲,看着迪瑞对她有些躲闪,不由想到茹芊小时候有时看她会露出惊恐的眼神,心里一阵透凉、一阵悔意,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阿夏劝她放下对高新的憎恨,玥珂看着阿夏不笑也像在笑的眼睛忍不住说:“你也是基督徒呀,怎么跟外婆一样。”
“我现在还不是,但觉得像你外婆那样挺好,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老跟自己过不去。”玥珂看到阿夏眯缝着眼睛,从不知愁的样子,一沾枕头就睡着,真是好羡慕,从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呀。一想到这,她就恨,是高新偷了她的睡眠,外婆和阿夏都劝她不要恨,却是高新教会了她恨。
刚离婚时,玥珂带着茹芊回到凌安,耳边成天都是母亲骂高新的声音,有时也连带骂她。她心里苦,母亲怎么骂都不吭声。想到母亲说过她嫁给高新,不到30岁就会离婚的话。母亲把女儿的婚姻看得这么准,为什么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婚姻?倘若不是她那失败的婚姻,自己还会这样吗。弟弟妹妹后来也都离了婚。玥珂不敢说,也不容忍自己对母亲埋怨,看到母亲对茹芊的悉心照顾,她只有感激;也不敢向母亲诉苦,这一切不是自己造成的吗?
白莹总对玥珂说,茹芊这么乖的孩子,你怎么还打骂她呀,以后有你后悔的。不用以后,每次对茹芊发完脾气后,她就会后悔,然而无论她怎么做,茹芊就是跟她不亲;父母也都护着茹芊,指责她。父母家待不得了,玥珂决定还是尽快回索伦托,把茹芊留给母亲。临行到外婆家告别,一见外婆,玥珂的眼泪就不听话,仿佛把在父母家忍住的泪水一股脑儿倒出来。
外婆听到玥珂的哭诉,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莫哭,莫哭,囡囡,你一年才回来一次,大半年在外面,哪个男人受得了啊。原谅他吧,圣经告诉我们要宽恕敌人,何况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呢。还好孩子归你了,以后跟孩子好好过,咱们好好过。”
“外婆,我没家了。”玥珂又哽咽道。
“瞎说,有外婆在,就有家,主会保佑你的。”外婆心疼地给她擦眼泪。
在外婆乡下的家里,玥珂真想一直待下去。像小时候那样,睡在外婆的大床上,朦胧中,看见外婆起身祷告,不知过了多久,外婆又在她身边躺下,她就觉得特别温暖、踏实。
外婆做点小买卖,省吃俭用,把赚来的钱大部分捐给了教会。玥珂看外婆每天早晚、饭前都要祷告,只觉繁琐,曾不解地问:“外婆,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做,不觉得烦吗?”
“囡囡啊,人要懂得感恩,是主救了我。那年,我病得差点没命了,什么药也治不好,后来教会朋友劝我让教会替我祷告试试,我没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想到祷告过后慢慢好起来了,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信基督。后来他们不让信,还抓了我,说要处罚杀头,我一点不怕,还大笑说感谢他们,这样我就可以提前见到上帝了,把抓我的人都吓住了,马上放我回家,我是真心感谢主呀。”
想到这,玥珂很不解,母亲也姓基督,为什么没有外婆这样的心胸呢。母亲当年闹着要与父亲离婚,是外婆帮着他们带大了我。现在自己离婚了,母亲又帮我带孩子。母女俩都是啥命呀!可是外婆还说要感谢主。多年后,玥珂方懂得外婆的话。
回到索伦托,玥珂试图用繁重的工作让自己不再想离婚一事,不再想高新,夜晚的来临却让她濒临崩溃。那日下班后,她独自走到海边,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游人散了,朝海水中走去。湿了脚、湿了腿,海水淹到胸,一股海风吹来,玥珂不禁打了个冷颤,耳旁传来外婆的声音,“我们的生命掌握在上帝手中,囡囡不可犯罪呀。”初秋深夜的海水已凉得渗人,玥珂退回海边,五岁时带着弟弟妹妹走向池塘寻死,启明大哥的话蓦地响起,“死了,好多高兴事都看不到了,哭一下、闹一下就过去了,以后再遇到想死的事就来找启明哥。”她也不敢找启明哥,因为自己的中途退出,启明哥损失了上千万,她觉得自己就是他的麻烦,一个麻烦的女人。
