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夏之交,街头偶尔会有出售小鸡小鸭的小贩,他们售卖的那些可爱小东西,很招人喜欢。筐子里,那些黄澄澄、毛茸茸的小生命唧唧叫着挤在一起,唯恐拉在外面,甚至有强壮一些的,会挤上同伴们的身躯,期望更靠里一些。它们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在城市里的宿命,所以才这般的恐惧?
它们的恐惧其实有充足的理由。几乎百分百的,这些小生灵将成为一个个宝贝孩童的宠物。在钢筋水泥构建的整洁家居里,只可能容忍这些小生命在没有因长大制造更多粪便和异味之前存在,一是因为卫生的缘故,二是因为狭小的空间也实在没有养鸡鸭的地方,三则是因为都市人面对着一个如此多彩多姿的世界以至于对于任何一种有趣事物给予的专注都注定不会太长——于是,小鸡小鸭们的生命往往会因为人们或是有意地扼杀或是无意地疏忽将生命定格在来到世间的短之又短的某一个时间点——其长短几乎可以用大便和异味的多少来预测!小主人的感受则或悲伤、或抗争,当然也不排除一两个如大人一般也早已经将宠物抛之脑后的个案。无论什么样的感觉,都一样地无法改变这些小鸡小鸭们的宿命。倒是孩子心中往往就由此种下了残忍冷漠的种子!
从这点上来讲,现在的孩子其实未必有三十年前的我们幸福。
那时,我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差不多是四五月的天气,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放学回家,发现家中来了农村的客人。而院中心的石榴树下,大洗衣盆中,两个毛茸茸的黄色扁嘴小动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惊喜地扑到近前,以为那是两只小鸭。客人告诉我,这些叫声还是细小的啾啾声的小动物,其实是两只鹅。之前从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宠物的我,从此有了两个实实在在的宠物(虽说家里一直养着不少的鸡,但似乎仅仅将其当作下蛋吃肉的对象,没有当成宠物的感觉),这两个宠物一直陪伴我几乎有两年时光。
大概在小鹅长到有幼雏一倍多大、鹅龄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我突发奇想,要带着鹅去郊外吃草。鹅还太小,我就用一个篮子提着,好像上面还加了一个盖子。那时的郊外,与我们的住处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不费什么力气就走到了。很快到了郊外,把鹅放在路边的草地上,鹅们的畅快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扑拉着刚刚长出不多几根白色硬毛的小小的翅膀,直起身子,像要起飞一样摇摇摆摆跑到青草中间,又迅速俯冲,伸长脖子,嘴里已经在啄食嫩嫩的草叶,细听,还有咻咻的叫声,该是得意的赞美吧。我则在旁边因了鹅们的愉快而快乐无比,也因了快乐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和快乐的鹅们在自由的原野上呆了多久,一直到姥姥因为不放心迈着小脚一路寻来催着回家,才知道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知道,那时的孩子没有今天的金贵,我们拥有极大的自由,可以随便疯跑,只要到吃饭的时候回家就行了,而我第一次外出放鹅的时间显然已经超出了这个容许值,可见当时快乐的程度。
从此,放鹅,就成了我课余时间作业完成之后的另一个必修课。
很快,篮子已经容纳不下鹅们日渐硕大的身躯,它们身体上原来黄色的绒毛也早已完全被雪白的羽毛覆盖。再去郊外,鹅们就如学步孩童般随我蹒跚步行。不经意间,我又见识了这种家禽不同一般的聪慧和活泼。
较之小鸡,它们与人似乎更容易沟通和亲近。别管喂的再熟的小鸡,似乎都很害怕人们伸手抚摸和捕捉,总是在我们手一伸出,就或转身或腾飞瞬间逃离,让本想表示爱怜之意的主人懊丧和尴尬。鹅们却不然,对于熟人和陌生人的区分,清晰到可以和家犬媲美,陌生人(包括虽熟识但非自家人)来访,它们总是尽职尽责的伸长了脖子去啄拧来人的裤管,并不停发出高亢的报警声。鹅们的警卫作用的发挥其实还有一个犬类绝对无法比拟的优点,那就是不必担心因“防卫过当”造成的无法收拾的伤害。正因为鹅可以很好的区分人的亲疏,鹅们对于主人们的举动亲近到近乎默契,坐在篱前架下看书,鹅们就在身边勾首静卧,偶尔发出几声低声鸣叫,倒似刻意压低嗓子以免打扰了主人一般。伸手过去,会伸出脖颈摩搓呼应,看得出十分的惬意;或是伸出黄黄扁嘴欲啄又止,可爱如朴质孩童。
