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院子

作者: 酸枣小孩 | 来源:发表于2022-12-12 18:1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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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春天里的鸡娃

    春暖的时候,母亲捉来一窝小鸡娃。

    小鸡娃是从鸡贩子那儿捉的。每年春天,他们都会及时出现在王村街,骑着一辆破旧的有大梁的自行车,车后座一左一右绑着两只竹篓。更早的时候是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安置一个大竹篓。竹篓里装满了鸡娃。有乳黄,黑花,纯黑,小嘴尖尖,像各色绒线团,叽叽叽叽,缩成一堆儿。

    所有的想养鸡娃的农妇,她们的耳朵早就支棱着,捕捉着那一声一声由远及近的吆喝:卖小(xiā)鸡啦——卖小(xiā)鸡!(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把“小鸡”喊作“瞎鸡”,难道是因为刚出生的小鸡眼睛还没睁开吗?)这声音吸引她们一窝蜂从各个院子里奔出来,聚拢在鸡贩子周围。据说捉鸡娃也是需要技巧的,懂技巧的农妇都会这样做:捉住一只小鸡娃,提它的一只腿,如果它能奋起抗争,抬起头来叽叽叫,就说明这只鸡娃是很有活力的,好养活,不易夭折。我凑上去,也学着大人们挑鸡娃,捉住一只小鸡娃的腿,提溜着,看它努力把身子向上挺,小翅膀扑棱着,小尖嘴惊慌失措地叫。

    母亲终于挑好了二十只小鸡娃回家。白天太阳温暖,要把它们撒到院子里,用圈席圈着,用开水泡软的小米喂它们,用缺了口的破碗盛水给它们喝。傍黑,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全捉到篓里,搬到屋子里,放到安全的地方,以防黄鼠狼来偷。每天夜里都要听着它们的叽叽声沉入梦乡。等鸡娃们稍稍长大一些,便撤了圈席,任由它们自由地在院子里跑、啄食。这时,母亲弄来一些颜料,或绿,或红,或其他,等傍黑捉鸡进窝的时候,让我们捉了小鸡娃,一个个都染上颜色做记号,以免和邻居家的混淆。记号做成什么颜色,做在何处,要看邻居家的。邻居家若做红色,做在翅膀上,我们便做绿色,做在屁股上,或做在头上。

    第二天便看见五颜六色的小鸡娃们到处跑了。鸡娃们并不自觉容貌的变化,照旧玩乐,觅食,打架。照旧擅自跑到邻居家找朋友玩。

    鸡娃们在院子里跑,在它们是自由的。而这自由常常妨碍了我的自由,因此制造了许多惨祸。因为我做事莽撞,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踩着脚旁边溜达的小鸡娃。轻者残疾,变成了瘸子,重者丧命,肠子肚子都出来了,很是惨烈,常常招致母亲的斥骂。

    鸡娃除了从“卖小鸡的”那儿得来,还有一种生产途径。春天的时候,常常会有正在下蛋的老母鸡表现异常,它不再下蛋,成天魂不守舍地“咯咯咯”叫唤,母亲说这只老母鸡“she bu”了,想“抱窝”了。于是就安排它休假,放了十几只鸡蛋在它的草窝里,让它好生抱窝。后来又有一只老母鸡眼红这待遇,也“she bu”起来。母亲这次没同意它休假,一个家里一只抱窝的母鸡就够用了,太多了就没鸡蛋吃了。于是就折磨它,不让它抱窝,看见它趴在鸡蛋上就撵它,撵得它急红了眼,鸡毛乱飞。后来某一天它突然失踪了,大约过了二十天(据说小鸡的孵化时间是21天),这只失踪的老母鸡忽然就率领着一群小鸡娃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了。于是这一年我们的老院子里就会出现两只老母鸡各自领着自己的一大家子。