玥珂打消自杀的念头。被失眠症困扰多年后,是迪瑞把她拉了出来。一年夏天,玥柯的表姐来索伦托,她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饭店正值旺季,玥柯便让迪瑞陪表姐玩。晚上迪瑞一进家门就兴奋得对着玥柯说:“妈妈,妈妈,我也要信耶酥,咱们去教会吧!”阿夏惊讶地望着迪瑞,然后调皮的看着玥珂说:“好呀,好呀!带你妈妈一起去,让上帝治好妈妈的失眠症,咱也少受点她气。”后来方知表姐和迪瑞聊了一天圣经,迪瑞还把“十戒”抄在漂亮的彩纸上并贴在床头,说要每天看着上帝的话语,不能犯错。起初,玥珂还担心迪瑞不过一时兴起,但看着儿子认真做这些事,脸上一直闪烁着喜悦的表情,那一瞬,她满心感恩,迪瑞真的是上帝赐给他们的礼物呀,不禁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冷淡而忏悔。那些年来,除了遭受每天失眠的痛苦,玥珂还要忍受夜里浑身疼痛,甚至翻身困难的折磨,脾气常常暴躁的不能自控,家里刚刚还阳光灿烂,顷刻就会乌云密布,常常让阿夏与迪瑞莫名其妙。 玥珂不得不放弃工作在家修养。就在表姐来索伦托那年春天,他们找到了离家很近的教会。玥珂再次感恩,上帝总是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的需要。迪瑞更是满心欢喜,每周日必去做礼拜,每日必读圣经,每周六参加教会圣经学习班。倒是玥柯偶尔身体疲倦庸懒想不去,迪瑞会说,妈妈去吧,去了你就会不难受,上帝会给你力量的。一年又一年,迪瑞长成了十六岁大男孩,也到了他早已等待的可以洗礼的年纪。那一天玥珂泪流满面,想着这几年迪瑞给自己在信主道路上的鼓励和帮助,想着自己两年前终于下决心受洗的情景,想着自己现在能安然入睡的夜晚,除了感恩还是感恩。那些年,一位医生朋友为治不好她的失眠症而苦恼失望,几乎失去了做医生的信心,如今他也信了主。这一切皆是上帝的眷顾,那些年受的苦不也如此吗?
坚持去教会后,玥珂自己都很吃惊,当母亲在电话里骂高新时,已引不起她的愤怒,她还劝母亲,都是基督徒,原谅他吧。母亲坚决地说:“不,绝不,到死也不会原谅他。”
那些年,玥珂也是这样想的,对高新的背叛,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2
刚到索伦托,玥珂瞬间被和煦的阳光、湛蓝的海水震撼了,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碧海蓝天,索伦托的海在日出与日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宁静的小镇宛若一片桃花源。小姨与小姨父把玥珂从机场接到他们在索伦托镇开的饭店,玥珂尚未来得及欣赏海岛美景,转瞬就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索伦托是旅游胜地,岛上最多的就是饭店与酒店。玥珂清楚自己既不是旅行也不是求学,要赚钱,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索伦托的美景在现实面前瞬间褪了色。
因懂英语,小姨让玥珂在饭店开菜单。然而,饭店服务员不多,玥珂不可能只做这一项工作。恰逢小姨刚生了小儿子,她也帮忙带孩子,玥珂自己也奇怪,对小表弟很有耐心,完全不像当初对茹芊。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仅比她大八岁。从小关系就好,像姐妹一样。小姨父已把最轻的活给她了,却仍然是一天十几个小时高强度工作,一天下来,玥珂累得躲在卫生间哭。唯一的安慰是给高新打电话,每次不等高新开口,她便一古脑儿把工作的辛苦倒给他。先前他还能听她讲完,慢慢地总是打断她的话,转移话题。不是他又看上了新的项目,就是他的公司又破产了;他准备在上海买房,茹芊上的是贵族学校,需要大笔钱。玥珂把挣的每一分钱都寄给高新,待饭店淡季时,她就回国看父女俩,差不多半年一次,一次待上两、三个月。高新请来一个阿姨照顾茹芊,说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无力管孩子。
就在玥珂越来越感到高新在电话中并不是很有耐心听她述说,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时,高新的签证办下来了,玥珂兴致勃勃等着他跟她在意大利奋斗。听到的却是高新在电话里冷冷的声音,他说自己身体不好,坐惯了办公室,怎么可能去国外做蓝领。愕然,玥珂从来就觉得靠自己双手挣干净的钱,还考虑哪些干嘛,特别是来索伦托工作,跟老外打交道后。高新在上海贷款买了房,玥珂期待两人一起打工,早一日还清房贷,一家人真正生活在一起,没想到高新竟以这样一个理由拒绝。在玥珂习惯饭店的繁重工作后,也不觉得苦了,即将降临的灾难才让她苦不堪言。
一天夜里,玥珂给高新打电话,未接,再打,关机。直觉告诉她,不对,之前高新从不关机。一宿未眠,从未有过的心慌让她翌日一早又打过去。玥珂举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只听高新的声音远远传来,嘶哑地说:“老婆,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得离婚了。”
