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说起来这个名字远没有同为福州三大才女的另外两位有名,她没有林徽因的美貌和才学;也没有冰心的端庄和优雅;她敢爱敢恨,爱的刚烈,恨的决绝。她低调和孤僻,犹如她自己取的笔名一样,隐去庐山真面目。
一八九八年五月四日,庐隐出生在福建省闽侯县城,她出生的那天正好外祖母去世,一喜一丧,丧大于喜,母亲觉得她的到来是个不祥之兆,嫌弃至极,甚至都不给她喂奶,只从乡下请个奶妈来喂养,她的父亲甚至想把她淹死,她三岁了还不会走路,身上长疥疮患热病家人都不怎么管,她被抛弃,被遗忘。要不是奶妈宅心仁厚,照顾她长大,也许,世间就不会有卢隐了。
“ 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怨恨,假使死了,也许比活着快活。”
对于那段生活往后的她这么说,没有家人的疼爱,她的童年充满了灰色。如果她没有进入女子师范学校,没有碰上文学,也许,她早就走了,我们也就不会知道还有位叫庐隐的女作家。她的心里梗着太多的东西,必须设法把他们吐出来才为快,写作便成了她的生命,每一部作品的背后,其实都是她自己,那个哀怨,孤僻的自己。
她的父亲中过举,后来赴长沙任官,便把她也带往长沙,那时候的她还年幼,她不懂离家的意义,她只知道再也看不到乡下的夕阳,再也见不到奶妈了,想到这里她便开始哭闹,她父亲一气之下把她扔海里,幸亏被人救了起来,这次灰色的阴影在她心里一生都挥之不去。六岁那年,她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无力支撑一个家,远在北京的舅父听闻后把他们接到了北京家里,但她的处境依旧没有好起来,她无法分得更多的爱,在兄弟姐妹中她依旧是被排斥的。她没有学上,只有一间小屋,每天背书,背不出来就挨打,她曾经在自传里说:
“ 有时听见哥哥们在院子里唱歌,或捉迷藏,我的心更慌了,连忙把书丢在一边,一蹿两跳的爬上桌子,用口水把窗纸舔湿了,戳成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外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着急,我也跟着心跳,一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消磨尽了。等到十一点多时,我听见门外姨母的脚步声,这颗幼稚的心,便立刻沉到恐惧和愁苦的旋涡里去……”
真是可怜,看着令人难免怜惜。
终于,九岁那年她上了学,很重要的一点是她接触到了西方的宗教并被感化,上帝在她稚嫩的心中开始萌芽,生根。她相信上帝会祝福她,她相信未来会更好,因为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了。
“ 宗教的信仰,解除我不少心灵上的痛苦,我每次遇到难过或惧怕的时候,我便虔诚的祷告,多谢宗教,不然我那童年的残破的心,必更加残破了!”
后来,在大哥的帮助下,她开始接触文学,开始写短文,她很享受这种过程,文学也给她带来希望,后来考上女子师范学校,家里对她的态度稍许转变,觉得她挺厉害比其他孩子强。进入了学校,她就像放飞了小鸟,尽情的呼吸新鲜的空气,自由的味道真好闻。她广交好友,她尽情阅书,她变得自信、活泼和张扬。
家人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便有了帮她打理婚事的念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读书有什么用嫁个好郎君才是正道,她以前都是糊弄过去。但在她十七岁那年,在舅父家里,偶然见到一个叫林鸿俊的男子,交谈之余对庐隐心生爱慕,他在日本留过学,但家境贫寒,双亲已故,他在信里把这些告诉庐隐的时候,她发出同命相连的感慨,不停地流泪,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懂得感同身受。
两个在尘世里过的悲惨的人一见如故,决定相依相偎。接着林鸿俊向她家里提亲,家里见他无权无势纯屌丝一枚,便拒绝。可庐隐便固执的要和林鸿俊在一起,他给母亲的信里写道:“我情愿嫁给他,将来命运如何,我都愿意承受。”
“ 我是这样一个热情的固执的女孩儿,我爱他,我永远只爱他,在我一生里,我只追求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意服帖地爱,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变粉身碎骨都情愿。”
小说里的这位美娟何尝又不是她自己。
母亲见她如此执着,便也无奈的答应,但有约定:“你们在一起可以,但一定要等到大学毕业之后才能举行婚礼。”
欢喜之余的林鸿俊欣然接受。