    由老母鸡自然孵化出来的小鸡娃身体强壮,几乎不怎么夭折,而且被我踩死的概率也很小。它们成天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玩耍觅食,老母鸡对它们呵护备至,根本就不允许它们走散抑或被外物欺负。

    有一年春天,父亲和母亲合谋要学着养鸡来致富发家。自然孵化量少又慢,于是他们学会了规模化孵化鸡娃的技术,经过没日没夜的辛苦钻研,不断地实践总结,成功地养了上百只小鸡出来。还专门为这些小鸡建造了宽阔的鸡舍,每天喂它们科学的营养配餐。我们全家都满心喜悦地盼望着这些鸡娃能带给我们物质生活的富裕。可是,等到这些鸡娃们快长大成为会下蛋的母鸡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却被怀着忌妒心的小人下了毒手,整个鸡舍里的几百只鸡全部被毒死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全家才发现这场谋杀案的惨烈现场。

    虽然后来民间传言是王村的某某因眼红而起了杀心,但是作案者究竟是谁,立案至今,几十年过去了,都没有官方的一个说法。乡间的恩怨情仇往往就是这样,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了了之。要不然你还能怎样?

    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便死了“发财”之心,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齐心协力恩爱和睦的状态。 

    露天餐厅

    除了冬天实在寒冷的季节,其他时候我们家的餐厅是在院子里。在槐树的下面,有父亲打的一张不规则的圆形水泥餐桌。餐桌的腿是几层砖砌的,餐椅也是父亲打制的水泥板凳。

    露天餐厅里发生过很多事。除了最重要也是最频繁的吃饭事宜,其次就是吵架,打架。父亲和母亲。母亲和哥哥。父亲和哥哥。我们家闹矛盾比欢乐的时候多。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大约是个错误,性格的严重不合是其中一个原因。父亲性格内敛而沉闷,母亲则外向活泼脾气暴躁。母亲看不惯父亲的种种,便因怨生怒,最后怒不可遏骂将起来。对母亲的责骂,父亲一般不予理会,但是骂得狠了,他也会反攻。父亲反攻的措施就是动手。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为了什么起了争执,先是母亲骂父亲,后来父亲打母亲,他们俩就在露天餐桌的旁边互相厮打起来。哥哥不在家,我们三个小孩子一边围观一边哭泣,眼看着父亲把母亲按倒在地使劲打她,也不知道如何上去拉架。

    哥哥上初三的时候个子已经很高,他已经无法容忍母亲老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猪狗不如”。有一次早饭时,母亲在骂他,他忽地站起来好像要和母亲打的气势,惹得母亲更加恼怒,在旁观战的我们很是紧张起来,好在哥哥终于不敢犯上。战事不了了之了。

    父亲也看不惯哥哥,但是他轻易不发脾气。后来有一次突然爆发,提着一根柴油机上的三角带,扬言要打死哥哥。父子俩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上演了一场“跳井”闹剧。

    后来母亲看着哥哥身上被三角带抽打的伤痕,一边哭一边骂父亲。当然这种极端事件是很稀少的。餐桌上很平静的时候毕竟也有不少,比如每天下午放学之后,露天餐桌就是我的书桌。那时候父母都去地里干活了,兄弟们也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我一个人趴在水泥餐桌上写作业,院子里是安静的,树阴也是安静的,西下的太阳光从远处射过来,明亮而不刺眼。

    有一次我正在低头写作业的时候,同班的同学四芹突然来了。她来了之后说了一些很挖苦人的话,然后又突然走了。来和走都有点莫名其妙,我心里想,难道是来看看我写作业的速度有没有她快吗?我和她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是学习上的敌我双方,在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暗暗地较劲。原来关系还好,后来渐渐交恶。大约女孩子的友谊都是这么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吧。

    除了父亲那次的追打哥哥,母亲在这院子里也曾经打过我。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挨打。究竟因为什么我惹恼了母亲,已经不记得了。我从屋里窜将出来,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笤帚疙瘩在后面紧追不舍。

