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谣云:“二十三,糖瓜粘。”
“糖瓜”就是祭灶糖。说起祭灶糖,就不得不提夏溪村的老黎。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着置办年货,准备熬制祭灶糖。老黎有祖上传来的手艺,他做的糖黄澄澄,亮晶晶,嚼起来上牙粘下牙,满嘴都是黄米谷子的香。
每逢年关,黎家就泡上黄米谷子,四五天后,等谷子长出半寸长的白芽,连着水磨碎了,再和煮熟的黄米搅拌均匀,经过长久发酵,黄米里的淀粉就转化成了饴糖。这时候,黎家人支起热锅,倒入稀糖,熬成半干的浆糊,放在屋外冻上一夜,灶糖就凝固了,咬起来嘎嘣脆。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夏溪村都会举行祭灶神仪式,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道贡品就是黎家熬制的祭灶糖。到了这天晚上,村民们先到灶边摆上一张桌,再给神龛上的灶王爷敬香,将灶糖涂抹在灶王爷画像的嘴边,边涂边说:“好话多说,不好话别说。”嘴里还要默念着:“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了天,见玉皇,人间好事要多说,明年下界见吉祥。”
今年的黎家比往年忙碌了许多,黎老大结婚五年后终于得了一个女儿,乐的他是白天也笑,晚上也笑。有时候熬着糖,就自个儿嘿嘿乐出了声。晚上也不睡,看着女儿又白又嫩的小脸就要亲,媳妇急的直掐他,好不容易哄睡的,又让他给亲醒了。黎老大也不恼,就坐在床边咧着嘴轻轻握着女儿软软的小手,心都要化了。
夏溪村的父老乡亲都说,今年黎家的祭灶糖似乎和往年不同,甜的人牙疼。
02.
黎老大的闺女小名叫玲玲,生的清秀可爱,乖巧懂事。长到五岁的时候,玲玲的脖子右侧鼓起了手指肚大小的包。起初黎老大以为是蚊子叮的包,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包越长越大,到最后都有了鸡蛋大小。黎老大这才慌了神,赶紧抱着女儿去镇上最好的医院。
医生左摸摸,右瞧瞧,看了半天也没言语,就是不住地吁气,脑袋摇的像个不倒翁。急的黎老大在一旁直跳脚。
你倒是说句话啊,俺闺女脖子这儿到底长的是个啥?
说不好,说不好。这样,我先给你开副药,先吃着。不过你还是带孩子去市里的大医院瞧瞧吧。
说完医生就放下听诊器,拿起老花镜,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屋里的风扇吱呀呀地转,黎老大拿着张牙舞爪的药方看,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黎老大马不停蹄,又辗转到了市里大医院。各种检查绕的黎老大晕了头,看着逐渐变瘦的钱包,他咬咬牙,心想着大不了再多卖几年祭灶糖。
检查结果出来了,玲玲脖子上长的是个良性瘤,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长的离气管太近,动不得手术,只能保守治疗。黎老大长长出了口气,幸好,幸好。一想到治疗的费用,他又犯了愁,到哪里去挣这么多钱去?
马路对面有人在卖糖葫芦,一个竹签子串了圆溜溜八个红山楂,厚厚的糖稀粘的玲玲的眼睛转不开。
爹,我想吃那个。
玲玲扯了扯黎老大的衣角,又喊了两声爹,他才回过神来。
哎,哎,好!爹这就给你买去。
黎老大牵着女儿,小心翼翼地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买下了最大的那根糖葫芦。看着女儿通红的小嘴咬在酸山楂上,他又挺了挺胸脯,我家闺女长的就是俊。
03.
一晃两年过去了,玲玲上了小学。除了不太美观,脖子上的瘤子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最近几年,夏溪村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再到腊月,很少会有人费力气蒸枣花馍、做祭灶糖、举行祭灶神仪式了。黎老大却样样都要坚持,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丢。村人劝他也去打工,靠做祭灶糖能挣几个钱。他听了脖子一硬,像只炸毛的公鸡。都走了,谁来做祭灶糖,谁来祭灶王爷?不去!
