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王村人不叫“过小年”,叫“祭灶”。
一过了腊八,王村的大街小巷里突然就出现几个骑着老式洋车的老男人。“几个”的数量不等,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出现三个的时候很少。
他们不会同时出现,一般会像接力赛一样,一个走了,又一个来了。又一个走了,又又一个来了。他们的长相都很模糊,被岁月风干的黝黑脸庞,一身粗布的不是太干净的衣服,有时候会戴一顶破旧的火车头帽子,有时候什么也不戴,就这么在寒风中晾着头。
我不认识他们。可是王村的其他人都认识他们。他们一进村,就开始吆喝起来:“请灶爷喽!请灶爷喽!”
忽啦一下,从那些有院墙的没院墙的家里,跑出许多要请灶爷的人来。
多少钱请一张?
五毛。
太贵啦,便宜点吧。
一张老灶爷才五毛钱,还嫌贵呀?
……
搞来搞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搞头。最终还是每家花五毛钱请了一张老灶爷像回去。也有的不愿意现在就请,想货比三家,觉得那个没来的会比这个更好更便宜些。或者去年此时就是请那一个人的,于是就空着手回家去继续支着耳朵听更晚一些的时候另一个吆喝声在王村的街巷里响起来。
我家里请老灶爷是父亲愿意尽心去做的事情,就像我家里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也是父亲愿意尽心去做的事情。我母亲是一个朴素的无神论者,不喜欢烧香,不喜欢拜庙。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
老灶爷是用一张薄薄的白纸画的,纸的质量很差,颜料把纸浸得皱皱巴巴的,从背面也可以看出来画像的痕迹。画像大同小异,正中间画的都是老灶爷和老灶奶。这是最简单的,最复杂的要在主像的上方和下方画上其他神仙的像来衬托这幅灶爷画的神秘与威严。画的颜色都是用红的,黄的,绿各种鲜艳的颜料涂绘。
这幅灶爷画就像一幅缩小的中堂,横批,上联,下联齐全。最没有变化的也是这幅对联,年复一年,老一套的说辞。
对联的用纸很严格,用的都是绿纸,为什么要用绿纸呢?我一直都没来得及问父亲。对联的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或者还有一种写法也很流行及正统。上联:二十三日去,下联:初一五更来。横批:一家之主。总而言之,老灶爷是铁定的任谁也不能撼动的一家之主。
祭灶糖腊月二十三,有灶爷像的人家要记得把旧的灶爷像揭了去,送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去,等到腊月二十八当天,再把新的灶爷像贴上去,请他继续从天庭回来保佑一家人的一年平安和顺。这一系列的祭灶工作每年都是父亲主力完成的,打下手的是母亲和我们。
上第一柱香给老灶爷,敬奉过年时的第一碗饺子给老灶爷,这都是父亲的工作。上香的时候是要下跪磕头的,父亲让母亲去做,母亲不肯。母亲是很厌烦这种仪式的。父亲只好自已去履行职责。父亲只上香磕头,偶尔也会做做祷告。不像那些信念坚执的老妇人们,一跪下来就半天再也不肯爬起来,家长里短前世今生的和老灶爷唠叨个没完没了,也不怕他老人家听得腻烦。
母亲对天地尊神的敬奉之情只体现在大年初五晚上那一顿饺子上,母亲叫“天苍儿”。我根本不懂。只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在傍晚时分端出出锅的第一碗饺子走到院子里向空里敬一敬,念叨几句话。后来偶尔母亲没空,会吩咐我替她做这件事。我不会念叨,只端了饺子碗往暮色苍茫的天空里举一举,心情忐忑地赶紧跑回堂屋里去了。
我对祭灶的态度不和母亲一样,我喜欢看那一张花花绿绿的灶爷画,也喜欢去别人家研究和我家不一样的灶爷画。喜欢看父亲烧香磕头的样子,一闻到那浓烈的劣质土香味,就知道年真的要来了。
而且,到了晚上,祭灶糖就可以吃到了。我不知道它后来的官名叫麦芽糖。祭灶糖粘牙,甚至会粘住上颚,逼得你不得不伸出手指去剔除它。可是它是那么甜,香。是我至今吃不厌的记忆中的甜食。
祭灶糖也是买来供奉老灶爷的,要不然它为什么这么粘牙呢,其实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巴,让他上了天庭之后不好说主家的坏话。可是我比灶王爷更盼望吃到这一年一次的祭灶糖。
我一拿到祭灶糖就立马跑出去,跑到大街上去,和小伙伴唱歌去了。傍晚时分的街巷里,家家户户都洒水清扫路面,黄土路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清冷的泥土的气味,它象征着年的脚步正马不停蹄地向我们飞奔而来。我们一边撒欢,一边唱歌,唱的是——
二十三祭灶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拐豆腐,
二十六蒸馒头,
二十七杀公鸡,
二十八贴花花(画画),
二十九门上瞅,
三十儿褪皮儿(洗澡),
初一撅墩儿(磕头拜年),
初二串亲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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