玥珂一惊,手抖得拿不稳电话,一阵天旋地转,狂风呼啸而来,把她吹到无人的荒原上,浓雾弥漫,她要回家、回家,然而船在哪呢?玥珂旋即告别小姨,几乎把能带的行李都带上了,匆匆回国。
两人在机场皆未能一眼认出对方。高新瘦得厉害,刚过三十竟生出了许多白发,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到的芦苇。玥珂不知道自己也变化好大。原本丰盈的小圆脸缩了水,一双大眼睛凹陷下去,惟有嘴唇尚有些许红润。她挤出一丝笑容,抱怨旅途的劳顿、工作的艰辛,一路上絮絮叨叨,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出现冷场的局面。高新推着行李走在前面,玥珂只见他瘦长的背影,完全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离婚吧,我爱上别人了。”高新向玥珂坦白,他出轨对象是年轻性感的音乐学院学生。玥珂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怎样挽救这场婚姻,甚至放下自己的骄傲,只因这么多年不在他身边,才会让别的女人有机可乘。外婆曾跟她说,女人不能离婚,除非男人出轨或信仰不合。玥珂以为自己可以原谅高新的出轨,她要立即回到高新的身边,国外钱再多也不去挣了。当初一意孤行,与父母决裂也要同高新在一起,茹芊才五岁,不甘心、不甘愿;想到就要失去这个男人,脑里竟是追求她时,刚结婚那几年对她的好,太多不忍、不舍。
玥珂把手边的基督徒如何经营家庭的教育小册子给高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计较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高新把玥珂递给他的小册子狠狠扔在地上大声吼道:“去你的上帝,老子一个共产党员还信你那个神。还拿上帝来教育我,你这蠢女人!”接下来,他告诉玥珂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从未断过女人,而且还不断换女人。他说保龄球馆的那个玥珂见过的女员工和他睡过,KTV十八岁的小姐也缠着要做他情人,喜欢他的公司女会计酒后和他发生了关系曾逼迫过他离婚,儿子同学的单亲妈妈借去她家修电脑功夫勾引他,甚至他酒醉回家后,连保姆也想同他上床。
玥珂被他的话击晕了,尚不知哪里痛,就听高新接着说:“我必须离开你,必须离婚,否则不知自己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嘶哑,似乎很痛苦,继而又咆哮道:“我在外面应酬时,你从来不打电话问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你顾忌过我的脸面吗?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你一点也不在乎我,从来没有爱过我。”
玥珂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从未有过的冤枉与屈辱让她全身冰凉。她像坐了一艘小船在大海中漂流,暴雨袭来,船里渗水,周围波涛汹涌,拼命抓住船沿,跌跌撞撞,扶着墙才未让自己倒下去。她是信任他不想打扰他工作啊!即使高新有时应酬到夜里三四点才回家,她也未想到要问他,以为这是体谅他在外的打拼。偶尔高新回来早点,玥珂想与他温存一下,他也总说累,两人已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玥珂竟然从未怀疑高新有了别的女人,更不知何时他已对她没了性趣。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两次她动了手。刚结婚时,他醉酒半夜回家,她摔烂家具、剪坏结婚照,还打了他,吵着要离婚,他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他求她只要不离婚怎么都行,央求生一个孩子,她只管生,孩子全部由他来管。她心软了,他也履行承诺,孩子小时候都是他在管,从那后,在她面前,他变得沉默寡言,连同甜言蜜语,包括温存也一并收了起来。还有一次是婚后一年春节回高新安徽老家,就在早上要乘火车赶回单位上班时,高新跟同学喝了通宵的酒,翌日凌晨才回,误了火车,玥珂气急败坏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母亲赶紧去退票,还说打得好。没想到,高新一直记恨,她竟天真以为他可以容忍自己的一切。那一瞬,她才知道与其说生活在高新的谎言里,勿宁说生活在自己的谎言中。
离婚,坚决离!玥珂向上帝说,主啊,请饶恕我没有能力经营好这个家庭,既然他连《圣经》也不让我看,既然在他眼里我如此恶毒,请允许我和他离婚吧!
