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人生‖ 母亲希望之殇(006)

没有基本经济基础的支撑，再宏大的理想也是空想，贫苦农民的理想有几个能够顺利实现？怪只怪生错地方！

第六章  母亲希望之殇

自前年钟小茂被妈妈从头顶重重打了一棍子，当时把一根直径四厘米的竹棍打爆炸开了花，从此他的脑子几乎没有了思维能力和记忆力，哪怕再简单的问题他都半天转不过弯，并且常年头痛不下二百次，这是他小学四年级连续两次留级的根本原因。

对于头痛这件事，钟小茂也曾经给妈妈说过，妈妈说：谁让你惹我生气？没一棍子把你打死就算你命大。于是学习中，他必须付出比常人多几倍地努力才能跟得上，这让他感觉读书就是一种难以解脱的漫长刑期。

自知大脑不行，继续读书也没什么结果，可是妈妈认定几个儿女中小茂是唯一的重点培养对象，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要上初中，她把毕生希望都强加到他的身上，她发誓无论再苦也一定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为她争口豪气，他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初中一年级在舅舅家附近的何砦中学读的，距家约七公里，每周得往返一次漫无人烟、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小路，还要挑一担柴到学校交住校蒸饭的任务。那段经历让他苦不堪言，时常是凌晨三点就要出发，天蒙蒙亮赶到学校上早自习课，每次上学去，妈妈都提心吊胆，心疼难言。

最困难的一点是穿衣问题，钟小茂根本就没有可供换洗的衣服。他都是星期六放学回家来，晚上必须把穿了一星期的衣服洗掉烘干。碰到下雨天干不了，或者没办法烘干，星期一早上也只好把未全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去上学，利用体温把湿气烘干。

有老师和同学觉得奇怪，问钟小茂：你怎么整个夏天只有一套衣服，春秋冬天三个季节也只有一套外衣，而且总是能保持干干净净的？

小茂敷衍说：我的衣服都是妈妈用缝纫机亲手裁剪的，为了避免布料被浪费，我们全家人每件衣服都是同款两套换着来穿的，不然我的衣服怎么总是这么干净？你们怎么不问军人为什么常年总穿同样的衣服？

他的鞋子也是常年只有一双，穿得实在是没法再穿了才能想办法去买双新的。这些贫困的基本生活条件，让他在学校感到非常难堪和自卑，青春期强烈的自卑情绪让钟小茂无数次产生了辍学的念头。特别是在那个非常漂亮的叫颜春芳的同学面前，他感到无地自容却又无法逃避——

那个叫颜春芳的女同学家住何砦中学山脚下，与舅舅家不远。

她有一头浓密柔顺的秀发，一双大大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盯上了他。她坐在二组第三排，他坐在一组第七排。早晚自习课上，只要他一抬头朝前看，准能与她侧扭过来看他的眼神碰上个正着，于是各自赶紧避开，他看到她的脸立马红润了起来，也不知她看了他多久……

有一次放学后，颜春芳悄悄地绕到他身后，轻轻的、神秘的说：“晚上我家门口放电影，你要不要去看呀？我拿凳子给你坐，好不好”？

颜春芳家距离学校也就半里路。

“……不麻烦你啦……嗯……好吧”！钟小茂手足无措地慌忙应答道。

电影完毕，小茂去送还凳子就要回学校，颜春芳说：“就走了吗，到我家门口了就进去坐会呗，你堂姐也在我家里玩呢，你不去看看她吗”？

小茂说：“不了…… 我还是早点回教室去看书吧”，说完抬腿就走。

“小钟，你…… 就是个小傻瓜…… 木木头人…… 你快点走好了... ...”，后面传来春芳嗲嗲的、气呼呼地责怪声。

小茂心头猛地一振，当天晚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也就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人为什么会失眠。他仔细回忆起自入校以来颜春芳的种种表情，不经意的眼神碰撞，还有种种暗示、不期而遇、巧合、她和女同学对他的挑逗、以及很多次他看见颜春芳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聚在一起，分明又是在谈论他，偶尔也有女同学把她往小茂身边推搡着开玩笑 ……

其实，那时候的孩子普遍入学年龄都比较晚，初中学生的基本年龄都已经在十六岁以上。处在青春发育成熟期的他并非木头人，他似乎对她的偷窥早有察觉却又不以为然。

因为他对各种眼神已经习以为常。因为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无论走到哪里，很多人都会看他很久，这是因为他的长相与常人有明显不同 ——

他有一头黑得发亮的，自然卷曲的头发，在那个年代这种发型很罕见，那时乡下还不流行烫发，他最初以为颜春芳看他也是羡慕头发的原因。

可是，当今天晚上被颜春芳同学当面骂他傻瓜时，他才静下心来，反复细细回忆。捊清头绪后，他的心不禁砰砰乱跳，随后又陷入了深深的贫困的自卑之中，他不敢再往下想 ... ...

