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爷爷是镇小学的保安,这是我在那六年里不愿说出口的秘密。
我上小学那几年,镇上只这么一所小学。
每一天上学,所有小孩都能瞧见那个拖着脚在门前逡巡的影子。
“大宏,你看门口那老跛子,走路一高一低,一高一低。”
大壮嬉笑着,抬起脚在我面前抬起脚跟学了起来。
后来,他们给我爷爷起名叫“高低高”,因为他恰好姓高,走路又总是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矮一脚。
他们弓着身子向前飞跑,溜过我爷爷身旁时,便齐声大喊:“老跛子,高低高!”
我爷爷他,只是揣着手,静静地看这帮疯跑傻笑的男孩。
大壮推了推我:“大宏,你怎么不叫呢?”
我说我不想叫,他们便点着我的脑袋说我没种。
我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冲到我爷爷面前,梗着脖子喊了一声:“高低高!”
我爷爷仍然将手揣在绿色军大衣的袖子里,皱着眉头看我。
那浅黄浑浊的眼珠里,翻滚着不可言明的复杂情绪,印刻在我脑海里足有二十年。
02
我爷爷本名高召远。这样的名字,一听便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也正因是读书人家,才在那场运动里被人捉住,团团围起来,活活打断了腿。
腿没断之前,我爷爷是这所学校里的数学老师,讲了五年的课。
腿断后,他便有一段时间躺在家里,身上和心里都受了病,许久见不得人。
运动结束了,我爸爸终于恢复了身份,考学出来便进了机关工作,我二叔也去首都念大学。
我爷爷过去的同事王爷爷找到家里来,说镇里想请我爷爷回去学校继续工作。
我爷爷几番拒绝:“都多少年了,我年纪大了,真正教不得书了。”
镇上始终觉得对不住我爷爷,便派王爷爷四顾我家,爷爷这才肯答应回去,但不要教书,只做个闲职。
王爷爷抿着嘴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学校。”
03
我爷爷这般腿脚,做保安总是被人瞧不起的。
大饭店门前真正的保安,个个身强力壮,虎背熊腰,他一个瘦削的跛子老头,连自己尚且护不住,哪里谈得上保护学校里的孩子?
也有家长对校领导提意见,校领导便招来一个更健壮的年轻人小杨。
我爷爷哪里不懂学校这是让他养闲的意思,却仍然每天一早一晚,上学放学拖着腿在门口巡视。
但凡有那么一位家长穿得不甚体面、行迹鬼祟,他便要上去拦着人问个清楚,不问清楚是决意不肯放行的。
饭桌上,我爸爸总是劝他:“爸,你在那里能干啥啊,不行咱就回家养着。”
我爷爷撩了筷子,横眉道:“你知道个屁!”
我端着碗插嘴道:“爷爷,你乐意待着就待着,装不认识我行不?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爷爷是个瘸子。”
当天我饭还没吃完,便被我爸爸操起裤腰带一顿好揍。
打是被打了,倒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后的每一天,我爷爷都是天不亮就瞪着大杠自行车带我上学,然后在距离校门口一条街的地方与我分开。
我们前后脚进学校,仿佛一对真正不相干的陌生人。
04
我爷爷是在我高一那年退休的,退休的因由格外惨烈。
彼时我已考到市里中学读书,并不在场,当日的事情也是前前后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那日是个隆冬里的阴恻天气,放学时分,我爷爷穿着学校新发的保安服,照例在校门口巡视。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在校门口小心顾盼,见没人注意,便低头进了学校。
小杨看人没多少经验,我爷爷却是有经验的。
他大喊一声,追着那男人便进了校园。
男人终于心虚起来,径直跑进了二年级的走廊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你们这群狗杂种,杂种玩意儿!”
那男人高声骂着,一抬头,露出一脸狰狞的烫疤。
八九岁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样阵仗,纷纷咧着大嘴哭喊起来。便是那站在门前二十出头的女老师,也呆立当场,吓得不肯动弹。
男人彻底凶相毕露,径直捉住一名逃窜的孩子,一面嘴上大骂着“狗东西”,一面举起了明晃晃的刀子。
我爷爷拖着脚,小心从花坛后面绕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爷爷对着凶徒的后脑勺便是一拳。
这一拳彻底激怒了他,他丢下小孩子,甩着刀子向我爷爷冲过来,我爷爷拖着腿躲闪不及,正被他捅在腹部。
尖利的刀尖穿过崭新的保安服,刺进我爷爷身子里,鲜血汩汩而出。
那恶徒似乎也被这纷飞的血色吓慌了,竟有了一时的怔愣。
我爷爷咬牙忍痛,劈手夺过那把刀子,随手甩进了一旁的花坛里。
05
我在学校里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坐大巴赶到镇里的医院。
那时我爷爷刚刚从手术室里退出来,身上的麻药劲头还没过,只是闭着眼昏睡。
我看到我爷爷惨白着一张脸躺在那里,病号用的白被子下露出一小截枯黄的臂膀,年老发皱的皮肤裹在骨头上,像极了枯皱的树皮。
顷刻间,眼泪在眼眶里横冲直撞。
老保安勇救校童,彻底成为小小镇子里一桩大大的新闻。
意图刺伤无辜孩子来报复社会的失业男人,被判了整十年。被关押审问时,他坦白说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双亲,以及那名被他刺伤的老保安。
政府派人送来果篮慰问,学校送来鸡蛋探望,得救的小孩跟着一家人浩浩荡荡进了病房,在镇电视台的镜头前向我爷爷赠了一面锦旗。
恶徒那一刀刺得并不深,再加上我爷爷身体底子好,吃完了水果和鸡蛋便健健康康出院了。
他回家歇了几周,竟然又想回学校复工,家里人全然不同意。
我二叔立刻从北京飞回来,连哄带骗将我爷爷接回去了。
从此,镇上的小学里,再也没有那一位跛子老保安早晚拖脚巡视的身影。
06
我爷爷是镇小学的保安,这没什么不好说的。
大一的寒假,我爷爷从北京回来过年,非要让我搀着回一趟小学。
此时的小学已经扩建,规模比从前大了几倍,名字也从镇小学变成了镇第一小学。
当年的小杨叔已成了老杨叔,如今是校保卫科的科长。
他站在门口的保安亭里,仍然虎背熊腰,只是一见了我爷爷,便情不自禁微微俯身含胸,十分恭敬。
我爷爷被他请进了明亮气派的保卫科办公室,抬头看到了办公室的最显眼处高挂着我爷爷的那面锦旗。
当年是我爷爷做主把旗赠给了学校,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老杨叔指着那面墙,笑道:“高老师,现在科里来一个小年轻我就给他们讲一遍您过去的故事。”
“有啥好说的。”我爷爷摆了摆手,满布皱纹的脸上突然浮出一分红润的羞赧。
我搀着爷爷,走过崭新的年级走廊。
孩子们做的手工海报正挂在班级墙上展览,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
在一张小报上,孩子用稚嫩的笔触画出了时下最流行的钢铁侠,又一笔一划写道:“超级英雄钢铁侠!”
孩子一波波踏进学校,骨节拔高,日益茁壮,心头渐渐装下了各自的超级英雄。关于校园的记忆也被一层层覆盖,渐渐融进了时间的墨色里。
幸好操场前那棵老榕树和保卫科墙上那面覆着灰尘的锦旗尚记得,这座校园曾被一名老英雄守卫过。
文/何横
首发于花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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