    那时候院子西侧的鸡舍还没建起来,母亲他们原先住的那座西屋已经拆掉。目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上还种着一棵无花果树。我跑到无花果树旁边尝试着抱住头蹲下来。按我以往的经验,一旦我抱住头蹲下来,母亲就会心肠发软,停下手来。然后骂我几句,做自己的活儿去了。一场内战将不了了之。

    可是那天母亲动了真气,我的鸵鸟战术不管用。没办法,我只得站起来继续奔窜。奔窜到院门口那棵椿树附近,我被母亲逮住了。母亲发了疯般,把我按倒在地,狂风骤雨般一通猛揍。

    更可恨的是哥哥。他非但不劝架,还在一旁手舞足蹈地幸灾乐祸。

    母亲打了我之后,心疼得哭了。一边哭一边痛骂哥哥——自古以来,落井下石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枣树与黑槐树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是酸枣树。一棵不知道是什么枣树。

    酸枣树是一棵很完美的酸枣树。树身如冠,健壮魁伟。每年的春天,枣树开花,引来好多的蜜蜂,嗡嗡嗡的,满院子都是枣花香。到了秋天,酸枣树上结很多的酸枣,个个长相饱满,果大,核小,酸酸甜甜。这么多的酸枣挂在树上,像一盏盏晶莹剔透的红灯笼,由绿的叶子陪衬着,让人眼馋。

    这棵酸枣树是家里的经济作物。秋里枣熟的时候,能打几十斤。母亲便挎着一大篮子跑到几十里地远的新乡市去卖,换来柴米油盐钱。因为它背负着生活的使命,作为零食的功能就下降了,我们不敢肆无忌惮地吃,也不允许旁人肆无忌惮地吃。可是那些街坊四邻的大人小孩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对它的垂涎,每天都有好多人爬上树摘酸枣吃。我们家人面子薄,敢怒不敢言。后来母亲一狠心,把酸枣树砍了。

    砍掉酸枣树是迫不得已,所以我们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母亲,过了很久还心疼地念叨。

    另外一棵不知道是什么枣树的枣树,它的寿命要长久一些。老屋翻修之后,老院子变成新院子之后,它被夹在那垛历史悠久的土窑砖中间,依然活了很久。

    这棵枣树结的枣介于灵枣和笨枣之间。它的果实形状跟灵枣相似,圆圆的,只是尾部略尖;味道却类似笨枣,未成熟的时候,糠糠的,一点也不甜。它的成熟期最晚,在深秋的九月底。当它终于成熟了的时候,它的颜色也是红艳艳的,有点甜,有点酸,有点艮,倒也别具一番滋味。

    它长在院子里最后一间厨房的旁边,厨房的房顶还没有凹塌的时候,我们会在上面晒一些花生、玉米、芝麻等。搬着梯子爬上去,一抬头,便看见树上挂的红枣,摘一颗吃到嘴里,在深秋的阳光下,细细品味,才蓦然发现它竟也是好吃的。

    除了这两棵稀有品种的枣树,我家院子里的黑槐树也是一种奇特的树。因为它的果实是可以吃的,我在其他地方至今没有见过和它同类的。

    黑槐树长在院门口的西侧,压井的南边。它的树冠庞大,叶子是和刺槐相近的,只是颜色更深沉几分,周身无刺。不记得它开什么样的花,它的果实是扁扁的豆荚,每年春天都挂了一树。

    春天属于青黄不接的时令,青菜少,实在没什么可吃的时候,母亲就会从黑槐树上摘一些豆荚下来,剥出里面的豆子,豆子黑乌乌的,非常饱满。母亲把它们叫作“黑槐豆”。黑槐豆煮熟了,放上盐和香油调一调,就可以当成佐餐的小菜了。

