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三杰和陈春成

作者: 都市里的隐者 | 来源:发表于2023-09-04 07:39 被阅读0次

    这几位可以说是当前最具代表性的年轻作家了,也是严肃文学领域水平最高的年轻作家,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形态和文学水平,尤其东北三杰影响了当下很多年轻人的写作风格,这在简村就可以看出来。我猜他们应该是师从同一位文学导师,毕竟都是沈阳铁西区的人,要说平时没有联系也不太现实。但这种文风也可能是他们互相影响的结果,而且和东北话的特征很像,因此在沈阳这个地方出现一点都不奇怪。

    概括起来,这种文风就是小碎句为主,对话不用冒号引号,在一个大段落里一逗到底。关于人物对话不使用标准的标点,这肯定不是他们的首创,王小波就这么做过,但不像他们这么彻底,经常还可以看到单独的冒号和引号。还有苏童这样的体制内名家也反对使用引号,仅使用逗号和句号行文,但他那时也有节约稿纸格子的考虑,而且没有像余华那样想到把引号和冒号、句号等其它标点放在一个格子里。

    老实说,我很理解他们的想法。现在虽然到了敲字时代,再没有稿纸不够的顾虑,但各种格式的网页和文档中,引号占多大的空间确实还不统一。比如我用的Pages和简书编辑器,半个引号只占半格空间,一对上下引号刚好占一格;但在txt和world文档中,半个引号就占一格空间。而且不同的输入法和字符状态下占用空间都不一样,这就造成行文对不齐、不够美观的问题,对强迫症作者来说想必很难忍受——全文只用逗号和句号就不会有这个问题,简洁即是美,仅这两种标点就足以控制全文的节奏韵律,这是很有道理的。但有些读者无法接受这一点,在豆瓣上发过无比辛辣的吐槽,这我也同意。去年《小说月刊》的编辑还专门就这个问题刊出过极其严厉的通知,要求投稿作者必须规范使用标点,显然是对当下这种风气已经忍无可忍了——说明在文学界,目前大家对这个问题仍各执一词,始终没有达成统一。

    对我来说,我不会选择这么写,但读这种文本也毫无障碍,前提是作者能熟练地驾驭。哈尔滨的90后美女作家杨知寒也用这种文风,但比起两位前辈就显逊色,在一大段对话中有时会分不清哪句是谁说的——这是她的功底问题,也可能和修改不到位有关。也就是说,使用这种文风应该要具备两个条件——首先你最好是北方人,至少不能离东北太远,如果不是的话起码也得在东北生活过,熟悉那里的方言。如果你是南方人,不熟悉那种说话方式,硬学这种风格就可能不搭调。其次你得有基本的文字功底,起码逗号和句号的使用不能再这么随意。如果基本功都没打好就想去学这种看上去比较省事的方式,就容易出现杨知寒这种写着写着就稳不住笔的问题。

    我个人不喜欢这种小碎句的节奏,读着心慌气短,但如果写得好也能让人觉得干脆爽利,双雪涛的一些经典作品就是这种感觉,比如《光明堂》和《大师》。但他试图用其它文风写的作品比如《刺杀小说家》就比较失败——这就是不熟悉某种文风而硬上的结果,导致过了开头就驾驭不住,前后风格根本不搭,细节描写一塌糊涂,全文显得不伦不类。不知道他后来还有没有尝试过别的文风,但在我看来,他似乎已经在这种写法上定型了。郑执的《仙症》文笔也舒服,显然是经过认真修改后达到的境界,他自己也说本书是在严肃文学领域潜心写作的成果,但求对得起读者和自己的良心——这种创作态度是值得所有人学习的。不过我读《仙症》时已经熟悉这种风格,加上本书的各种荣誉和名头拉高了期待,读完不免有些失望。虽然和双雪涛反复提及的教堂不同,这本书还是涉及到一些道家和佛家的迷信,可能信仰就是东北人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在我看来有些难以理解。另外刑侦破案类的作品都是类似的套路,导致我一看到警察、手枪这些元素就觉得头大,所以给的评分不高。但这本书总体还是值得推荐的。