但,这场婚礼,却没有到来。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日子过得艰苦,但有着自己的小幸福,也算满意。后来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起来,林鸿俊不想她再去劳苦奔波参加各种集会,让她在家做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此时的庐隐也发现林鸿俊不再谈论文学和未来,更多是他自己的名利,地位,收入,这让她越发觉得庸俗,让她做个小女人,这更是不可能,以至于庐隐直白写信给林鸿俊请他:“另找高明。”
这段感情犹如梦一场,来去匆匆无踪影。
面对她的固执和决绝,无奈的林鸿俊只能选择同意退婚。
终究是,不了解。庐隐是在当时五四运动的新潮中成长的女性,在学校的时候就剪了短发,穿起套衫和裙子,组织各种集会和演讲,大喊恋爱自由,新思想的洗礼和自有的偏执的性格,注定她不会是甘心做个相夫教子的妻子,这种平凡无奇只会毁了她的一生。宁愿失去,也不愿妥协,以其安稳的生活,她更爱的是放荡不羁,她的灵魂里浸透了叛逆精神,这才是卢隐。
后来的她完成学业,为了承担家里的责任,她选择去教书,在北京、安庆、河南都留下了足迹,异地的这些日子里她独立的生活,她也交到了苏雪林这样的好朋友,她后来还是回到了北京,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念书,可想而知,在学校的她依然积极,活泼,张扬。
一九一九年冬,在一次福建同乡会上,庐隐认识了郭梦良,那时候的他还只是北大的学生,聊天之中得知他想创办一本杂志,邀请庐隐来做他的编辑。他的温文尔雅,思想和才华给庐隐留下深刻的印象,相比只会谈名利地位的林鸿俊来说,郭梦良更适合自己,庐隐毫不掩饰的自己的爱慕,可郭梦良的身份让她陷入两难之中,郭梦良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尽管也是父母包办谈不上爱情但是名正言顺。
这意味着庐隐会是第三者,在我们现在看来这种情况很普遍很正常,三儿逆袭原配成功上位的也有。当时的社会环境,舆论压力还是很大的,当年徐志摩非要与张幼仪离婚都弄的沸沸扬扬,更别说这种单刀直入。
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是不顾世俗的眼光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爱情还是妥协退出看着心爱的男人却不能依偎。于是她写信给郭梦良说道:“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样,世人的谩骂,家人的反对,这些又算的了什么,我追求自己的爱有什么错,我只是晚认识了他几年,他只是有家室我就该退出吗?不可能。
一九二三年,两人在上海举行结婚典礼。
对于当时世人的不理解和谩骂,好友苏雪林出来力挺说:“不应当拿平凡的尺,衡量一个不平凡的文学家”。庐隐敢爱,爱的光明正大,爱的人尽皆知,爱的轰轰烈烈。可这个世界除了爱,还有很多世俗要去解决,比如说协调她与郭梦良原配和家人的关系。
婚后,按照礼节郭梦良带她回老家探亲,从小她对婚姻和家庭就有恐惧,童年的阴影重现,本想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却是受尽奚落和冷漠,因为她是妾,他妻子的指责,婆婆的刻薄让她要疯了,原本以为爱情和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现在明白其实不是。
爱情可以是两个人,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结婚,意味着你的社会关系也和对方融合在一起,生活习惯,教育背景,地域风俗都要相互包容才能长久。
如果说在郭梦良老家受到的横眼冷对她可以不在乎,等回上海之后两人还是可以过二人世界。她说:“只要有了爱情,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爱情总是美好的让人冲昏头脑,爱情无所不能,只要有爱情,什么都不会是问题,其实呢,爱情就是两个人过日子,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谈完伟大的爱情和未来理想之后要干嘛,煮饭烧菜,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有分歧,那其他都是白搭。
过去我们所理想的那种至高无上的爱,只应天上有,不在人间。
不久,他们的女儿出世,郭梦良忙着办校无暇顾及家庭,经济也显得紧张起来。庐隐才真正感到生活的不易,正如她给朋友的信里诉苦道:
“ 我现在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盐,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细算,营养不良,我们都身体欠佳。啊,这就是人生!”
