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一个小小的镇子,它没那么穷乡僻壤,也没那么美丽富饶。它肆意流淌在封建传统与先进文明两道河流的交汇处,随着时代的变迁,摇摆不定。几代人之间,思想上不断地碰撞、争锋、压迫、控制、妥协,然后归于不安分的平静。
一、旧日时光
我对镇子最初的记忆,大概在2000年。低矮的房屋,高大的树,随处可见的野花、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乱哄哄的集市,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面铺满了尘沙和碎石子。拿着一分钱两分钱到小店买一颗糖,一毛钱买一根冰棍,看出租的影碟,听大喇叭里大队书记叫唤着谁家的孩子去打预防针。
路上的男人女人骑着大梁的自行车,车后座捆着长长短短的农具,老头儿老太太们蹬着三轮车,载着又黑又瘦的闹娃娃们下地,车屁股甩下一路的黄烟。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冒着黑滚滚的浓烟,在路上剧烈地颠簸着,有时带一车猪粪,有时是一车红砖,有时是烧火的稻草、秸秆、柴禾。
我经常跟着大人们下地。我在高起的土坯上蹦哒,骑在奶奶的三轮车车座上乱蹬一气,在繁茂的大树下乘凉,把草茎编成戒指戴在手上,用树叶折成一只只小船,放进浅浅的溪流里飘走,在水坝的石阶上,横跨过水流,从一头蹦到另一头,站在狭窄悠长的泥壁上走路,走到头两脚都不能掉下来,把沾满泥土的脚丫子、凉鞋放进清清凉凉的小河里冲洗……
他们还带我去很多舅奶奶、姨奶奶、姑奶奶、老太太们家里走亲戚。我妈蹬着自行车,骑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扭来扭去,百转千回。雨后的土路又松又软,很容易就陷进去拔不出来,而被骄阳炙烤过后的泥土,又变得坚硬锋利,癫得我屁股蛋生疼。
那些奶奶们的家门口,有牛棚和牲口,潮湿的地面胡乱堆叠着几滩巨大的牛屎。有的人家还养有一圈猪,猪圈门口长年累月堆着给庄稼作养料的猪粪,上面嘤嘤地飞舞着绿头的大个儿苍蝇,爬着泥土颜色的不知名小虫。
进去以后是烧火做饭的锅屋,灶台上支一口硕大的铁锅,供蒸煮炒炸,无所不能。锅底冒着明亮的火焰,燃烧着黑黢黢的柴禾,化为阵阵黑烟,飘进烟囱和屋顶,染成岁月的灰黑。屋顶上,有多年陈年累积的蜘蛛网,有时还有燕子筑的巢。
再往里走,是个院子。被拴在狗屋里的家犬对着陌生的来客狂吠,鸡鸭在小院里到处乱窜,拉了满地稀薄的鸡屎。我只能挑着没有鸡屎的空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向里屋。
进门便是窄小的正室。正对自己的那面墙上贴着八仙过海的大画,其他地方贴着毛主席、周恩来、小虎队、郭富城、还珠格格他们,也挂着日历。土墙上还糊了一些报纸,报纸都泛着老旧的黄色,落满了尘埃。
我们就在低矮的木桌子上吃饭,坐在陈旧的小板凳、小马扎上。小时候的我很木讷,很内向,不会说话,也不会叫人,总是跟在妈妈后面,不能离了她一分一秒。但我脾气还挺大的,特别倔,很容易就生气。我生起气来不会发飙,就板着个脸,不说话,然后就自己认路回家,谁也不说。
小时候我肯定不讨喜。
但我热爱着这个小镇。
二、小河之死
小学的时候,镇子掀起了狂热的开颗粒厂的风,一家家燃烧着塑料的厂子比比皆是。每次去上学,经过那一排排的破烂厂,都要闻着烧焦塑料的气味,走过堆满白色垃圾的河岸,看着一天天发臭变黑的小河,上面飘着腐烂死鱼白白的肚皮。
国外成千上万集装成箱的塑料垃圾通过海关来到我的小镇子,裹挟着刺鼻的气味,层叠着不为人知的病毒,明目张胆地来了。一包包压缩成正方体的塑料垃圾堆满了整个厂子,白花花、乱哄哄的一片,东倒西歪。然后厂子里雇了许多中年妇女去给它归类,按照不同颜色、材料分成不同的类,这样下来一天的工钱是十块钱。那时候我舅奶奶在破烂厂里干活,每次她都能捡到一些来自不同国家的新鲜玩意,偷偷带回家给我,我觉得很新奇,但受不了它身上弥漫着的破烂厂的特殊味道,不是家里垃圾桶的杂味,不是过期腐烂的味道,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不是厕所的骚臭味,而是带着一股浓烈的化工产品的味道,尖锐得直入鼻腔,肺部微微发烫。我隐约感觉如果碰到它,不好好洗手的话可能皮就灼烧得发疼了,吃进肚里一定就该肚子痛了。所以,对于这些,我都是敬而远之。
