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总能隐约听到叫卖声从长长的巷子一头传过来,让我忘记此刻身在嘈杂的城市,恍如梦中。
那声音咂着古汉音,弥荡村子,特别好听。
印象最深的是每当下午,“换麦生糖——”的叫卖声会准时传来,引得小孩子蜂拥而至。
到了夏天,另一种叫卖声“鲜——薄壳”开始响彻大街小巷。
叫卖的生意人必定是个男子,中气十足,“鲜”字必定被拉得很长,“壳”字又必定戛然停顿,抑扬顿挫像古老的诗歌流进柴米油盐的日子。
现在想来多么令人怀念,可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叫卖声了。
“鲜——薄壳”,听到这种声音口水就要流出来,那真是能够触动灵魂的味道,与舌尖相遇的刹那,久久萦绕,慢慢地终于升华为对美食的自觉追求,尝过一次便无法忘怀。
成就薄壳致味的奥秘在于其本身肉嫩味鲜外,还源于薄壳的不二搭配,被称作“国王的香药草”的植物——九层塔。
薄壳学名寻氏肌蛤,为广东潮汕地区和福建东南部特有海产品,在当地人看来,一盘炒制的薄壳里没有九层塔,犹如人失去了灵魂,怎么吃都不会对味。
提到九层塔,很容易联想到其层层叠叠的外观,潮汕亦称金不换,西餐中则名罗勒。
罗勒有着繁多的品种,细究起来,九层塔是其品种之一,但不能将罗勒等同于九层塔。因此台湾作家刘克襄说:“九层塔即一般俗称的罗勒,或可称罗勒之一种。”
九层塔在潮汕地区的乡下随处可见,原产印度、西亚,印度人视其为天神的恩典;有着香草之王的贵气,却一点不难养,扦插即可成活。
我长于斯,对九层塔再熟悉不过,它常以盆栽的形式生长在住户家门口,开着白色的花,风起了,附和地摇上一摇。
它身怀异香,却不似九里香、黄皮花那样外露,香飘十里,平常你是闻不着的,只有凑近去才能察觉到它那种让人舒服的香味。
经过别人家门口,倘或种了九层塔,我总不免要摘下一片叶子,贴在鼻子上用力地闻。
作为全国最大的薄壳产地,潮汕盛行吃薄壳,腌制、煮汤、盐焖,有各种吃法,但最有特色的还是九层塔炒薄壳。
美食家蔡澜先生对炒薄壳曾有描述:“买了薄壳,妈妈到杂货店去,要了一些酸菜汁,店里的人从酸菜缸中掏出一包送之,又买了金不换(九层塔或罗勒),和大蒜泥及辣椒丝一块炒,才入味。”
薄壳讲究快炒,带壳旺火翻炒几下,加姜、葱、辣椒等,并倒入适量鱼露,至壳微开裂放九层塔,出香起锅。
动作必须迅速,同时不能用盐,否则口感要打折扣。当然,如果去掉了壳,吃起来也没那么过瘾的。
和蔡澜先生不同的是,我们用不着买九层塔,每当“鲜——薄壳”浑厚的男中音传来的时候,我妈会叫我去折九层塔,家里没种,就瞄准哪户人家不在,顺手采摘。我总贪多,连枝带叶折一大把,才甘心奔跑回来。
体会了九层塔调味、去腥、添香的好处,炒螺丝这样的事情也习惯放上九层塔。其貌不扬的植物,似有百搭的神奇,钻进寻常人家的生活里,直教人离不开。
大概越珍贵的东西,看起来越平淡无奇吧。
就好比那记忆里的叫卖声,年少时听来稀疏平常,如果此时听到,保不住要心里咯噔一下,落下眼泪的。
就好比这九层塔炒薄壳的滋味,当许久不曾尝到,便害起馋病,心心念念。
“鲜——薄壳”,一辆电动自行车从我耳边呼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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