如果说这只是生活,是每个家庭都得面对的琐事,哪怕艰苦点,只要一家人融洽,倒也不失幸福。
可接下来发生的,只能说是不幸。
一九二五年,他们结婚才三年,郭梦良因病去世。
他才二十八岁,他们的女儿还不到一岁。
悲痛之余的卢隐护送郭梦良的灵柩回福建老家,还在那里和他的家人生活了八个月,那是度日如年受尽煎熬的八个月,她近要崩溃。她自言:“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 回到上海的庐隐还是得擦干眼泪面对生活,因为她还有女儿要抚养,后来她去了教书,结识了不少朋友,最好的闺蜜当属石评梅,两人性格相投,甚至同命相连,她失去了郭梦良;石评梅失去了高君宇,两人抱头痛哭,从此借酒消愁,游戏人间。
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之后,石评梅因脑膜炎猝死。这让庐隐再次崩溃,短短几年的时间,她失去了母亲,丈夫,哥哥和挚友。世人便说她是灾星,谁碰都会厄运缠身,她也过的万分痛苦,她放纵自己,一个人发疯,喝的伶仃大醉。她除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有才华有名利又有什么用,能换来爱情和友情吗?越想越发对这个世界绝望,正如她自己所言:
“ 这时节我被浸在悲哀的海里,我但愿早点死去,我天天喝酒吸烟,我试作慢性的自杀 ”。
她的一生够凄惨了,她再也承受不起打击,安心教书,抚养女儿长大成人,慢慢孤独终老也许是上天对她最大的眷顾。不知道上天是觉得她受的不够多还是心生怜惜想补偿她,于是,她与一位叫李唯建的男子相见,相识,然后相爱。
李唯建当时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小伙子长的挺帅也还有点才,记得当年她遇见郭梦良的时候他也还是学生呢。不同的是,郭梦良比她大三岁,可现在她比李唯建大八岁,这该是姐弟恋了吧。李唯建是个孤儿,从小缺失关怀,对比自己大的卢隐有种天然的亲近感,算是恋母情结,再加上卢隐是个作家,感性。他自然是爱慕不已,两人便鸿雁传情,一个自称“异云”,一个署名“冷鸥”,但对爱情和生活感到绝望的庐隐是不会再轻易相信和接受,不是不爱,而是怕了。以其再次受伤,不如选择拒绝开始。这样,心就不会再疼了。
“ 我愿你把你心灵的一切都交给我,我虽是弱者,但担负你的一切我敢自夸是有余的!”
李唯建这种直白庐隐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未来的不确定性让她不能轻易的从封闭的城堡里走出来,任由李唯建炽热的表白,缠绵的话语不为所动,但他大有誓不罢休的气势,写道:“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任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托。”这种骑士似的表白让人想起后来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那一句:“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这种写满爱意的表白让李银河欢喜,而此时庐隐自然也是侧动,她回信道:“我爱你太深,便疑你也深。”
我握着你的心
我听你的心音
忽然轻忽然重
忽然热忽然冷
有时动有时静
我知道你最晰清
——李唯建
庐隐的戒虑解除之后,两人干柴烈火,就此点燃。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满溢着我们生命的露滴,李唯建让庐隐想通了,爱情既然又一次来到,那就豁出去爱吧,正如她自己说的:
“ 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
燃烧吧,小宇宙!
“ 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被他的灵光,一扫而空。”
一九三零年,她和李唯建赴日本度蜜月,幸福之情溢于作品之中,他们还把之前往来的情书交付出版,取名《云鸥情书集》一共六十八封情书,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把这种私信往来公之于众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他们似乎在告诉世人,我们就是相爱,你们越是不看好我们越是高调,世俗的眼光众人的谩骂都见鬼去吧。这比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眉小札》都早很多。
蜜月之后,回归正常的生活,安稳而温馨,两人无论去哪里都是手牵手出现,旁人也是羡慕不已,爱情和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注定不能长相厮守。
这段幸福有效期:“ 四年。”
一九三四年,临盆在即的庐隐本该去医院分娩,可他们为了节省费用只花小钱请了一个接生婆,然而,接生婆不小心把她的子宫划破了,导致失血过多,在去医院的路上,卢隐自知挺不过去了,她的心里一直有她的主,也希望这次主也能庇佑她。临终前她把两个女儿托付给李唯建,让女儿不要喊李叔叔了,而是叫爸爸。最后,她用尽力气对他说:
“ 唯建,我们的缘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带走了。”
从此,世间再无庐隐。
谁也无法预料生命的长度,一秒之间,阴阳两隔。
庐隐的字里行间尽是幽闭,就像王小波评张爱玲的文学作品一样。我想,每个作者写出的东西都是自己对这个世界和人的认知,无论是小说还是杂文。在写东西的时候,她戴着灰色眼镜,当她回归到现实里,灵魂便立刻转了色彩,她的人生只走了三十六年,却也胜过他人七十载。
庐隐去世之后,李唯建悲痛欲绝,神情失常。对于两个孩子更是无力抚养,在生前好友们的帮助下,将大女儿郭薇萱交给她舅舅黄勤,著作版权也归她所有。小女儿跟着父亲李唯建回到了四川老家,晚年李唯建心里涟漪蔓延,往事回首,只是寂寞孤魂已不知散去何处。
海滨灵海无潮汐,故人一去绝音息
冷鸥空留逐波影,异云徒伤变幻性
如今,冷鸥早已仙逝;异云垂垂老矣。
一九八一年,李唯建逝世于成都。
一九八五年,时隔半个世纪,两姐妹终得重逢。
网友评论
分不清“把心留下来,人走了,与心死了,人还活着”哪个更哀,更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