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幼凤带着女儿突如其来地到访，在苏家厨房里随意忙碌一番，煮了一锅色香味俱佳的西红柿鸡蛋面。她无意中，几乎粉碎了李瑞晶在女儿心目中的完美形象。这是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
李瑞晶也越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作为家庭女主人的严重不足。但是，在苏醒明显偏心的劝慰、安抚下，李瑞晶很轻易地就放弃自己刚刚冒头的、想改变自己的想法。她又照常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去想努力学习做家务活的事情了。
苏醒和李瑞晶都没有想到，人生有些事情是绕不过去的。李瑞晶从小到大不进厨房，不需要做家务活儿，进入老年之后，她却不得不一切从头开始，艰难地学习做家务活儿。这是后话。
时光荏苒，寒意料峭，国人最重视的、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
每家每户领取的票证多了一些供应票据。C市的粮油供应证里附带了只有春节前后才能使用的、限时、限量的年货供应票票。其中有干货，如木耳、粉丝、金针（黄花菜）、海米、香菇等。腐竹之类的豆制品，需要凭豆票购买。花生、瓜子凭票供应，糖果倒是不需要消耗糖票，但是，品种和数量非常有限，而且是限量供应的。
春节前，商店里会供应C市人过年喜欢备下的花生糖、芝麻糖、冻米糖、冬瓜糖、糖莲子、糖藕片、糖金桔等糖果。每户凭证可以选购一些作为年货。
无论在什么时候，过年，对于国人来说，都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除非特殊情况下，家家户户都会为过年做准备。苏家也不例外。
苏醒所在单位有着少许特殊供应渠道，而苏醒本人又有着特殊的能量，苏家过年的准备还是挺充足的。
因为苏醒这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吃不惯面食，吃饺子会吃不饱，苏家过年基本上都不包饺子。李瑞晶这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对此毫无怨言，从善如流。
李瑞晶在这一点上，彻底体现了中国传统女性“以夫为天”的观念。即使是参加革命多年，接受了新式的高等教育，她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的旧式中国女性。
苏醒吃不惯饺子，却热衷于一种类似饺子的有馅儿食品—酿豆腐。在苏家孩子们年幼的时候，苏醒每年都让回C市探亲的廖靖云来自己家里，做上一锅酿豆腐，当成过年的主菜。
苏隽苏蕙慢慢长大了，而且学会做饭之后，苏醒让廖靖云教会兄妹俩酿豆腐的做法，然后每年由兄妹俩操作，准备年夜饭的主菜。
少年苏隽苏蕙成了苏家准备过年的主力军。因为放寒假，兄妹俩没有借口不在家里干活，只能老老实实地一件一件做事情。
因为苏醒的关系，他们机关食堂会专门为苏家做一板豆腐，而不需要付出额外的豆票。他们单位还会私下分配少量的猪肉和其它干货。这样一来，苏醒的酿豆腐的分量和质量都相当不错了。
苏醒虽然出身贫寒的农村家庭，但是他自幼离家求学，参加了地下党，见识过不少世面，对生活其实是颇有要求的。
苏醒要求酿豆腐的馅儿里除了猪肉，姜末之外，还要剁进去香菇、海米。酿豆腐嵌肉的一面要用油煎透，然后配上大蒜苗，用砂锅、炭火炖煮。“千滚豆腐万滚鱼”，这是苏醒再三对苏隽苏蕙兄妹俩耳提面命的烹饪指南，也让苏氏兄妹记了一辈子。
C市的冬天寒冷阴湿，虽然不至于滴水成冰，也是冷得让人不愿意随意伸出双手来。水淋淋的白豆腐，拿在手里，无异于拿着一块液体的冰。在预制酿豆腐的过程中，苏蕙双手十指被冻得又红又肿，足足大了一圈，像十根长短不一的胡萝卜。
一块白豆腐对半切开，分别塞满预制好的馅料，这是苏蕙的活儿。把酿好的豆腐用油煎得外酥里嫩，还不能让肉馅掉出来，这是苏隽的活儿。
屋外寒风凛冽，或风雨交加，或雪花飞舞，屋内全凭着木炭火盆取暖。在厨房里忙碌的兄妹俩可以借着炉火取暖。因为制作酿豆腐颇费功夫，兄妹俩在厨房里的时间较长，忍不住要一起抱怨父亲的特殊癖好，同时羡慕嫉妒弟弟苏睿不需要辛苦劳作。
除了制作酿豆腐，苏隽苏蕙还要去借用食堂的大铁锅，自己动手用砂炒花生。当铁铲在铁锅里翻动花生时，发出来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声，让苏蕙极不适应。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这辈子可能不适合当工人，成不了领导阶级的一分子。这个念头让苏蕙莫名地失落了好一阵子。