    因为对同一种套路多少有些厌倦了,我最后读班宇的《冬泳》时终于情绪爆发给了差评。他显然在各方面都比不上前面两位,能混进三杰的名头可能就因为风格相似。他的书里也包含了一切当年的东北元素,下岗、帮派、萧条、要债、赌博、背叛、人情、义气、拉皮条、欺诈、谋杀……底层众生相一个不落,但也仅限于此了——和那些从不写底层贫苦民众的苦咖啡派作者一样,只写底层民众也是一种限制,就如王小波笔下的主角总是体制内某单位的王二,不是在大学就是在医院或者在哪个研究所,因为这就是作者本人的先天限制。但我觉得还是尽量想办法突破为好,不然总归是太单调。

    班宇的拉胯还不只是在题材的限制上,他在文笔和节奏的把控上都有问题,有时想强行押韵或强行煽情,但总是因为太过明显而让人觉得刺眼,显然个人功底有所欠缺。他想表现底层草根的顽强和生猛,但结尾总是文艺过头,时常不符合角色的背景,属于为了效果而强行加戏,只会让人觉得不搭调而且莫名其妙。这方面杨知寒都比他强。全书只有最后一篇《枪墓》比较像样,属于小说套小说的结构,结尾也比较自然,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这一篇,其他篇目都不推荐。

    东北三杰应该是因为地域的关系,在作品中都比较喜欢“枪”和枪所代表的暴力元素,这一点在杨知寒的《连环追缴》中也有体现,而且我在其他东北作家身上也见过这种特质。只是这几位恐怕并不真正了解枪械,时常有一些常识性错误和细节缺失,像郑执就在小说中坦诚说明他对枪的了解都是来自于游戏和军事杂志。但策划谋杀有多种方式,在我们这个环境里,老盯着这一种不太现实的方式我认为不太合适,所以一看到文中出现枪械就觉得腻味——杀个人而已,至于费那么大力气非找把枪吗?用枪虽然高效,但也是最低级、最显眼而且风险最大、最不容易逃逸的方式。就普通民众的情况来说,用菜刀、锤子或者射钉枪都是更合理的方式。要是哪位作者想再写谋杀或复仇的话,拜托来点新意吧。

    相比三杰,陈春成是最有才情的那个,我更喜欢他的文风。这种才华的差距可以从作品题材和模仿者的数量看出来——模仿三杰风格的作者比比皆是,以至于逼得杂志编辑发通知;而能模仿陈春成的却寥寥无几,我至今就见过一个勉强像样的。而你要是去豆瓣翻评论,会发现夸三杰的很多,骂陈春成的更多——这不奇怪,大家对容易达到的境界会比较亲切,而对自己根本无法触及的才华则充满恶意——人性的幽暗在这种对比下显露无疑。从题材上说,三杰更偏向于从自身经历取材,看完他们几篇小说你基本就可以构建出作者本人的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而陈春成则是从自身的各种体验中取材,看完他的书你基本可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东西,但具体的人生经历则隐隐约约不太详细,只能猜个大概。

    从陈春成笔下的描写来看,天赋秉异的人确实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体验,对这些体验的表达是他最大的亮点,而不是他常用的博尔赫斯式写法——这种套路没有难度,谁想用都可以——他的独特体验带来了绚丽多彩的脑洞,这些脑洞远远超越了现实的桎梏,对感受细腻的读者来说是一种非常别致的享受。三杰的笔下永远是灰色牢狱一般的沉重现实,陈春成的感受则轻灵飘逸得多,和现实关系不大——即便有一些现实元素,那也是为了给描述体验提供背景和条件,但表达现实绝不是他的目的。因此有人说陈春成的作品缺少对人的关怀,没有温度,这是很有道理的,即便全书最有人味的一篇《李茵的湖》,他要表达的也不是对李茵的关怀,而是对深层记忆的探索以及自己的一些神秘主义的浪漫联想。

    陈春成可以说是非常自我的作者,全书九篇小说有七篇是第一人称,而且全部是男性视角,比例上可能不如三杰,但三杰的故事背后永远存在着一个社会大背景,陈春成的内容则与现实基本脱节,因此更显得自我。虽然《夜晚的潜水艇》涉及了一点教育体制的问题;《裁云记》涉及了一点体制内的形式主义;《音乐家》和《红楼梦弥撒》则分别涉及过去和未来强权体制下的审查问题——他之所以写审查也是因为这事影响到他自己的创作,因此用小说来表达一点抗议,但这并不是他的主要写作目的,他的专注点仍在红楼梦和交响乐的创作感受上,在艺术追求的理想和体验上。

