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啦!刘家着火啦!”
我坐在大院门槛上,听见隔壁那个高额头,薄嘴唇的老妇人尖着嗓子大喊大叫。
火烤的我有些热,我就把外衣给脱了,抱在怀里。
那老妇人的丈夫跑过来,一把将我拽起,推到地上,嘴里还在骂着脏话,紧接着冲进去打井水灭火。
人越来越多,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庄终于在这个时候有了点人气。
我坐在地上,盯着里面,而人们盯着我,窃窃私语。
“这婆娘是不是疯了啊。”
“肯定疯了,要不能做出这种事。”
“老刘家可真惨,找来个这种媳妇。”
火灭了,几个壮汉抬出来三个焦黑的人出来,我死死的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被抬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我被堵上嘴五花大绑关到了村长家的柴房里,第二天中午,我被三个汉子拽着出了村子,坐的是昨天晚上的那辆面包车。这是我第二次坐这辆车。
在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公路上,又过了一个小时,才到了镇子上,接着,我被扯着头发拖着进了镇子里的医院。
“跪下!”村长大喊道。
我望着眼前病床上不成人样的老家伙,心里瞬间翻滚出无尽的喜悦和快意。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啪!”那只干瘪粗糙的右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的左耳嗡嗡作响,我笑得更开心了,前仰后合。
他气得用那只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发着抖指着我,然后又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
“笑个屁啊!婊子!”他一脚踢在我胸口上,我摔到地上,他接着又上来朝我肚子踹了一脚。那瞬间,我狠不得他能重一点,再重一点,也只是那瞬间。
“村长!不行啊!会出人命的!”两个汉子冲上去抱住他。
“都他妈滚!这婆娘活着有屁用!打死拉到!”
其中一个赶忙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这才冷静下来,冷冷道:“要不是看你还有有点用,早打死你了!你们俩把她拖回去关着!”
我被拖拽着出了病房,这时,俩个保安和几个医生把我们拦下:“干嘛呢!这是医院!还敢在医院打人!”
村长赶忙从病房里出来,挡在我身前:“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事,这婆娘偷男人,还想杀自己男人和公婆,我就是打死她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看上去太惨,还是我眼里的求生欲太过旺盛,总之,那几个医生并没有信他的话。
“不管怎么回事!你们都得给我在这等警察来!”
他们骂骂咧咧的想强闯出去,可那几个医生保安挡着,最后就连病人家属都出来帮忙拦着,他们用身体形成了一堵人墙,死死的挡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
“警察同志,我跟你们说,这就是家务事,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等我们回了村子,我们可以自己商量着解决。”
“她出轨,然后放火烧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将公公烧成重伤,是吧?”
“额……没有没有,她偷男人是真的,着火是个意外,老房子,电路有点问题。”
他顿了顿,做出凄凉的神色:“我和老刘是好多年的朋友了,这婆娘偷男人,老刘家又出这种事,我这不也是气上头了,打了她几下。”
“唉唉唉!不对啊!这女的手上怎么有被绑过的痕迹!你们动私刑啊!”
他一拍大腿,叫道:“唉哟!这不是老刘家一出事她就想跑嘛!只能给捆上,老刘下半辈子还得靠她照顾呢!”
“行了行了,别给我废话!……”
“好好好!不废话,我们走!”他忙不迭的招人往医院外走。
“站住!让你们走了吗?”
“啥子?”
“全都跟我回警局!事不清不准走!”
“啊!”他的脸上闪过惶恐和不安。
我用力扯下被俩个壮汉死死抓住的手臂,慢慢的,把手心往裤子上抹了两下。
审讯室里,一个中年男警察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警察坐在我面前。
男警察拿着笔,沉声问我:“你叫什么?“
“陆美遥。”
“多大?”
“21。”
他闻声抬头,惊诧的看着我。
“怎么了?”
他张张嘴,最终说道:“你看上去得有30。”
我立刻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手上的触感粗糙的连我自己都不信这是21岁的脸。
我问那个女警察:“你有镜子吗?”
“嗯,有。”
我接过小镜子,慢慢打开,照向有一年未曾见过的脸,却在刹那,把镜子合上了。
等我把镜子放在桌子上,男的又问我:“你和外面的那帮人什么关系?”