冬去春来，桃花吐蕊，柳枝发芽。人们的生活似乎慢慢回到了平静的状态，那些疾风暴雨似的运动仿佛渐渐远去。善良的人们希望能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苏家的孩子慢慢长大了。苏隽已经进入高中，成为一名高中生了。苏蕙也面临着初中毕业，准备在秋季进入高中学习。
人们不知道京城里高层的变化，却感觉生活逐渐平稳，有一些秩序在潜移默化地悄然恢复。其中比较受人们关注的一点是，学校里可以公开抓学习，学习成绩优秀不再是缺点了。这一切都源于工农兵大学生获得推荐的同时，还需要进行最基本的文化知识考试。
临近初中毕业的苏蕙，学习成绩好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她每一门课程的每一场考试都是第一个交卷。老师收到她的考卷之后，都会当堂批改，然后直接贴在年级教室的走廊上，作为标准答案公示。
几场考试下来，苏蕙已经习惯了这种操作。青春期的女孩子经过苏醒和李瑞晶从小孜孜不倦地教诲，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知道了做人不能太骄傲自满，要谦虚谨慎。她从来不曾在学校、家里流露过得意的神情，反而矜持过度，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就在苏蕙认为，只要自己一直保持优秀的学习成绩，就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取得进入大学学习的机会时，一道惊雷劈下来，惊醒了苏蕙和无数希望凭借好成绩上大学的学子梦。
当时最权威的两报一刊突然大力宣传一个号称大学入学考试交白卷的农村青年，时称“白卷英雄”。这种带有明确政治目的的极力鼓吹和宣传，是一个风向标。这种宣传一下子把努力学习，希望通过优秀的学习成绩进入大学的莘莘学子们的希望打击得体无完肤。
当时不鼓励学生们上大学，初中毕业的学生就要分流。一部分去上职业技术学校，一部分去边远地区的新建中学，一部分直接进入社会，只有百分之六十的初中毕业生可以在原来的学校上高中。
苏蕙进入高中阶段的学习时，正是抓学习成绩的老师们灰头土脸的时候。教学质量好的老师们声音又低下去了，工宣队的工人师傅老师的嗓门又高了起来。
所幸的是，当初把所谓的连排编制恢复了传统的年级、班级编制的规定没有再变回去。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若干年之后说出自己是几年级几班的学生，而不是不伦不类的几连几排的学生。
高中生的数量骤减，每个班级的人数却没有减少。大多数老师们都还是兢兢业业地讲课，努力做好一个园丁的工作。他们真心实意地授业解惑，希望每个学生的每一节课都是有所收获的。
学校里来了一批年轻的新老师，他们都是和省图书馆的新员工一样，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毕业的大学生。他们风华正茂，激情四射，基础知识扎实，成为了各个教研组的主力教师。
当新老师们积极投入到教学工作中时，没有人预料到，一场风暴正在悄悄逼近，再一次颠覆了学校里的正常教学秩序。
随着呼啸凛冽的寒风到来的除了寒冷的天气，还有给学校里认真教书，努力学习的师生们兜头浇下刺骨寒心的冰水。
国家级的权威报刊突然竖立起一个“反潮流的革命小将”，她的光辉事迹是“破师道尊严”。她给报社写的一封信，引发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横扫资产阶级复辟势力”的声势浩大的新的运动高潮。
全国各地瞬间又陷入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学校里再次风声鹤唳，老师们再次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一场更加声势浩大，涉及面更广的运动自上而下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这一场被称为“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是在领袖的亲自授意下开展起来的，亿万人民全部卷入其中，无一幸免。
销声匿迹了几年的大字报，重新出现在中学的校园里。苏蕙所在班级的同学匿名写了一张批评班主任的大字报，贴在了学校的大门口，在学校里，尤其是在本班引发了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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