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咚咚声。车厢里三个人神色各异。
“我们得去找瑞安。”戴拉提议。岩颜递给她一把枪,说:“不要忘记我们的目标。”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多萝西在一旁不忘记冷嘲热讽。
咚咚声依旧,不知是何物发出。
到底是谁开启了白日梦,可能性有多种。知晓黑暗是虫潮幻象时,岩颜就想到了苏立:他们之中对热衷操纵幻境的人,一位优秀的编织者。苏立是尼伯特的属下,喜欢潜伏在暗处,渲染环境,干扰对手,再饶有兴趣地观看对手判断失误,失败乃至致命的模样。他掩饰自己的身影,但不掩饰自己的癖好。
戴拉和岩颜的耳麦同样寂静无声。
多萝西说:“不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吗?”她眨眨眼,看看门,似乎在说敲门的是来送外卖的机器人。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野范围。”岩颜说。
“你可以让这位可爱的医生去。”多萝西努努嘴指着戴拉。
戴拉才把枪拿好,好像第一次被予以重任,拍拍胸口说:“我可以去。”
“不。”
“但是,我担心瑞安。他一个人对付编织者,苏立……”
“不一定是苏立。”
“为什么你不亲自去确认呢?”多萝西插嘴。
“你闭嘴。”
多萝西哼了一声。
咚咚声渐响,黑暗式微。室内恢复了之前的亮度,地板上冒出大大小小的水泡,水泡炸裂涌出更多水,水面没过三人的脚踝、膝盖、大腿。多萝西的理智知道这是虚像,但眼睛依然相信这是真的水,水上升到脖子,她差点屏住呼吸。门外咚咚声变成了四声,一声压过一声,水漫过头顶。多萝西大口呼吸,确定自己只是在幻觉的海水中。门好像承受不住水压,破裂。鱼群破门而入,鲨鱼追逐在后,锋利的牙齿每一颗都如利刃,穿过三人,像是幽灵与亡魂经过。这些早已灭亡的地表生物,它们只存在于数据中和逝去的时光里。多萝西第一次见到塔外人编制的白日梦,现实中渲染的梦境比不上直接进入矩阵,但有别样的感觉,若即若离,幻境变动,像身处在一首透明的潜艇中,继续变幻,观看者自身好像成了其中一部分。水与光舞动,跳跃,阳光似在头顶。一条蓝黄相间的鱼穿过黑衣的岩颜,游过来,眼周一圈亮黄,嘴到头前分布着蓝黑的斑驳,这条鱼看着多萝西,多萝西觉得它眨眼了。更多色彩斑斓的鱼出现,形状奇特,眼花缭乱,多萝西叫不出名字,她没好好读过灭绝动物手册。这群幻象中的鱼群即使某些品种曾存在过,但它们已随着地表崩溃的生态环境消失,灭绝的鱼与编织者捏造的鱼都在多萝西眼前游荡,当真实存在的痕迹只能与虚假的真实一同出现时,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怎么确定编织者的物种就不是真实的呢?她看得入神,蓝色的眼珠被幻象渲染得更蓝。
戴拉尖叫一声。一只肉粉色章鱼正扑在她身上,本应是幻觉的动物结结实实趴在她胸前,戴拉想拉下她,一道蓝光射中章鱼,章鱼掉落在地板上,八条腕一边抽搐一边继续爬向戴拉。第二道光射穿它的复眼,它停止前行,但还有一条腕在动,腕上吸盘从前到后面以此抽搐,但它动作僵硬,失去了软体动物的灵活性,仿若在跳机械舞。多萝西看到那层肉粉色扭曲,像是画面质量变差出现了噪点,破损的图像下若影若现银灰色的物质是金属的身体。
“这是真的。”多萝西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团“软体动物”,伪装上出现了许多网格,接着网格开始断裂,肉粉色的衣服随之消散,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的球形躺在地上,球下八条金属腿像骨折了一样倒下。
“挖掘机器人。”岩颜举着枪,泰然自若,“头下会伸出钻头,腕全速转动起来削铁如泥。”
“还好我穿了防护服,全套。”戴拉松了口气,她的白大褂破了,衬衣上有一个洞,下面是件黑色的衣服。
“注意周围。”岩颜提醒。
“是苏立,”戴拉握紧枪,刚刚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她忘记了自己有武器,“他喜欢用这招,给真的威胁穿上安全的假皮。”
“你们能给我解开绳子吗?或者给我穿套防护服什么的,我的皮剥肉脆,被削一下马上就会死的,那样你们的芯片也要失效了。”她提出建议,没人理她。这时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更多的肉色章鱼从门口,从地板,从天花板,从窗户出现,它们爬来爬去,混在一起,像是在开着盛大的party。多萝西无法分辨真假。如果全真或全假,那真假完全可以对调。谎言中夹杂部分真相远比全然的真相更能让人信服,现实中的梦境包裹真实更让人难以分辨。肉眼分辨不出精心包装过的威胁,原本无害的物品可能是致命的武器。多萝西不由得赞叹这一招。但眼下威胁到了自身安全,她只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你们要是给我松绑,我还能帮你们干掉几只章鱼,没准还能做一次地表人类,抓几只回去烤着吃补补身体。”多萝西继续说,不顾口干舌燥。有几只章鱼似乎听懂她的话,复眼齐刷刷看着她,好像对烧烤的想法提出异议。一只章鱼跃向多萝西,立刻在空中被岩颜击落。第二只、第三只从左侧向多萝西跃去,窗户上的两只瞄着多萝西的后脑勺,天花板上一只虎视眈眈所有的人。六只同时扑向椅子上的人,岩颜开枪命中天花板、左侧墙壁和窗户上各一只,蓝光全射穿复眼,五只挖掘机器人掉在地上。而多萝西正前方的章鱼穿透她的脸,那只是幻境,后方的另一只调转方向游出了窗外,同样也是只是影像。戴拉补枪,地上抽动的机器人们彻底死机。多萝西额头上渗出了汗。岩颜漠然地看着她,临危不惧,自信不疑。如果刚才岩颜分辨失误,多萝西身上可能就会多一个血窟窿。