“没关系。”
他看我一眼,又问:“刘志伟一家是你放火烧的吗?”
“是。”我利落回道。
他立刻皱起眉,做得威严起来:“为什么放火烧他们?”
“我恨他们。”
“为什么恨他们?”
“……我是云南人,就读于西北大学,我是被拐卖来的。”
他松开眉头,和女警察对视一眼,然后语气缓和,问道:“你大学哪个系的?家住哪?还有你的身份证号。”
“法学院,云南昆明市……”
“你是怎么被拐来的?”
我微微仰头,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说道:“大白天在路上走着,然后直接被人给拖到车里,过了几天,就给卖到这儿了。”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春天。”
这时候,那个女警察说话了:“刘志伟死了,刘志伟妈妈也死了……值吗?”
我睁眼看她,说:“我去年20,今年21,我去年上大三,今年应该准备毕业。我早完了。”
她动着嘴唇,却没有再作声。
我又说道:“我怀孕了,三个月。”
“什么!?”
“刘志伟的?”
“不知道。”
他们静默下来,不再言语,只是给我端来一杯水。水温渐渐将我冰凉潮湿的手暖热。
我却又问他们:“那山里,像我一样的人多吗?”
他说:“十年前和你一样的,那山里海了去了,家家户户都是。有的疯了,有的认命了。”
“现在呢?”
“少了点。”
“逃出来的多吗?”
“每年有一俩个都谢天谢地了。”
我颤声问道:“那……既然知道山里都是,为什么不救?”
“想救……救不动。”
我突然很想笑,我也确实笑了起来:“我没认命,那你觉得我疯了吗?”
他悲悯的看着我,叹息道:“快了。”
一个月后,我终于等来了判决,“因被告怀孕不适用死刑,且有特别情节,认罪态度诚恳,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暂予监外执行。”
我笑了,很好,我终于能放心的打掉肚子里那个东西了,那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小东西已经没有必要再留着了。
读了三年的法学没有拿来捍卫正义和光明,反而拿来给自己减刑,也不算是白学。
我满怀期待和委屈走到玻璃前,还没等我坐下,玻璃对面的人就立刻拿起电话。
我兴奋的喊到:“妈!……”
“你疯了吗?!”她的声音尖利,刺得我耳朵疼。
我愕然:“什么?”
她神色狰狞愤怒,连带着口水都喷到了玻璃上:“你杀了人!两个人!直到现在铺天盖地的都还是你杀了人的报道!”
我颤着下唇,震惊道:“我活着,你不开心吗?”
“你活着我当然开心!你当我这一年来过得什么日子!我每天!每天!都在找你!”
“那为什么?……”
“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我指望你什么?!我指望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现在呢!你杀了人!成了杀人犯!大学没了,工作没了,更别说嫁人了!谁还要你!”
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痛,亦或者两者都有,我只是浑身都在颤抖,疯狂的大喊:“你还是我妈吗!!”
狱警冲进来,把我压在椅子上,让我冷静一点。
她继续说:“我怎么不是你妈!你是我生的!”
我趴在桌子上,趴了许久,面无表情的抬头,再次拿起电话:“不杀人,那你想我怎么样?”
“逃啊!求救啊!我就不信你除了杀人没别的法子了,这么多年书白读了是吧!只会用暴力,不会用脑子是吧!”
“你实话告诉我,我从出来到现在一个半月,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盯着我的眼睛,满是褶皱的沧桑的脸上渐渐泛上悲痛的神色:“疯了吗?你怎么会是我女儿,她不会杀人的……”
“我想活着,我要活着,那就得杀人。”
“不……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一定……”
“没有了,要不他们杀了我,要不我杀了他们,就这么简单。”
听完,她在我面前慢慢弯下腰嚎哭起来,悲惨的就好像我是施暴者,而她才是受害者。
“你出去后想干什么?”心理辅导老师问道。
“活着。”
“你就没有想做的事吗?”
“我曾经想当检查官。”
“除了这个呢?”
“当个律师。”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做别的,人生不只有这些。别让过去纠缠你一辈子。”
“它会的,它也一定会的,只是有时候你会看不见它,但那并不代表它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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