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毕竟是立秋,中午吃饭归来,虽然太阳还是锃亮,但笼盖四方的热闷却是没有了。一阵东北风,吹着花池里那一蓬抓地龙,往一起卷曲,顿时感到衰飒了。秋天立在门前,时令的精准有力,绝对可嘲笑任何人力,哪怕是一场大战。
六点半,已凉爽。我想起我的孩子们去年立秋那天归来,走到西大路边,那日风起风大,好像一下子吹没了浊气和捂罩,他们高兴得满地撒欢,如小狗小猫小羊小牛一样跳着撒野,转着圈疯跑,展示着自己迎秋的方式。今天也出门吧,原野在唤我。
去三十里以外,太近容易近视。本性之下,爱上高处,只有俯视里的雄浑,才能消化感慨里的一切。那就出姚家岭、上小树坡吧。摩托车托我到达,暮色正在悄悄围合。
扫视南北,竟不见人,荷锄归去者我没见,牛羊入栏我没见,几百米外人家平房后窗户射出的黄晕,提醒也报告着白天已到尽头。有逮蝎子的老人,头上戴着射灯,没有黑定他们已经上事了。
很快静下来了。我想东西走走,忽然觉得东南边好像有晃动的黑影。停住探问,果然有人。我说老兄天黑了你还不下工,他说啥时候回去都一样,反正地里也不冷不热,他也不饿不累。说着话,他把锄头撂到肩上,顺着那草木攀附的曲径,朝我走来了。
他几乎是爬在我的脸上辨认我,看了好久,说我一定是北乡人,方圆这些村子的人他都认识的。他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人在这大岭上转悠,我说晚上凉快安静,想出来转转。他说着,放下锄头,脱掉一只鞋,坐在上面。我也顺势抓起一块小石板,和他并排坐下了。
当然我们互报了村名和姓氏,说我们其实不远,两个村庄好多家都有亲戚。我的邻居是他们村陈姓的姨家,而我们村的王家几十年前的媳妇,就是他们村那个文静识礼的姑娘。
都不急,都觉着归去和留下没什么两样,都觉得黑暗里流逝的时间无所谓。谈话竟如摄影,先是全方位大镜头,接着是特写补拍,最后是对准写真。慢慢地,他对我毫不设防,打开他经历的拉杆箱,让我看那先前物事,那些华年和心绪。
三十年前,他在南方打工,认识了四川的女孩。那女孩娇小玲珑,脸上好像一拧就能流下水来,如她家屋后雨中的青青竹。她家在最深最大的山里,走路好几天才能看见汽车,才有大路。他对她很好,他把她带回来了。她来,在屋子里摸摸这,摸摸那,摸摸两大圈足有几千斤的小麦,摸摸簇新的棉花打成的新被,摸摸他专门在城里给她买的成袋的新衣,不走了。她说,不打工了,打工是为了有吃有喝,现在有吃有喝还打工干啥?她要跟着他,给他生娃,与他一起孝顺老人。她不怕出力,他干啥她也能干啥,甚至比他还耐苦。她说她从小转山,所有的东西都是肩扛手提,她才不怕出力呢!
她给他生了女儿,两年后又生了儿子。他说他不懂爱情,但她的火热体贴告诉他这就是。她真的要在这里扎根了。不但她在,她还写信回去,她四川老家那边也过来了几个闺女,和村子里的几个小伙结合了。她成了村里的大恩人,大家都对她仰脸高看了。
世事好像一下子就变了。清早起来打开门,昨夜的风气已经不适合今晨。人家盖了两层楼,他家还是小平房。姑娘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她,只要看中这个人,只要有吃有喝有穿有住,就不管不顾地跟了去。现在,她们还要攀比,还要其它。
孩子成了学生,陪伴和守护是必须。他说他还得出去,去打工,趁孩子小攒点钱,回来把房子盖了。她支持他,他去了。她在家操持,地里家里,不喊辛苦。但她几乎没有上过学,孩子们不服管教,她抹泪,孩子们委屈。
她向他诉苦,他回来。他俩把孩子看得最重,他俩换了位,他留在家里了。她紧紧地拥抱了他,走了。他高中毕业,性子坚定严肃,没多久,孩子们学习都起来了,是学校的最好。她打电话回来,听说后喜极而泣。但,孩子们似乎与她陌生,不太想接她的电话了。
春节,她回来。躺在床上,几乎一会儿也离不开手机了。他几次提醒,她答应着,就是放不下。她接电话,一接就是一个多小时,跑得远远地捂着嘴说话。孩子们在厅里写作业,写完后背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她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见。开春,她走了,再没回来。这边的电话她再也不接,据说是跟了安徽的人……
他捶捶酸了的腿:“女人嘛,就那回事儿!你说当初没有感情吧,明显不是。你说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吧,她硬是脖子一梗就走了。”我拍拍他的肩:“老兄,这样的事儿现在多了,你不必太挂心上。”
他笑了笑。
他咬着牙,供孩子,伺候老人。他喂了两头牛。俩孩子顺利地考上大学了,只是父亲因为脑梗,须臾不离的照顾只有他了。孩子们很懂事,假期归来,田里也有他们最年轻的影子,在这附近的山里很是少见,大学教室和头顶烈阳的落差在他们心里很平常了。孩子们帮着照顾爷爷,他们搀他到秋日的大路边走,老爷子笑容对青山,人们说他这样的年龄恢复还真是不错。孩子们拉着架子车去割草,回来铡草,他们说能感到父亲年轻时的滋味了。
她不给他打电话,和孩子们偶尔联系。孩子们大多默默,他们又能对自己的母亲说什么?他没有骂过她,想人家当初奋不顾身过来也不容易。他想就这样过下去吧,有两个孩子他不相信自己老了没人管。不顾老人的孩子多的是,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不管他。他希望她在那边过得好,她有归宿自己和孩子们都省得操心。
“老兄,你心善,你是好人,将来一定能享福。”我插话。他说:“善良是做人的底线,世间有什么事想不开呢?”我俩对视了一下,但谁也看不见对方清晰的样子了。
“她回来了。”他猛然说。
她去那边了十五年,没有生孩子。那个人的孩子比她亲生的孩子还大,已经结婚,小夫妻给她脸色看,她很难受。幸亏他对她不错,处处护着他。但不幸,他得了癌症,她伺候他了两年,他最后松开了她的手……
她回来了。两个孩子已经参加工作,在异地的城市有了两个小家。她在半夜轻轻敲了他的门,他打开门,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手一指,示意她进屋。他俩坐下,相对无言。
老兄起身,要回去的样子。他说没想到和我说了这么多。他说他们现在几乎没有言语,只是吃饭干活而已。孩子们很远,就像是一门亲戚,他甚至感到孩子已经不是自己的孩子了,他们只是社会的公民。他说二十多岁和她相识,现在在灯下看她,竟有不认识的感觉,连眼泪也没有了。
我们立着,忽然见南面有人过来,他说是她来喊他回家了。她走到我们当面,我隐约里看见她并不苍老。我喊了一声“嫂子”,她答应了。他问我明天还来不,他还来锄地,他还想和我拍话。我说不确定。世间有什么事敢百分之百确定呢?他们彼此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回去了。
苍茫里只留下我了,他的故事在我脑海翻涌。夜色下所有的村子都归于沉静,狗叫是告诉你会更加沉静。北山南岭,一洼洼人家,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都在活着,除非他们变成村头地堰上的一个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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