鹅们的与人的能够亲近,在随我郊游的过程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十岁的少年,伴着两个不十分巨大但刻意挺着白白的胸脯长长的脖颈高抬着金黄色鹅冠蹒跚着大大的蹼掌摇动着雪白而又窄小的尾巴的白鹅一起行进,该是一幅不错的充满意境的小图呢,只可惜没有留下一幅照片。它们并不绝对亦步亦趋的跟随,有时会被路边一小片被人忽略的杂草、一块被随手抛弃的瓜皮吸引,在那里啄食、嬉戏,等我发现,鹅们往往已经落后有四五十米的距离。不需要返回驱赶,如赶羊轰鸡一般;也不需大声呵斥,如对犬耳之辈,只需如唱歌一般呼喝一句,大概是发出一连串“哩哩”的音,鹅们就会迅疾抬起头,发现主人已经走远,立刻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如飞一般赶来,事实上有时确乎是离开了地面的。却并不直接就在我的身边停下,往往会如收不住脚一般,停在前面一二十米外的某块草地里,看看我,然后俯首啄食,看得出是要在行进途中多争取一些自由的时光。每次与鹅们郊外漫游的路程,总会有这么几次走走停停等待追赶的经历,似乎成了我和鹅们的一个固定游戏。这种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数年之后的北京之游,累坏了的我在历史博物馆疲惫的参观过程中,就不自觉地和大队人马玩起了同样的游戏——赶在队伍前找个地方坐下,等大队走过一段路程再快步走到前面一个可坐之处歇息;以至于三十年之后的现在,只要我稍一凝神,就可清晰的在脑海中调出鹅们扑腾着翅膀“飞”奔的场景。
经常去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水塘,就有了坐在塘边石头上看白鹅戏水的机会,也就有了回味“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意境的际遇。鹅们进入浅浅的水塘,总是很含蓄,长长的脖颈以大的幅度在空中水下压抬,偶尔引颈高歌一番,再用脖颈蘸水摩挲身体,是洗澡,是试水,抑或是泳前的适应准备?不得而知。反正总是在做完这些必备动作之后,两只白鹅才会优雅地为我表演水中妙剧。水很清澈,能看得到水面下鹅的脚掌只是偶尔地滑动一下,且每滑动一下,鹅的身躯就会滑行一段距离,而水面上的鹅的身体,却仍然是静静地,轨迹类似于几何概念上的平移。
好像鹅在水中并不太喜欢吃东西。似乎是害怕破坏了高雅的意境一般,有意的扔给它们的平时钟爱的嫩草菜叶,只是被礼节性的关照几下,就又在水中继续扮演很酷的绅士淑女一样的演剧去了。
剧终,水中徜徉过的鹅们,就会在我的附近的某一块阳光灿烂的石头上,独自或者相互梳理羽毛,然后将脖颈弯起,将脑袋藏进身侧厚厚的羽毛里小憩,忽而会猛地从翅下挣出头来,警觉地了望,好像是看到了我仍在那里看书,就安心地再次将头插进翅膀下甜睡。看得出,我是得到了它们充分信任的。
绿树,青水,鹅戏,蝉鸣,实在是惬意非常,今日看来直如天堂一般再不可得,却是我当时平平常常的生活。
夕阳西下,牧鹅回家,我会和乡间放羊小孩一样带回一些青草作鹅们的食粮。鹅是百分百的素食者,食物主要包括青草菜叶,麸皮剩饭。每天晚上,也会将菜叶抑或青草剁成寸段,用麸皮或是玉米粉绊了,盛在盆中饲喂它们。此时的鹅们已经没有了绅士和淑女的矜持和优雅,就如关上自家房门之后的真正的绅士和淑女一样,变得豪放和不拘起来。用铲形的嘴巴吞食食物,扬起头颅伸长了脖子努力将食物咽下去,看得到食物从脖子经过时鼓起的疙瘩在一点点滑落。也因为茹素,也使鹅们有了一个大大的缺点,就是不停的便溺,这多少让人有些心烦。
鹅记性很好。并没有刻意把它们圈起来,由着它们在整个生活区里游荡。它们有自己的社交圈,就是各家各户养的鸡鸭。生活区很大,数十排砖瓦平房,几百户人家。那时的人们很厚道,家禽们在外面自由闲逛觅食,有时会走出几乎一华里远,一直要到黄昏十分方才各自回家,并不曾经常听得有谁家的鸡鸭家禽丢失。我家的两只鹅,在这群鸡鸭里面很出众。
鹅们的幸福日子持续了两年半的时光。在这些幸福时光里,除了奉献快乐给人们之外,它们还捎带奉献了一百余只大得出奇的鹅蛋,一个大概有半斤左右呢。
鹅们的幸福时光结束于家家都圈起了或大或小的院子,家禽们也分别被圈在了自家的院落。是因为害怕丢失?还是有碍观瞻?反正就像得到号令一般,大家都不再把家禽放出去,鸡进了笼子,而鹅,就在院子里的角落里圈出的一块地方圈养。偶尔,我还会带着它们去郊外,却因为学习日渐紧张的缘故,出去的次数逐渐减少。
圈中的鹅们在狭小的地方有些盘旋不开,很多时候白色羽毛变成灰乌的颜色。粪便聚集,在炎炎的夏日分外的刺鼻。也大概是在狭小环境里倍感烦躁的缘故吧,它们变得特别爱叫,那铿锵的鸣叫渐渐惹得邻居和家人的不满,大人们就渐渐的有了放弃它们的想法。
万物有灵,信哉斯言。鹅们应该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厌倦了吧,也变得无精打采,少了许多先前的调皮和机灵。却仍然不停的亢亢的鸣叫。再往后,好像是那只雄性的鹅得了病,在仲秋时节被斩了头。那时,我还没起床,没能送一送我的朋友。其实,家里人是刻意选择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将鹅宰杀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会坚持保护我的鹅朋友。当鹅肉的味道在空中飘荡的时候,我躲开了,我来到宰杀鹅的现场,不多的鲜血,淋漓了数十米,我知道,那是被剁去了头颅的雄鹅,最后坚持走出的轨迹。
而失去了伴侣的雌鹅,也在不到半年之后,追随自己的伙伴,死去了。
此时的我,正好到了摘掉红领巾的日子。两只硕大的鹅,居然成了我的少年时代结束的其中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居然在四十多年之后依然那么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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