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砍柴借钱买钻记

简村的内容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别人的文章都是“震惊了！这对狗男女竟然在河边做这种事！”它的是“写给十一月的诗”，“云在天空是一种浪费”。别个村来的，都看不大明白。

一到了晚上的时候下了班，这些爱写文章的人就出来了，每每花好几个小时，写一篇文章，——这是二十多年的事，现在半个小时就能写一篇，——在简村站着，热热的投了专题；倘若再花一点时间，就去跟点赞和留言的人聊几句天；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专题群里，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文章发到群里，大家就会应景地奉承几句：“点个赞！”“这篇文章写得好！”于是酒酣耳热，颇有一些飘飘然了。

但很多写文的人，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也进不了专题群。只有穿长衫的，才能进专题群，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着聊。

我在简村当伙计，简叔说，写得太烂，就别写了，就在里边随便选选文章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文章被放到专题里，如果被拒绝，就会拉住你说个不停：“我这篇文章真真是极好的”，“你这个小编真是好没道理，不收我的文章”：在这严重监督下，我就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简叔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简书里，写一写我自己的文。虽然勤勤恳恳地没有断更，但总觉得确实写得不好，有些无聊。再加上天生一副凶脸孔，那些大V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李砍柴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砍柴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流浪”“忧伤”“月光”之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李，又是从山上的村子里过来的，于是几个有文化的人就从诗经里找到“坎坎伐檀兮”这半懂不懂的话，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李砍柴。

李砍柴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砍柴，你的阅读量66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个简书钻。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李砍柴，你一定又借钱买钻了！”李砍柴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借钱买钻！”李砍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买钻怎么了……简书钻！……做内容的，就不能买钻了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日更三年”，什么“我排名第一”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砍柴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懂运营；于是愈过愈穷，写的东西也不大好。但就是赖在简村不走，勤勤恳恳地日更，写一些垃圾文字出来，简村的人都看不上他。可惜他又不甘心，总是巴巴地求着简村的那些大V点赞。但大V们都不理他。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断更；虽然间或断更，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补上来，但阅读量从来都只有几十个。

李砍柴喝了几口文介的“三两酒”，涨红的脸色才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李砍柴，你当真买钻了么？买了一万钻了？”李砍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写那么多年，阅读量从来没过千？”李砍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类，越发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简叔是决不责备的。李砍柴自己知道不能和大V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买钻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买钻！……我便考你一考。你买的是年度会员，还是尊享会员？”我想，借钱买钻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砍柴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一定要买钻！……我教给你，记着！要买尊享会员，不要买年度会员。将来做大V的时候，会用得上。”我暗想我和大V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的大V从来不屑于买钻，人民币玩家有什么好骄傲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买钻么？”李砍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尊享会员，你要慢慢买，买十年。”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砍柴刚用指甲蘸了酒，想跟我说说买钻的好处，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刚进简村的新村民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李砍柴。他便给他们写的好的人点赞，一人一个。新村民们得了赞，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简书钻。

李砍柴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简书钻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今天不能再点赞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钻，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村民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李砍柴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感恩节前的两三天，简叔说，“李砍柴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成大V了！”大V说，“哦！”“他总仍旧是买钻。这一回，竟然借到了几万块，一下子就上头条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阅读量都过万了。”“后来呢？”“后来就火了。”“火了怎样呢？”“怎样？……火了也不能怎样，他把赞都给了穷小子们，不给我们，傻子。”大V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讨论他们的文章。“文介兄又精进了！”“黄昏，独语~真好~”

感恩节之后，东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已是深冬了；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李砍柴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双眼通红，一看就是熬夜太多。他穿着依旧很破，不像村民传说中的富贵样子，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

简叔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李砍柴么？你还欠我十九个钱呢！”李砍柴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将来简书钻变现时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砍柴。后来听说很多买钻的大V都置了宅子，纳了几房小妾，发一些“夏代有工的玉，后海有树的院子，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的句子，吸引城里那些思想开放的女子。

后来，简村日益阔气起来，外面的世界变了又变，酒店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区块链”、“脑力挖矿”成了时髦的新词。唯独李砍柴还是很落魄的模样，跟一群小伙伴在苦哈哈写文、点赞，说一些“君子固穷”、“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话，仿佛这辈子只会干这一件事了。

我想，这样的傻子，终究是不会死的，也不能死的吧？

（本文纯属戏作，请勿对号入座。）

再孔乙己的李砍柴，也需要你们的小心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