    每年的春天,我们都要吃一段时间的黑槐豆,一吃就吃了许多年。黑槐豆也并不难吃,甚至还有一股清香之气,所以吃了这许久,我竟然也没有吃厌。

    这棵绝无仅有的黑槐树后来是怎么消失的,我竟然也不记得了。

     

    院子里的其他种族

    羊。羊是经常养在老厨屋后面的羊圈里的,不让它们出来活动。除非赶着去地里放。别人家的羊生产,一生就是好几只,可是我们的羊只生一只,严格遵守计划生育政策。别人家的羊去地里放,只管低头吃草;我们家的羊去地里放,满岗撒欢,好像参加田径比赛似的。我每次去放养都累得气喘吁吁。于是放着放着,我们家的羊就瘦得飞起来了。飞着飞着就飞没影儿了。飞这个字用得很传神,是母亲的原创。

    兔子。兔子是在羊之后入住我家的。羊“飞”了之后,哥哥便从新乡二姑姑家捉来两只白毛红眼睛的,据说是外国品种的兔子来。羊圈改成了兔子窝。

    哥哥还煞费苦心地用旧椽子为兔子们制作了精美的兔舍。一格一格的,上下好几层,像微型的单身公寓。很漂亮。我爱遐想,所以也想变成兔子住进去。

    兔子繁衍很快,一窝一窝地生,一生就是五六只。我们紧赶慢赶地从地里薅来青草喂它们。于是兔子们养得很肥。可是养得很肥的兔子们一只也没有卖出去。这件事等我长大之后想了想,终于明白:除了擅长生产,还要擅长营销。这样才能发家致富。

    后来那些红眼睛白绒毛的洋兔子,除了打地道土遁的,余下的都被我们打牙祭了。洋兔子肉很好吃,一点都吃不出来兔子的膻味。好多不明真相的食客吃到最后,如果我们不告诉他,都以为自己肚子里装的全是鸡肉。

    猪。猪似乎有出来活动的历史。我记得我曾经坐在老堂屋的门口,一边看书,一边看几头小猪娃偎在老母猪怀里抢食吃。等猪长大后也有偷偷跳圈的劣迹,害得我们经常和它们打围歼战,累死累活的。当然,最后的胜利者都是我们人类,所以它们根本没有机会长出特立独行的獠牙。后来哥哥又建了很有规模的猪圈,养了几头猪。最后的结局自然是猪去圈空,成了未遂发财梦的遗址。

    院子里发生的其他事情

    有一次坐在堂屋门口看书,中间抬起头来看到院子里的情景:我家的那只叫阿黄的黄狗卧在远处。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咕咕唧唧地觅食。几只小猪娃拱在猪妈妈的肚皮上哼哼唧唧地抢奶吃。

    后来我把它写进日记里,让它变成一幅鲜活生动的画面,怎么忘也忘不掉了。

    夏天下暴雨,我站在堂屋门口,看大雨倾盆。雨水打在堂屋门口那棵大槐树上,然后再从槐树叶子上跌落至地面的水洼里,水星四溅。树叶上那油亮的绿简直也要随雨点滴落下来。后来知道能呆呆地坐在屋檐下看下雨也是一种难得的尘世幸福。

    母亲喜欢短发。从小到大,虽然发过很多誓言,我的头发根本就留不住。一到差不多就要长到可以扎辫子了,母亲就拿起削刀来,噌噌噌,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又变回了假小子。每次母亲给我理发,都是在粪坑边上。我坐在那里,满腹的抱怨,却也只能呆呆看着粪坑里的水泡保持沉默。

    后来我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为自己留了长发,母亲明知她的控制权已经失去,却每次看到我都会忍不住唠叨几句:“留这么长头发干吗?跟疯子似的。我看还是短头发好看。”

    那时候我上初中,哥哥还没有外出打工。母亲年轻,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一家人生活在那座老院子里,吃饭睡觉,干活干仗。充满了俗世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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