    其实我不喜欢陈春成的很多想法,他在小说里表露的浪漫主义倾向大多比较幼稚,属于典型的文青范。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更在小说里直言自己从小到大都比较迷恋神秘主义,所以《红楼梦弥撒》中的背景描述就让我觉得比较好笑——他在后记里特意说明这篇并非科幻,文中他对宇宙和红楼梦在命运上的联想完全是基于文艺上的狂热幻觉。只是文艺这个事在地球上都是属于小众的东西,还远远没有普及到全人类,他却动辄把文艺的意义拔高到整个宇宙的层次,这就有点太二了。同样的倾向还表现在他的《传彩笔》上,讲的是在梦中得到彩笔的人会写出全宇宙最好的篇章——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或者在某个时代某个环境里的好,而是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在永恒宇宙意义上的绝对的好——这就更搞笑了。文学是人学,而人是暂时的。语言和文字作为文学的信息载体,必然要受到时代和环境的限制,而文学本身在这一点上的限制还要更大。毕竟每一个作者都是生活在社会现实中的人,ta的作品再怎么超脱也不可能脱离“人”的存在而成为宇宙普适的东西。要说人类创造的事物中有什么具备这个性质的话,那就是数学,此外再没有其它存在能够放之宇宙而皆准。

    陈春成的这种迷执其实很常见,就是当某人沉迷某个领域过深过久,就会以为这个领域包罗万象而且无比深邃,从而过高地估计这个领域的重要性和价值。很多文化艺术领域的名家学者时常会说出一些不符合常识的蠢话,原因就在这里。解决方法就是打开眼界,多了解相近的领域甚至和自己完全无关的其它领域的知识,知道得越广就越能了解这个世界的整体相貌,也就更容易做出客观的评价——对某类事物的迷恋和精深是好事,但缺少广博的眼光也可能带来狭隘、自负和偏执,我觉得文青范的写作者们更该对此多加注意。

    除了动辄就扯上“宇宙”的中二做法外,陈春成的自恋其实也蛮有意思。这九篇小说里至少有四篇都是用来自夸的,其中又有三篇涉及到详细的写作过程。只不过他没有明说,而是伪装成做梦、酿酒或者作曲的过程,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来,其中有些露馅儿的地方就明显暴露了作者的真意。比如最后一篇《音乐家》,主角审查自己寄来的那些匿名的乐谱时,所做的褒奖其实就是陈春成对自己小说的评价,尤其当看到“单是他的技法就过于精致深微,很容易被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时,我一下没忍住笑出来——形式主义确实是很多人对陈春成的批评,于是他便用这种方式在小说里进行了还击,只不过背景是作曲而不是写小说,这让他的辩驳多了一层柔和。后来又写到主角的作曲过程时,有这么一句——这方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完全从读者的视角来观望自己的作品,摒弃了作者难以摆脱的自我陶醉——这一点的确是很多写作者的通病,陈春成以此表达他的自我评价并非自恋,而是从读者视角给出的冷静客观的自谦。问题是文中说的明明是作曲而不是写文,你不用“听众”一词而用“读者”,这用意也太明显了吧?虽然主角审查的是乐谱,的确要靠读,但读的时候也是要在心里把曲子奏出来的——比起无心之过,我更倾向于认为陈春成在此处是故意这么写的。另外在《酿酒师》中,主角名叫陈春醪是什么意思就不用我多说了,他的酿酒过程纯粹写的就是作者自己的创作过程,只是美化夸张得过于神叨叨,有点太假了。而且这两篇的结尾,主角都在自己的无上追求中羽化成仙,直接消失了。这大概就是陈春成心中最极致的浪漫了吧。

    听说陈春成如今已经辞职了,经常在各地的读书会和文学活动上走穴露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到他的新书。我猜他辞职应该是为了专职写作,但这样的生活恐怕有违他辞职的初心,不知道他当初有没有想到。如果有一天能读到他的新作的话,但愿会比当前这些作品更成熟。可就算他以后再也没有新书问世,单凭这本《夜晚的潜水艇》,他也足以在国内文学史上留名了,起码在年轻作者中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如果哪位知道比他还优秀的年轻人,请务必推荐给我,我一定第一时间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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