舅舅常说：读书人要和别人比学习成绩，不要比吃穿和家庭生活条件。小茂从不与人比吃穿，可是条件是被群体歧视的根源呀，歧视导致自卑，自卑也会影响学习兴趣和成绩的。

在何寨中学勉强读完初一，妈妈实在不放心，就把小茂转学到离家较近的金山中学，她担心经常半夜三更走山路，迟早会碰上什么野生动物。

1988年夏，钟小茂就读的金山中学即将进行毕业考试。考前所有学生都感觉压力山大，而他却显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别人每晚坐在教室里复习到深夜十二点全校关灯才休息，可他的座位几乎夜夜都空着。

为了不影响别人学习，他要么早早去集体宿舍睡觉，要么去学校附近水库大坝上吹笛子和口琴。一曲又一曲没完没了地吹，他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吹了上百次。无论再欢快的曲调都被他吹出了哀怨忧伤的音韵。他把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苦闷、烦恼与对未来的忧愁和茫然统统给吹了出来。

他说：九年制义务教育他艰难地走了十年，身后留下一串串妈妈洒满泪痕的脚印，让他不忍不堪不敢回顾。他把吹笛子和口琴叫做“吐故纳新”。

家里弟妹多，父母实在供不起五个孩子穿衣吃饭和上学啦，他再不想因他耽误其他弟弟妹妹读书的机会，他更不想让爸爸和哥哥因他读书继续与妈妈天天吵架，他要就此终止学业。

其实，凭他的意志完全可以考上重点高中，并且顺利上大学，可是考上了又能怎样？高中大学费用更高，未来读书的路还那么漫长，他明白家里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现在他只希望早一天拿到毕业证，然后去赚钱改善家庭生活条件，因此他不仅没有大考前的焦虑紧张感，反而是难得的轻松愉快，合格毕业考试是很容易通过的。

毕业考试只是虚晃一枪的事，小茂下一步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该如何向妈妈交代，如何说服妈妈放弃掉逼他用读书上大学的方式改变命运的观念，尽管说服妈妈放弃很难，难得几乎不可能，因为妈妈早就在盘算着小茂秋季上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呢。

小茂为此假设了很多种可能，大不了横下一条心，被打死骂死都不再去读书，或者逃走？他也知道就此终止学业会让妈妈有多么伤心和失望，会给她造成多大的精神和心理伤害。

毕业考试如期进行，钟小茂每门考试均是敷衍了事。语文试卷很多非常简单的题目他都没做，他把大部分考试时间都用在了他最喜欢的作文上。

他在作文里尽情地倾诉了他父母抚养儿女的苦恼与艰辛；倾诉了他梦想中大学校园的样子；倾诉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希望当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或者做一个医生，或者当一个专业记者等等等等美好的愿望，那篇作文的题目叫做«理想»，多么美好、又是多么不符合当前生活现实的«理想»！

可是理想与现实是那么的残酷与遥不可及，理想的花蕾没有肥沃土壤的营养滋润，怎能盛开美丽娇艳的花朵？基本生存条件都不完全具备还谈什么理想？那不过是一篇文章罢了。

第一轮毕业考试结束的当天，他把所有行李和书本都带回家。没回家的同学们正在填写报考志愿书和紧张地复习，准备迎接下一轮全国统考。

在妈妈看到小茂把行李都带回来的当晚，睁着一双因惊奇而血红的眼睛追问小茂是怎么回事？那种惊讶、愤怒和痛恨不亚于暴发了又一次唐山大地震一般，让他终生没法忘记。

已经累得没有人样的妈妈扶着门框哭一阵骂一阵，有时用头把门框撞得咚咚响，她说：“你马上给我滚回学校去参加统考，今年考不上明年考，明年再考不上还有后年呢，直到给我考上重点高中为止，让我骄傲一回”。

“只要你给我考个好学校，妈妈就是累死了也是笑着死的，总比被你这样不争气的给活活气死要好很多。你这样回来，我还不要被他俩笑死？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希望？我还不如去死呢？赶紧给我滚滚滚…… 滚…… ”

妈妈发疯似地把钟小茂的行李和书本都往门口扔去，院子地上扔的一片狼藉，记忆里他从没看到妈妈情绪那么激动过，这让他感到非常恐惧。

钟小茂这次是下定决心了，无论妈妈怎样闹，他始终重复着一句话：“妈，我不想看到你再为我受气，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死都不再去读书了”。

很多天妈妈如生了一场大病，每天蓬头垢面，脸上腊黄腊黄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那种明显的苍老让人看了就害怕，连睡了好几天，饭也很少吃，一直睡着默默流泪。小茂知道妈妈有多苦，因为母子连心 ... ...

后来她到外祖父坟前去大哭了一场，诉说她嫁到钟家这些年的苦与累，诉说小茂是她唯一的希望，如今却让她彻底失望、绝望，她说她实在是不甘心啦。她把淤积多少年的苦闷都倾诉完，这才过了心里那道坎。

第七章：幽灵人生‖ 华光电子专科