多萝西拒绝道谢,保护她,这是绑架犯们应该做的,要不是被绑架,她压根就不会遇到这些“章鱼”,淌这滩混水!岩颜身手矫捷,枪法一流。多萝西越发感到在她背后不会是什么简单的组织。袭击八成是针对这些绑架犯来的。她继续挣脱绳子,反剪在椅背后的双手能够上下挪动一点点儿了,一点皮肉之痛可以忍耐,习惯之后就会渐渐遗忘。
“怎么分辨哪些是挖掘机器人?”戴拉问岩颜。
“幻象可以从任何地方出现。”岩颜说,“但是实体需要经过大门,记住大门进来那几只的行动轨迹。”话音刚落,剩下的八条腕的“章鱼”们又攻了过来,岩颜左右手同时开枪一边对戴拉喊着方位,她的脑中有一张从门口进来的“章鱼”们的运动轨迹图,包括刚从门口爬进来的。戴拉努力瞄准着三点钟,十二点钟,一点钟方向,命中率接近百分之五十。被她们击中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机器人,余下的百分之二十喷出假墨汁扰乱视线,而环境又变暗,岩颜用腕带的光拨开黑暗。透过一团散开的墨汁,多萝西看到岩颜飞快地行动,她弯腰,分开双手左手开火;转身,交叉双手前后射击;跨步,枪口瞄准上方和下面,每一枪都命中目标,枪口迸发的光线交织成一张网,浅蓝的直线和斜线在“海水”中切割出切的纹路,把危险隔离在了网外。多萝西安坐“网”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或者海草之类的,她的视线跟随着岩颜的动作,她忘记了挣脱绳子,对方拼命保护重要的东西姿态触动了多萝西心底某些东西。多萝西闭上眼,她不能让自己染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继续抽动手腕,让疼痛分散注意力。
不多时,周围安静了。多萝西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地面上不知不觉堆积了一层蜕皮的金属“章鱼”,“海水”空了。多姿多彩的“海底世界”消失,她们好像沉到了极深的地方。戴拉重重喘了口气,继续联络瑞安,然后失望地摇头。
“谁在追杀你们。”多萝西问。戴拉望向岩颜。
“是塔上的那些家伙吧。”多萝西自问自答,“一旦你们被抓,我也会被你们拖累。”
“喔?我倒觉得你很适合普塔,物以类聚,江湖郎中和政治家——骗子的老巢。”岩颜说。
“你才是骗子。”
“留着这话根普塔的人去说吧。”
“你充满偏见。我提供的服务是否有效,你完全可以问问那些做过治疗的人,再去对比一下某些直接到修心室里去寻求帮助的人。不要想当然的以为,你所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实,这点道理你应该明白。或者你亲自试试——让你痛不欲生的回忆,让你无法释怀的悲痛是不是真的从你大脑里离去,我猜测——像你这样冷静执着的人……”
“省下你的口舌。”岩颜手上的枪能量条少了两格。她用枪口把眼睛旁的几根头发撩开。必须到天井去调换芯片,她想着。
悉悉索索,低沉的爬行声,还有金属滑过墙面的声音。墙壁上凸出一列尖锐的椎体,像倒立的牙齿,“牙齿”咬掉了墙面,撕碎扔在地面,几片碎渣朝车厢飞去,岩颜射落了它们,咯哒一声,她踩在鞋尖前的碎片上,又踩两脚,碎片碎成了粉末。海底的幻境停滞。她警惕得目视前方,一只半人高的巨型马陆正挥动着两排近十米长炭黑色的金属腿,长到绝对不可能在过去的现实中存在长度,上半身到头之间的腹部,几十只条腿捆着昏迷的瑞安。虫背上是黑白相间的条纹,头顶白色的条纹区坐着一个黑衣男人。
“苏立。”岩颜说。
“我就知道,那些章鱼小丸子奈何不了你。所以我带了很多。”苏立拍了拍身下的马陆。地表时期最大的马陆也不到40厘米,这只人造的千足虫由许多只挖掘机器人组成,马陆抬起的头部下能看到那些球体和腕,是黑色的,只有墨黑色的挖掘机器人比躺在地上的肉粉色性能强大,它们没有复眼,但能组合。戴拉连续叫着瑞安,对方没有反应。
“他昏厥了。”苏立快速扫视对面三个女人,后将目光锁定在同样黑衣的岩颜身上,说:“任务终止,同僚们。”
“我没有接到通知。”
“尼伯特死了。亲爱的女士,你不就此收手,下一个就轮到你。如你所见,我并不是真的想杀瑞安,也不是真的想杀掉你们,毕竟我们曾有共同的——嗯,姑且算是信仰吧。如果你们和我一起去塔上,接受他们的审判,你们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像你一样?”