归类好了就给它们清洗,然后把它们塞到一个大炉子里,加热使它们融化,将它们扯成条,再用冷水一激,冷却变硬以后用刀把它们切成粒,这就是颗粒了。最后把这些颗粒转给各种专制塑料盆、塑料袋、水壶等塑料制品的厂子,重新制成新的塑料产品。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破烂厂。
河流它不停地流淌,不停地奔跑,但它依旧在那儿,永远也逃脱不了。一家家的破烂厂将它包围得密不透风,一只只排污管冒着咕嘟咕嘟的白水黑水褐水流进日益衰竭的小河,渗进它的皮肤里,浸到心脏里(其中的污水是由于冷却条状的颗粒而产生的,带有各种有毒的元素,产生毒气)。它喘着沉闷的粗气,它想离开,它想要奔跑,可是它越来越重,越来越混浊了,它带不动身上这层厚重,它愈发的迟缓,笨拙。
一堆一堆烧焦的塑料垃圾冒着鲜艳的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升腾起焦黄的烟气,经过河岸旁一排高大的杨树,在树干和枝叶上抹下一层层焦黑,然后带着剩余的烟气,徐徐升往碧蓝的天空。
一天天的,小河愈发可怜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附近的居民也开始把垃圾扔到河岸,飘到河里,飞到树叉上,白的红的绿的塑料袋肆虐着,张狂着。
我三年级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批评这些垃圾厂给环境带来的种种不好。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作文既不会被发表,也不会被传到上面领导的耳朵里,一切都还是一如既往。
我问我妈妈,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没素质,都把垃圾往河里扔,为什么不保护环境呢?
我妈一句话噎得我无力反击,那你说,垃圾扔哪儿?
是哦。总不能堆在家里啊,家里是私人的,小河是公共的,涉及到私人利益的话,当然要牺牲公众的利益啊。这样最起码,家里看着还是赏心悦目的。
那时候,小镇还没有设立城区垃圾桶。
以往的人们,买菜用篮子,买肉用钩子,买葱用麻绳,买豆腐用笼布,想穿新衣服自己扯花布,想换新鞋自己纳,小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就是泥巴枪和柳叶帽,人们吃的小零嘴就是花生、瓜子儿、大糖、糖球、糖稀。
后来的人们,买菜用塑料袋,买肉用塑料袋,买葱用塑料袋,买豆腐用塑料袋,新衣服、新鞋都用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装着,小孩子们的小玩意是小圆牌、弹珠、恐龙和奥特曼的塑料模型、子弹的塑料手枪、遥控飞机,人们开始吃各种糖纸包装的糖豆、糖块、金元宝的巧克力、白象方便面、辣条、可比克、各种膨化食品和饼干。
如今你买什么不用塑料袋?
铁盆变成了塑料盆,干瓢变成了塑料舀子,木桶变成了塑料桶,茶缸变成了塑料杯,桌布变成了塑料布,花瓶里的花都变成了塑料花,小孩子玩的各种模型、玩具都是塑料制品,连写字用的圆珠笔都是塑料的。
这,是塑料盛行的时代。
这,是塑料癫狂的时代。
这,是塑料的时代。
我们看得到环境的糟糕,但我们无法否认塑料带给我们的好处和便捷。于是我们怀着一点点的愧疚感,一些对于未来的担忧,和更多对于塑料深沉的依赖,保持着中度的木讷与冷漠。我们的确喜欢湛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地,澄澈的河流,清新的空气,谁不喜欢?可是谁也不想回归过去,谁也不愿倒退。有得必有失,我们的态度体现了我们的选择。
小镇渐渐富了,一座座二层楼房建立了起来,一辆辆小汽车跑了起来,街上的餐馆、卖铺多了起来,人们的手头阔了起来。
我们那儿最大的一家颗粒厂,房子有三层,不是楼房,而是别墅。就跟电视里一模样,气派地立在颗粒厂之间,把周围的普通楼房衬托得一无是处。每次经过这座豪宅,我都禁不住扭着脖子往回看,贪婪地、不舍地凝望着,把它看得仔仔细细。我甚至在想,要是我家也是开颗粒厂的就好了!
是啊,在欲望面前,良知算个什么东西。
轰的一下各个颗粒厂都倒闭了。
好多人给上面举报,环境污染太严重太严重了,于是环保局把各个颗粒厂都给停了。除非你是大规模办厂,配备有专门的污水处理的机器才行,而一个这样的机器就要一百五十万。于是,那些规模比较大的,挣足了钱的厂子,还依旧锲而不舍地延续着,直到现在,都繁荣着,茂盛着,流淌着。
小河却是永久地死了。
我喜欢又讨厌着这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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