玲玲八岁那年,从学校的楼梯上摔了下来,从此就不能再走路。医生说是脖子上的肿瘤压迫了神经,以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玲玲退了学,专心在家休养。一年时间不到,她的下半身就完全没了知觉,生活不能自理,连上厕所都得她娘抱着。黎老大每天都抽很多烟,呛得自个儿直咳嗽。一周后,他决定和村里的男人一起去广州打工。
黎老大每月按时往家里打钱,汇的钱都变成了屋后头的中药渣子,堆成了小山丘。
夜深人静的时候,玲玲娘会拉开电灯泡,呆呆地望着闺女熟睡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开始信仰基督教,听说耶稣会保佑心诚的教徒。于是她每天都虔诚地祷告、忏悔,有时还会带教友们来家里为闺女祈祷,一屋子的人都匍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末了,对着玲玲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主啊,赐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玲玲越长越大,虽然骨瘦如柴,但是玲玲娘还是渐渐抱不动她了。
有一天,玲玲突然觉得小腹剧烈下坠,疼的冷汗直流,她急切地喊着,娘,娘啊。玲玲娘从厨房手忙脚乱地跑过来,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就使劲抱起女儿往厕所走去。可是她走的太匆忙,没注意脚下还有矮凳,扑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玲玲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她忽然感到觉得一阵暖流从体内涌了出来。
玲玲娘看着闺女被血染红的裤子,就笑了,闺女长大了。可是笑着笑着,她又搂着玲玲嚎啕大哭。
04.
黎老大连续三年没回家过年了,每到年关,工人宿舍空空荡荡,只剩了他还在加班。工友们都说黎老大想钱想疯了,为了挣三倍的加班费,连年都不回家过。他笑笑不说话,晒的黑红的脸又起了一层皱纹。
夏天的时候,黎老大被工地掉落的钢筋砸伤了右手,得了几万块钱的补偿金就被工头开除了。他去小医院随便包扎了下,一路小跑到银行,把剩下的钱都汇给了媳妇。这下好了,玲玲大半年的医药费都有了,想到这儿他竟觉得右手没那么疼了。
黎老大开始推着三轮车收废品,捡来的破烂也能卖钱。他穿的像个乞丐,每天在垃圾堆里翻翻找找,渴了喝口自来水,饿了咸菜就馒头也是一顿。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黎老大瘦的皮包骨,脸色蜡黄,才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的。
他不敢告诉家里人,更不敢回去。每天,他都像个幽灵,游荡在大街小巷,东翻翻,西捡捡,一毛一毛地凑钱给家里汇去。
黎老大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只要能挣到钱就是好的。可是,思念像密麻麻、黑压压的蚂蚁,每到夜深人静,就啃噬他的骨头。他越来越想家,想玲玲,想媳妇,还有祭灶糖。
转眼间,又是一年除夕夜。玲玲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想起了小时候。每到临近过年,爹爹总是会驮她到镇上,买最好看的衣裳,最大串的炮仗。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家里举行完祭灶仪式,爹爹总会给她留最甜的糖,并偷偷叮嘱她不要告诉娘。有好几年没见过爹了,都怪自己的这个病。玲玲艰难地扭着脖子,看向床头的抽屉,打定了主意。
娘,给我买点祭灶糖吧,我想吃。
玲玲娘看了她一眼,本想说都除夕了,怎么还吃祭灶糖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娘这就给你买去。
听着娘锁门的声音,玲玲吃力地拉开抽屉,拿出藏了很久的农药,颤抖着双手递到嘴边,仰着脖子全喝了。
零点了,天空中开满了绚烂的烟火,映的她脸上的泪珠都成了彩色。
大屏幕上演着春晚,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街上的人们互相喊着过年好。黎老大躲在角落里,广州的夜景真好看,远处的小蛮腰五彩缤纷,让他想起了家乡的烟火。
突然,黎老大隐隐约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循着声音,在一堆垃圾袋里,发现了薄毛毯裹着的弃婴。
黎老大抱着孩子咧开了嘴,露出黑黄的牙,他不停地嘀咕着,明天就走,明天就走,回家过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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