“如果你在我所处的状况,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尼伯特在做芯片手术时中了埋伏,他的调换者是塔上的人,手术时他被使者杀了,我们被一群使者围攻,只有我活下来了。你们三个的名单是欧甘给的,你们就没有怀疑过欧甘的名单又是从哪里来的?岩颜,至于你的调换者……”苏立眯了眯眼,仿佛窥见到了什么,“你没发现这个女人什么不对么?”
“她的脖子上没有芯片……”戴拉脱口而出,然后立即捂住嘴。
虫背上的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抓住了有趣的问题,说:“几乎所有的人芯片都在后颈,出生之后被植入到很深的位置,移除更换都需要手术,芯片失去主人的生理信息一段时间后会自行注销。调换芯片位置是一件很麻烦,而且没有什么好处的事情啊。如果ID是假的,这位女士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岩颜若有所思,问:“那你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出卖你们。”细眼的男人不假思索,“可是我有些困扰,刚才我那么想杀掉瑞安,他也努力想杀掉我,等他的命在握在我手里时,我却并不那么想杀掉他。可能,我其实不想再看到曾经的同伴惨死的模样,所以我衷心希望你们能自首。”
“先生,”沉默多时的多萝西突然插话,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带她们自首。”
苏立抬了抬眼皮,说:“那样你也不能安然无恙的离开。”
“不,你误会了。如果我能保留我的身份芯片ID和我的工作,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多萝西抿了抿发干的嘴,情急之下的话语连多萝西自己都感到惊讶。岩颜转身怒视着她,目光如炬。多萝西笑起来,这个绑架犯有什么好愤怒的?谁不想达成自己的目的,该愤怒的人是她才对,多萝西加倍瞪回去。这些人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去地表?简直可笑,一片荒芜的地表能有拯救世界的开关?人类遗弃了被他们破坏的地表,也被自己破坏的环境遗弃,是来自过去的愚蠢的象征,无法抹去的证据,无法治疗的溃烂伤口。无论岩颜想到哪里找寻什么,她们之间不会有重合的目标。
“决心可嘉,”苏立拍拍虫背,马陆听话地转头,张开嘴,身形在蛇和虫之间游走,苏立控制的幻境未完全消失,巨虫的喉咙闪现一点蓝光,蓄势待发。
“扔掉武器好吗?”苏立像在哀求,表情却完全相反。岩颜举起两把枪。多萝西傻了眼。一旦他们打起来,她丧命的几率更大。对面那只大虫子射出一道光就能将他们轰成渣。“住手!”她叫嚷,性命攸关,无所顾忌,手腕终于从绳子里抽离,掉了一层皮。她抄起一把手术刀切断腿上的绳子。
“我的箱子里有去希尔伯特的’通行证’,你会感兴趣的!”她抬头对苏立说。
“箱子?”
“对,但是岩颜偷走了它。立面有希尔伯特的人要的东西,给那些不接地气的家伙们一点生活乐趣。”
“哦?是什么?”
“痛苦——致命的痛苦,诱人的痛苦。”
“你是剔除者。”
“我是第一个剔除者。”多萝西紧握刀柄,小刀在她手中的杀伤力,也就只能自我了断了。当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造出黑冠的晚上,她抱着她的造物,抱了很久才戴在了自己头上。她不记得是否尝试过消除自己的痛苦,记忆是残缺的,永远也无法完整。
为了活下去,过去必须保留。
人们需要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才能了解要去何方。痛苦必须剔除,那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剔除者,是必须的存在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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