高新并不理会玥珂半晌没有讲话,还顾自说道他现在找的这个女人不仅比玥珂年轻,还比她性感,又温柔体贴,他们一天要做好几次爱。玥珂正在厨房切菜,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举着菜刀站在客厅中间,高新一看玥珂拿着菜刀冲出来,骤然住了嘴,不知所措惊恐望着玥珂。玥珂手一抖,刀落在地上。“啪”一声巨响,吓得茹芊躲在卧室里不敢出来。
“离婚,马上。”玥珂一个字一个字伴着刀落地的声音铿锵吐出。
孩子的归属、财产分割,玥珂都不在乎了,只觉好累、疲惫之极,脑子一片空白。茹芊从小跟着高新,却选择跟她。然而,孩子虽然跟了她,却没有在她身边长大,而是让母亲操累一辈子。财产平分,玥珂要了房子,却背上了三十几万的房贷加借款。事后,亲戚朋友都说玥珂太傻,高新是过错方,她完全可以让他净身出户。玥珂不是不知道,未缺过钱的她从未看重过钱财,究竟不忍让高新背一身债务。这些都没让她心痛,最让她痛心的是分手时,高新的问话。高新竟问她:“这么多年了,你是如何解决那方面问题,没有跟你的董大哥、雷楠,还有你喜欢的汤梓柏发生过吗?反正都离婚了,不妨说说实话吧。”
“没有。”玥珂坚定地说。看着高新的表情,她知道他不相信她, 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信任过她。那又怎样呢,她在他眼里如此不堪,她也不会编瞎话气他。多少个夜晚,她都那样忍着,不是没有机会。雷楠从美国回来,与同学黄瑶结婚后也住在上海,高新一再让玥珂去看他。见面后,玥珂也不觉尴尬也无激动,雷楠倒有些不知所措。玥珂淡淡同他交谈,平静地转身离开,那一页早翻过去了,只是不解为什么高新知道雷楠回来后总让她去看他,是在考验自己吗。结婚八年,她好像从来没看清这个男人,这个自以为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人其实也不懂她,尽管她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他似乎一直在她面前戴着面具。他沉默寡言,因为她曾说不喜欢男人话多;他慢慢不碰她了,说她每次都问他洗澡了吗,以为她嫌弃他。她渴望他婚前的甜言蜜语,甚至也可容忍他不洗澡。他在她面前却像个君子,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在他朋友那里听来的竟是他在外面总喝酒,饭桌上属他话最多;他经常彻夜不归,总说在忙工作。他说什么她都相信,离婚后才知道她是不敢面对自己。
梦醒了,望着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年的男人,玥珂蓦地觉得好陌生,这个婚前婚后判若两人的高新,究竟哪一个是真?白莹早就告诉她,一个男人不可能无底线对你好,她不信;婚姻不能完全不看对方的家庭条件,她不信,夫妻两人不能长期分居,她不信。这个男人曾跪在她面前说要一辈子对她好,她信;穷困的公公婆婆一生恩爱,她以为他也会这样,她不知道穷困让他对钱财更加贪婪;她以为两地分居是他在为家而奋斗,以为这样只会加深他对自己的思念;以为她的宽容能让他更加尊重更爱自己。他亲手摘下面具,让她看到他的另一面。是他隐藏的太好,还是自己太傻?难道他一直都戴着面具,对自己的家人尚且如此,他该活得多累呀。玥珂奇怪这些变化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这婚是离定了,早就该离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么多年了,难道一点不想吗?”高新的声间恍惚从时空之外传来,她无法帮他打开那个心结,只能让他自己去解了。十年了,自己竟然在梦中生活了十年。她没有回答高新,从未有过的疲惫让她想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不愿再醒来。
玥珂想把这一页很快翻过去,犹如翻过雷楠与汤梓柏一样,岂知翻过这一页用了整整十五年。
3
再次回到索伦托,玥珂真正把这座安静的小镇当作“桃花源”了。她告诉母亲,要赶快过去挣钱还房贷,给茹芊挣学费。母亲自然知道这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倘若有个地方可躲起来,她何尝不想。面对同事的盘问,她一概不想回答,却又不得不解释。当同事问,你大女婿这么好,怎么就离了呢?她那会杀高新的心都有。
玥珂庆幸还有这样一个疗伤之地。她每天第一个来饭店,最后一个离开,不愿跟别人多说一句话。一天清晨,从饭店卫生间的大镜子中无意瞟了一眼才惊觉自己的变化,眼睛周围有了皱纹,没有光泽的头发夹杂着几丝白色,脸上生出不少痘来,她赶紧转身离开,那一晚又是整宿未眠。
