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历史著作史》

J.W.汤普森的《历史著作史》追溯了从上古时期到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期的历史学家和历史著作，有评价也有介绍，是本非常有意思的书。我一直想着理查三世的事，专门看了都铎王朝那一章，结果发现都铎时代的主要史家有三位（维吉尔，摩尔和卡文迪什。最好的一位反而是最不出名的玻利多尔－维吉尔）并不像书中所强调的只有摩尔；而且汤普森在提到都铎王朝史学时就已经强调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史著大多不是因为其真实性，而是因为文笔。在讲到摩尔时，汤普森既指出了摩尔所写的理查三世“具有兰开斯特偏见”，又指出摩尔的信息来源是莫顿。他甚至还指出使理查三世最终黑化的莎士比亚受到了摩尔的影响。基本上，约瑟芬铁伊书中的全部要点，汤普森用四行字都说清楚了。《时间的女儿》大可不必再担心汤尼潘帝，因为历史的黑幕和小人的偏袒终究熬不过时间的大锤和史家的慧眼。

另外，我惊异于这本书的可读性。汤普森经常引用他所说的史家，又对史家和史著有着亲切而公正的了解，使得这本书就像漫游史著的旅行指南一样，非常好读。事实上，我本想看着这本书然后午休，结果却一口气读完了一整章。作为史家，他的文笔却如文学家般流畅优美，然而在写作方式和篇幅控制上，他的精准和公正又是文学家所欠缺的。

这本书还有一个优点。作者不仅论述各时代的史著，更反复说明一些文学名著的历史根源，以及古史出处，使得它成为一本非常好的古典素养培育书。比如前文说过莎翁《理查三世》这个剧本的历史参考书主要是摩尔那本失实的历史；在谈到约翰海沃德时作者还指出他简洁的风格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影响，并点出莎翁的“世事有潮有汐，趁潮而进，佳运可期”实际来自海沃德的“趁水流最急时，顺流而下...时运无常，有顺有逆，有往有返，犹如海洋”。这些零零碎碎的吐槽使人明白莎士比亚为什么是文学家而不是史学家，可能不是一个会仔细鉴别材料的人，更可能没有什么版权意识或者引用的常识…...

被黑的也不只莎士比亚，还有弗兰西斯培根。作者很温和但一针见血地说“培根最严重的缺点是篡改自己的材料来源这个事实….虽然事实上他写的历史的性质极其主观，但他却以貌似精确史实的外表把他自己的意见和外加的材料塞了进去，以致后来的作家们毫无怀疑地接受了他的东西。….部士（史学史家）最后判定说培根‘应当从研究亨利七世的原始资料清单中删除’，这个意见是应当接受的。”－－ 所以果然最能黑人的还是史学家吧！！！

这本书有足足四大本，所含史料和对史家的论述评价都十分丰富，而且作者并没有试图以什么理论武装自己，而更多地是让各个时代的史家和史著自己出场展示。这种性质也许是由作者的学术派别决定的。汤普森属于美国新史学派。与新史学相对比的旧史学，是仅限于政治和战争的历史，是兰克的政治史与孔德的实证主义。新史学崛起于德国，提倡者是拉姆普雷希特，他一方面将历史的疆域拓展到政治与战争史以外，一方面试图以社会心理学的原理来理解社会的进化。在德国访学的美国史学家j.h.鲁滨孙将新史学引介到美国，利用詹姆斯和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作为指导思想，形成另一个完整的体系。这种史学不赞成以理论解释历史，而是主张“为历史而历史”，“用历史解释历史”。我个人倒是觉得，这样写出的历史包含了多个面向，避免了以论带史时的过度简化，反而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