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第二天,我便辗转汽车、火车来到了淮水河畔的这座小城。
迎接我的是一场绵密的春雨。在西北待久了,看到雨总有种莫名的欣喜。水雾缭绕的小城,让我对她初次的印象模糊而遥远。公交车玻璃上水汽氤氲,我看不清路边的风景,只记得车颠簸着穿过了好几座桥,才把我带到目的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经过那么多地方,也只不过是在一条路上行走,这条路有个富丽的名字——淮海路。当然,不是浦东寸土寸金的淮海路,只是贯穿城市南北的一条主干道。
关于南方最初的向往,可以回溯到久远的童年。在诗经,在乐府,在唐诗,在宋词里,江南是一方自然和人文同时被造物眷顾的福地。江花胜火、草长莺飞的江南,曾是我儿时缤纷的梦。那里总是很潮湿,那里总是很松软,那里有雨滴渗透泥土的味道,有星辰阳光拂过草尖的味道。可惜,读大学时去了风吹四季的黄土高原,读研又阴错阳差地到了铁马秋风的塞北,踩一踩南方终年湿漉漉的地面,看看南方常年不败的红花绿树,便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绮梦。
到这里的第三天,终于放晴。工作任务还没有分配,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待在宾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下午这里都这么安静,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声。有服务生开着门在收拾房间,印花的窗帘被风鼓起,最终又不支滑开,于是阳光猛地洒进走廊,忽明忽暗的光影便伸展开来。
对于一个来自移民城市的人来说,这里的人太过纯粹,他们无一例外地操着本地方言。这里没有孕育吴侬软语的亭台楼榭,说的是江淮官话,快而迅速,声口里有种霸气。这座风流了一千多年的古城,的确有霸气的底子。想当年,运河上鼓震凝云,连龙舟上的一片流苏都是阅尽千帆的模样。淮安人伤感地走在淮海路上,望着远去的旧城,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永远回不来的金碧辉煌的年代。
我在一个阴天的早晨,来到运河桥边,来来往往的是匆忙上班的人群,骑电动车、自行车的人很多,还有急切揽客的三轮车。他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数像是在北京、上海街头总可以看到的那种被金钱狰狞的焦虑。偶尔有一辆机车呼啸而过,轰鸣声让人们麻木的脸上多了一丝鄙夷。从巷子深处蹿出来的一辆雪铁龙,把路边沟里的污水溅到了年轻母亲的裤脚上,她骂骂咧咧了很久,全然不顾一旁凝神看着她的小女儿。
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商业圈淮海广场,人们竟可以忍受没有女神范冰冰笑靥如花的巨幅海报,只有骑飞车的少年会冷不防地对穿着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吹个口哨,或者在等红绿灯的瞬间,摇下车窗的男人,会对影城外面明艳照人的章子怡投过去漠然的一瞥。大街上充斥着金辉、翔宇、运河城、海润、恒大、清浦人家的广告,还有很多隐没在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似乎有一股野蛮而旺盛的生命力,在这所城市里悄然滋长。一幢接连一幢的高楼,蕴含着城市包围农村的强大力量,也许不出几年,势力就会蔓延到洪泽、到盱眙。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边是轮廓精美顶级奢华的高级住宅区,随之而起的为过日子、为人们生存而存在的超市、银行、药店、餐馆、五金店、电影院,各种设施足够你流连一辈子,不必再远走高飞。另一边却是荒草丛生、垃圾遍布的空地,破败的民房在高楼投下的庞大阴影里,显得触目惊心。这里的人已经对这种反差司空见惯,只有我每每看到阴雨中斑驳的墙壁,会担心它有一天坍塌下去。
长三角边这座节奏缓慢的城市,已经开始不甘落后,它跟中国任何一个光芒四射的城市一样,急急吼吼地发展着经济,怀抱着通过地产来带动一切的美好愿望。这就跟饮鸩止渴一样。对于老辈的淮安人来说,城市的变化太大,汽车越来越多,尾气弥漫在城市上空,环境越来越嘈杂,楼房越来越高,阳光穿过楼层投射在身上的时候,总少了一份温暖。厚厚的雾霾盘旋在城市上空,即便是后半夜,人群散去,街道入睡,恐怕也再难现南方小镇那“乌蓝的天”了吧?
小城的雄心勃勃还有很多印记,比如城北那个空洞庞大的火车站。据我所知,经过此地南下北上的列车,不超过我家乡的一座小县城。但是,我在北京西、郑州、武昌,也不曾见过那么巨型的车站广场。候车厅建在数十米的台阶之上,被28根粗壮的罗马柱高高擎起,这大概是城市规划者的远见卓识吧。那么宏伟的车站,分明是为不久的将来纵贯南北的动车、高铁准备的。发展的脚步一旦迈开,超过像苏州、无锡、镇江那样任何一个南方的城市,是飘扬在城市上空的淮安梦。即便超不过,哪怕只是和南方平分秋色,借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这简直是一定的”。
在解放路的一个早餐店,人们戴着胸卡在门前排队,有人不停地拿着手机刷屏。安稳地坐下来品一品水晶包和辣汤的味道,于他们已是奢望。他们满脑子想着巴黎、纳木错、大溪地,想着如何把第三套房顺利过户到自己名下。如此,终会有一天,当他们鼓胀起腰包南下的时候,说起自己的家乡,再也不会羞怯地张不开口,再也不用听轻蔑的吴语吐出来那一句“刚剥拧(江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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