大家都觉得玥珂这次回来不同于从前,也没人多问,厨师夏斌武几次想问,看玥珂板着一张脸,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不知如何开口。然而,看到这个瘦小的女子每天从早忙到晚,从原来的爱说爱笑变成现在的沉默寡言,小圆脸瘦成瓜子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他知道她吃不了辣,在给员工的菜里便不放胡椒,大家都说夏师傅的手艺退步了,玥珂听到这些议论,也未多想,更未联想到自己身上。只是麻木的工作、吃饭、睡觉。
转瞬,玥珂回到索伦托又两个月了,中秋要到了。饭店的员工大部分是中国人,小姨父让大家早点打烊,一起过中秋。那晚月亮大而圆,银白的月光洒在饭店院子里的草坪上,洒在夏师傅做的海鲜大月饼上,伴着阵阵花香,大家举杯祝福。玥珂原不怎么喝酒,小姨说红酒不会醉人,怕扫大家的兴,也勉强喝上几口。后来,她就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脑子迷迷糊糊,月亮朦朦胧胧。听外婆说,三十年前那个夜晚,也有月亮,弯弯的红月亮。
“胡说,哪有红月亮。”
“红花花染上去的嘛。”
母亲不想让她出生,却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把她带到世上。也许真有红月亮,透过红酒杯,玥珂看眼前这个月亮也微微有些泛红,还是小时候在外婆家看过月亮。她又接连喝了几杯,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不想,眼泪却不断流。
“别喝了,玥珂姐,你醉了。”玥珂用力睁开双眼,只见夏师傅站在她旁边,周围那些人不知到哪去了。
玥珂不记得后来怎么回的宿舍,似乎是夏师傅扶着回来的。翌日,看见夏师傅,她有些不好意思,夏师傅却像什么事也未发生。玥珂一直觉得山东汉子夏斌武性情火爆,仗着自己有手艺,对她凶巴巴的。一次她把菜单开错了,夏师傅对她一阵大吼。从那后,玥珂看见夏斌武也没好脸色。夏师傅是小姨饭店手艺最好的厨师,人很踏实,特能吃苦,小姨父也很喜欢他,想把他长期留下来,为此,小姨父还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夏师傅未答应,却说自己有对象,问他在哪里,又不说。
中秋后,玥珂明显感到夏师傅对她温柔多了。员工伙食依然以清淡为主,一些喜欢吃辣的员工就向小姨父反映,玥珂听到夏师傅对小姨父说:“玥珂姐吃不了辣的。”玥珂心里一暖,又一紧,继而不安起来。她有意躲着夏师傅,却又时时感到夏斌武的眼睛跟着她,偶有回头,夏斌武的脸总是涨得通红。
那年秋天总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玥珂从小喜欢雨,喜欢被雨淋,小雨她从不打伞。那日下班早,刚好下雨,她就在岛上晃悠,任雨水打湿头发、衣服。雨越下越大,她依然没回去,仿佛冰凉的雨水可以理清纷乱的思绪。正当她沉浸于雨中,却见夏斌武拿着伞冲到她身边大声嚷道:“不要命了,快回去。”边说边给她撑起伞。玥珂还是被淋成重感冒。夏斌武冒雨骑着单车几乎跑遍整个小镇给她买来感冒药。拿到药那一瞬,玥珂湿了眼眶。夏斌武一看玥珂哭了,慌得不知所措。玥珂见这个山东汉子一脸窘态,不禁笑了。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到后来,玥珂还是忍不住把她离婚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夏斌武。夏斌武说:“我已经猜到了,却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要憋在肚子里,讲出来就痛快了。”玥珂的确好久没那么痛快了,那场雨总算冲淡了多日来的阴霾。
慢慢地,玥珂心里难过时会向夏斌武倾诉,她把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山东汉子当作索伦托的唯一朋友。又到了饭店的淡季,按惯例,玥珂该回国了,她却没有昔日的迫切,夏斌武说,如果玥珂不回国,他也不回去。玥珂知道他已有两年未回去,便劝他还是回去看看父母。夏斌武眼睛直直看着玥珂,说了句让玥珂惊掉下巴的话:“我父母想看看你。”后来,玥珂才知道,夏师傅找过小姨,说出对玥珂的爱恋,小姨坚决反对,告诉他,玥珂比他大七岁,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般配。小姨后来告诉了母亲,母亲开始很强硬,电话打给夏斌武的母亲想通过她劝说夏斌武放弃,他母亲却说只要儿子喜欢的她也会喜欢。母亲妥协了,两位母亲竟然商量起他们的婚事。
玥珂无法接受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更不能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她拒绝了夏斌武,说自己不会再嫁了。夏斌武说:“你不嫁,我也不娶了,只要能照顾你就好。”玥珂有意识躲着他,然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一日,夏斌武突然拿出一个大包裹,腼腆地让玥珂打开。玥珂一看,全是买给自己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有,夏斌武说,是他母亲根据他的描述跟他父亲逛了一周商场买给玥珂的。里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夏斌武写给他父母的,一封是他父母写给玥珂的。玥珂打开那封厚厚的信,娟秀的字迹完全不同于夏斌武粗狂的外表,字里行间竟是对玥珂的爱慕、赞美。在他眼里,她是如此完美,说是玥珂带给他新的生命,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那么顽强那么艰难地活着,他想照顾她爱护她一生一世。玥珂的手有些颤抖,泪水打湿了信纸。倘若她是夏斌武的父母也会被打动,原以为只会掌勺的手竟然还会写出如此深情的字句。包裹里还有一张全家照,一家人穿着朴素,却笑得很灿烂。信中,他们希望玥珂能接纳他们的儿子,愿早日成为一家人。那一瞬,玥珂除了流泪还是流泪,那张全家照让她冰凉的心又有了温度。
婚后翌年,玥珂为夏斌武生了儿子夏迪瑞。她把过去那些经历毫无保留讲给阿夏,婚后她叫他阿夏,他叫她囡囡。阿夏时常劝她放下对高新的怨恨,说那些年他也不容易。玥珂看着阿夏黑黑的脸庞厚厚的嘴唇露出宽厚的笑容,不禁笑道:“你不是基督徒,怎么跟我外婆一样呀!”阿夏又嘿嘿笑道:“我有一颗耶稣的心嘛。”然而直到外婆去世十年,在迪瑞影响下受洗后,她才把高新这页彻底翻过去。
4
迪瑞三岁那年,阿夏应聘到镇上另一家老外开的饭店,半年后在索伦托买了一间小两居室的公寓。房子虽小,阳台却很大,玥珂非常喜欢那个大阳台,坐在阳台上,索伦托的美景尽收眼底。阿夏买了很多盆花,玥珂觉得只要待在阳台上,就置身于花海中了,闻着花香,望着窗外的海景,从未有过的心安让她深深感恩上帝,越来越相信上帝让每件事的发生都有他的理由和目的。没想到,自己到了三十多岁才开始成长,倘若早一点觉悟,第一次婚姻还会破裂吗?阿夏说的对,一场失败的婚姻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有时,她会问自己,如果时光倒流,还会嫁给高新吗?反复思忖,答案依然是肯定的。
如今,阿夏在外面忙工作,玥珂学会了烧饭,尽管她以为手艺不行,但阿夏每次都夸她烧得好,看他和迪瑞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觉欣慰。其实,阿夏北方人,口味重,玥珂喜清淡,迪瑞什么都能吃。阿夏做饭,总是很清淡;玥珂烧饭就有意做的咸一些。阿夏擅长做海鲜,玥珂恰好喜欢吃海鲜,每次阿夏都会为她挑鱼刺,迪瑞小时候吵着说,爸爸爱妈妈第一,爱他第二。阿夏又赶紧给迪瑞挑鱼刺。
因茹芊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的事,高新与玥珂通过电话。高新抱怨他现在的婚姻,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又有一儿一女,早就离婚了。茹芊现在还没男朋友,高新告诉女儿,结婚没意思,不如单身安逸。看着似乎从不知愁一脸阳光的迪瑞,玥珂总会想到工作后仍住在上海老房子的茹芊。倘若说迪瑞是她的太阳,茹芊就是她的月亮,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月亮发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遥远的索伦托时时为茹芊祷告,求主与她同在,一生平安喜悦。对高新的背叛,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而今,已激不起她的愤怒。上帝说,要爱我们的敌人,并且也要为他祷告。没有多少文化的外婆原来早就领悟了,而自己却愚钝了这么多年。很多个深夜,她也为高新祷告,求上帝赐给他智慧,早日认识上帝,到上帝面前忏悔。
母亲一直认为玥珂嫁阿夏是不得已,两个人无论外貌、学历、年龄都不般配,怎么可能幸福,直到来了一趟索伦托。迪瑞十岁那年,在阿夏与玥珂一再邀请下,母亲到索伦托待了一个月。临走时对玥珂说:“你就是一辈子不回来,我也无所谓了。”
2020年,玥珂被通知回国办退休手续。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母亲还在为她操心。她的档案因回凌安工作那几年中断了,当时没参保,档案无效,当事人去世的去世,调走的调走,最后还是沦为灵活职业者,只得在上海参保。玥珂回国快一个月了,找熟人、托关系,母亲让她学生帮忙,兜兜转转,一点进展没有,还得补那些年中断的社保,退休手续不知何时能办下来。玥珂清楚记得,母亲原本站在餐桌旁,得知这个消息后,颓然坐下去,没有坐在凳子上,幸亏父亲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母亲半晌没讲话。餐桌上的灯光打在她面颊上,惨白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眼角耷拉下来,嘴角斜倾,灰白的头发有一缕遮住了眼睛,那般无助、颓丧,像坐在茫茫荒漠中。玥珂不忍再看母亲,一辈子为自己操心美丽、坚强的母亲,到头来竟是一场空。母亲一直把自己当作书呆子,随时需要她的羽翼。那一瞬,她的翅膀受伤了,不仅保护不了女儿,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了。
玥珂回索伦托三个月后,母亲脑溢血进了ICU,她又匆匆赶回凌安。先后六次进ICU,医生已让他们做好后事的准备。母亲最终摆脱了死神,虽说脑子慢慢清醒过来,但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讲话,需要随时有人照顾。父亲不放心外人,自己全天照顾。弟弟妹妹不时过来分担一下,玥珂只能多出些钱尽孝心。现在每次回国,玥珂只陪在母亲身边,跟她说说话,母亲点头、摇头,含混不清的吐字,玥珂皆能听懂。玥珂说到父亲对她的照顾,母亲眼角有泪出来。以前母亲嫌父亲没有出息,只会做家务,弟弟妹妹只要一说到父亲的好,母亲总是一脸不屑。现在听玥珂说到父亲这么多年的不易,就是不停地流泪,看父亲的眼神也温柔多了。玥珂也是看到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开始慢慢理解父亲。当初,受母亲影响,也看不惯父亲,总觉得他婆婆妈妈,只知道在家里转来转去,而做为男人,是要在外面风光的。阿夏也是喜欢在家里忙来忙去,原来自己是适合这样的男人?还是自己变了?
玥珂清楚记得母亲病后一年她赶在中秋前回家。中秋夜,母亲示意玥珂把窗帘拉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树梢,月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面颊竟有了一丝红晕,嘴角微微上扬,“红……月……亮”。玥珂赶紧望向窗外,月亮像披了一层红纱,映红了山、树、街道,母亲的脸。
“感谢主,我把她……交给你了……”玥珂看见母亲如婴儿般安详的脸,明白母亲终于放下了对她的牵挂。
“妈妈,生日快乐!”茹芊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月光洒在玥珂湿漉漉的脸上,像淋了一场雨,再看那轮圆月,微红着,似初升的太阳又似黄昏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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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上官玥珂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她的声音飘洋过海从电话那头传来,清脆而急促,像个小女生急急要告诉你刚发生的事。她的故事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讲完,我们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听她讲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
最初见到上官玥珂的照片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先生的大学毕业纪念册里,在那些发黄的照片中,玥珂的照片像刚洗出来一般。与玥珂通话后再翻起旧照,依旧干净如昨。玥珂给我发来她的旧照与近照,倏忽三十年过去了,她的脸上也早已写上了岁月,惟那双眼睛依旧清澈。
又一年中秋了,半夜,月光透过窗户映在未完成的文字上。想问问玥珂是否看到月亮,此刻的索伦托也静了下来,如果有月亮,会是红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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